第18章 吕相问计探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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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咸阳宫返回丞相府的路上，车厢内气氛微妙。 吕不韦闭目养神，手指轻轻捻动着腰间玉佩，看不出喜怒。李斯与另一位老舍人静坐一旁，不敢打扰。 直到车驾驶入相府，吕不韦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李斯身上，淡淡道：“李舍人随我来书房一趟。” “是，相国。”李斯心中一凛，知道今日王前应对的后遗症来了。吕不韦必然要探一探他的底细。 他跟着吕不韦来到那间陈设奢华、藏书丰富的书房。这是吕不韦处理机密要务和接见心腹之地，寻常舍人难得踏入。 吕不韦屏退左右，在主位坐下，示意李斯也坐。他并未立刻开口，而是拿起案几上的一卷书简，似乎随意地翻阅着，书房内一时只剩下竹简翻动的轻微声响。 这种沉默带着无形的压力。李斯端正跪坐，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快速盘算着吕不韦可能的问话和自己该如何应对。 终于，吕不韦放下书简，目光平和地看向李斯，开口却非政务，而是闲谈般问道：“李舍人来秦数年，于秦地风物，观感如何与楚地相比，有何不同” 李斯谨慎答道：“回相国，秦地山雄水险，民风彪悍务实，法令严明，秩序井然。与楚地之瑰丽浪漫、民风恣意相较，确是大不相同。然秦以耕战立国，赏罚分明，故能凝聚国力，日益强盛。此乃秦之长，亦是大势所趋。” 他既客观描述了差异，又明确表达了对秦国制度的认同，姿态摆得很正。 吕不韦微微颔首，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今日大王问对，你于律法修订之论，颇合法家要义。不知你师承何人于百家之学，又有何见解” 这是在探他的学术根基和思想倾向。 李斯答道：“斯乃自学，杂览百家，尤好刑名法术之学。窃以为，当今乱世，非严刑峻法不足以禁奸止暴，非富国强兵不足以兼并天下。法家之术，务实高效，最合当今时宜。至于儒墨道名等家，虽各有精妙，然或迂阔难行，或不利集权，于混一四海之大业，助力有限。” 他再次强调了自己法家的立场，并且将之与“兼并天下”、“混一四海”的宏大目标联系起来，这既是投吕不韦所好（吕不韦亦有统一之志），也符合秦国的主流意识形态。 吕不韦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似乎对李斯的回答颇为满意。他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深沉：“然则，法家严苛，亦有弊端。商君车裂，吴起肢解，可见操之过急，树敌过多，亦非长久之道。你以为如何”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直指法家实践中的残酷性和风险，甚至暗含警示之意。 李斯心知这是吕不韦在试探他的政治成熟度，看他是否只是一个夸夸其谈的激进分子。他沉吟片刻，从容应道：“相国明鉴。法家之要，在于‘法、术、势’三者结合。‘法’为根本，需公正明晓；‘术’为手段，需因时因地因人而异，懂得变通与平衡；‘势’为依托，需有强大权力作为保障。商君、吴起之败，非败于法家本身，或败于‘术’之不足，未能妥善调和内外矛盾；或败于‘势’之未固，骤行大变而根基不稳。故行法家之道，需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既要有推行法治的铁腕，亦需有化解阻力、稳固权势的智慧。” 他巧妙地将法家的挫折归因于“术”和“势”的运用问题，而非否定法家根本，同时强调了“刚柔并济”、“恩威并施”的平衡之道，这既符合吕不韦目前执掌大权、需要平衡各方利益的现状，也展现了他并非一味崇尚严刑峻法的片面之见。 吕不韦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善。”他赞了一声，“看来你并非死读诗书之辈，颇懂实务与权衡。”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李舍人以为，如今朝局，何处最为紧要何处又潜藏风险” 这才是真正的考校！问的是他对当前政治格局的判断，是洞察力，也是忠诚度的考验。 李斯心中警铃大作。这个问题回答得好，可进一步获得信任；回答不好，或者触及某些禁忌，则前功尽弃。 他深吸一口气，字斟句酌地说道：“回相国，如今朝局，首要在于‘稳’。大王年少，即将加冠亲政，此乃国本。确保权力平稳过渡，内外安定，方是重中之重。相国辅政多年，劳苦功高，此时更需稳定朝纲，调和阴阳，使大王能顺利承继大统，此乃不世之功。” 他先将“稳定”和“辅佐秦王亲政”摆在最高位置，这既是政治正确，也暗合吕不韦目前名义上的职责。 “至于风险……”李斯略作停顿，观察了一下吕不韦的神色，才继续道，“风险或在于‘内’而不在于‘外’。山东六国虽有余力，然各怀异心，难以合力抗秦。真正之忧，在于朝堂之内，是否能有如臂使指之效，是否有人……不识大体，妄生事端，破坏稳定之局。” 他说的非常含蓄，没有点名任何人，也没有提及太后、嫪毐，只用了“内”、“不识大体”、“妄生事端”这样模糊的词语。但他相信，以吕不韦的精明，必然能听懂他指的是什么——正是那个因太后宠信而势力迅速膨胀，可能破坏权力平衡和稳定局面的嫪毐集团！ 吕不韦的目光骤然深邃起来，紧紧盯着李斯，仿佛要将他看穿。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斯坦然迎接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镇定。 良久，吕不韦缓缓靠回椅背，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说道：“你能看到这一层，很好。朝局稳定，确是根本。” 他没有对李斯指出的“风险”做出任何评价，但这句“很好”，已然表明了一切。 “下去吧。”吕不韦挥了挥手，“好生做事，府中不会亏待于你。” “谢相国！斯告退。”李斯躬身行礼，缓缓退出了书房。 直到走出那扇门，来到阳光之下，他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与吕不韦的这番对话，看似平淡，实则机锋暗藏，凶险异常。他小心翼翼地游走在展示才华与保持忠诚、提出警示与不越界之间，总算是过关了。 他知道，自己今天不仅在秦王心中留下了印象，也在吕不韦这里，进一步巩固了地位，并且以一种隐晦的方式，表达了对潜在危机的警觉。 这为他下一步的行动，赢得了更宝贵的空间和时间。 他抬头看了看丞相府上空那片湛蓝的天，轻轻吐出了一口浊气。 这秦国的权力场，步步惊心，但他已逐渐适应，并开始学着，在其中舞出自己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