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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孟夏，日头已有些毒辣。陈孝斌家的小院里，却别有一番清凉天地。老槐树的浓荫，将半个院子都笼罩在斑驳的光影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月季花与松木的混合香气。 院子中央，摆着两张结实的长条木案，上面各躺着一具形态毕肖的木质人体模型 —— 这是陈孝斌花费了整整一个冬天，亲手雕刻打磨而成的学具，关节处打磨得光滑圆润，筋络穴位都用墨线细细勾勒，甚至连肌肉的起伏都力求精准。 海春和大壮，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正围着木案，跟着师傅陈孝斌学习推拿的入门手法。 陈孝斌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锐利有神。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短褂，袖口卷得高高的，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 此刻，他正站在海春身后，一只手覆在海春的手背上，引导着他在木人 “肩井穴” 的位置按压。 “海春，记住，推拿不是蛮力，是巧劲。” 陈孝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手指要稳，力道要沉，意念要集中在指尖，仿佛能穿透这木头，感受到底下的‘气’。” “来，吸气，沉肩，垂肘，腕部放松，用指腹的力量，缓缓下压…… 对，就是这样，保持住，感受那个‘酸胀感’，虽然是木头，但你要想象它是真人。” 海春穿着粗布短衫，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身前的木案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咬着下唇，全神贯注地听着师父的每一个字，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手在木人身上移动。师父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以及话语中传递的要点，他都像海绵吸水一样，努力地记在心头。 他能感觉到手臂肌肉的酸胀，手腕也有些僵硬，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知道，自己能有机会跟着师父学这门手艺，是何等不易。 家里穷，能有一技之长傍身，将来就能有口饭吃，就能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所以，他把师父的每一句教诲都当作金玉良言，反复揣摩，一丝不苟地在木人身上练习着。 “师父，我明白了。” 海春瓮声瓮气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用力过度和高度集中精力的结果。 他深吸一口气，按照师父说的要领，再次调整呼吸和手型，缓慢而坚定地按压下去。他的眼神专注而执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木人和师父的声音。 而另一边的大壮，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大壮是陈孝斌姐姐的女婿，他的外甥女婿。他长得比海春高大些，皮肤黝黑，但眉眼间总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浮躁。此刻，他也学着师父的样子在木人身上比划，但那动作，怎么看怎么像蜻蜓点水。 “舅舅，” 大壮撇了撇嘴，手上象征性地按了两下 “足三里”，就有些不耐烦了，“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按按揉揉吗我看一遍就会了。” 他觉得这枯燥的基础练习简直是在浪费时间，手上没劲，心里更没底，只想着快点学那些看起来更 “高级” 的技巧。 陈孝斌闻言，眉头微微一蹙，转过身走到大壮身边。他没有立刻斥责，而是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搭在大壮按在木人身上的手上。 “大壮，你感觉一下。” 陈孝斌语气平静，但眼神却带着审视，“你的力道浮在表面，没有沉下去。推拿，练的不仅仅是手法，更是手上的力道和分寸。” “这力道，就像打井，要一锤一锤往下砸，才能见水。光有理论，说得天花乱坠，手上没真功夫，那也是形同虚设，治不了病，反而可能伤人。” 他一边说，一边稍微加了点力，引导着大壮的手：“你看，要这样，意到气到，气到力到。” “不是用手腕甩劲，而是用整个手臂的力量，从脚下生，经由腰胯，传至肩臂，最后凝聚于指端。这需要日复一日的练习，才能把这力道练活，练得收放自如。” 大壮被师父按着，只觉得手臂一阵酸麻，心里却老大不情愿。他本来就不是个能吃苦的性子，在家里被妻子招娣宠惯了，何曾受过这种累他觉得师父太啰嗦，海春太死板。不就是按个木头人吗至于这么较真 “哎呀，舅舅，我知道了知道了！” 大壮猛地把手抽回来，捂着自己的手腕，脸上露出夸张的痛苦表情，“太累了太累了！我的手都快断了！” “这破木头人硬邦邦的，按得我手指头生疼。咱们什么时候学那个…… 那个点穴啊就是一按人就动不了的那种！” 他眼睛里闪烁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觉得那些才是真本事。 陈孝斌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孩子，心性不定，好高骛远，怕是难成大器。但毕竟是亲戚，他还是耐着性子劝道：“万丈高楼平地起，任何手艺都没有捷径可走。” “基础打不牢，后面学什么都是空中楼阁。先把这最基本的推、拿、按、揉、捏、搓、捻、拍练熟了，手上有了力道，再说其他的。” “知道了知道了……” 大壮敷衍地应着，却根本没把师父的话听进去。 他瞥了一眼旁边汗流浃背、依旧一丝不苟练习着的海春，嘴角撇得更高了，心里不屑地想：“真是个傻子，笨死了！这么简单的东西，练得满头大汗，至于吗” “我这么聪明，一看就会，哪用得着这么费劲”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把海春当成了愚笨的典型。 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的差距便渐渐显露出来。 海春依旧是那个样子，每天天不亮，鸡刚打鸣，他就悄悄起床，在后院的空地上，按照师父教的几式基础拳术，一遍遍地练习。 师父说过，推拿要有力道，拳术是练力的基础，能让身体协调，气血通畅。他打得不算好看，但一招一式都极其认真，每一拳都力求扎实，每一脚都尽量沉稳。 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晨曦勾勒出他坚毅的身影。练完拳，稍作歇息，便开始一天的推拿基础练习。 从最基本的手法，到各个穴位的定位、受力点，他都像对待珍宝一样仔细钻研。师父雕刻的木人，被他按得光滑油亮，那些墨线勾勒的穴位，他闭着眼睛都能准确找到。 他的手上，渐渐磨出了薄茧，但他毫不在意，反而觉得那是努力的证明。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多练一点，就离学会手艺更近一点。 累了，就用袖子抹把汗；渴了，就喝口院子里水缸里的凉水。师父不喊停，他就咬牙坚持着，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而大壮呢让他闻鸡起舞练拳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每天太阳晒屁股了他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嘴里还嘟囔着 “睡不够”。 练习推拿，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刚按几下，就嚷嚷着手疼、胳膊酸，不是借口喝水，就是跑去院子角落里偷懒，要么就对着天空发呆。 “唉……” 大壮坐在院墙边的石凳上，手托着腮帮子，眼神飘忽，心思早就飞回了家里。 他想念家里香喷喷的饭菜，想念招娣做的红烧肉，想着招娣总是把好吃的留给他，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在家里，他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哪里受过这种 “洋罪”每天对着个硬邦邦的木头人，按得手疼胳膊酸，师父还总是板着脸教训人，海春那个闷葫芦就知道傻练，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 “这破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 大壮心里抱怨着，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这学手艺的日子难熬。他想念家的温暖，想念那种被人伺候的舒坦日子。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学这个的料，也吃不了这份苦。 他转头看向还在汗流浃背练习的海春，此刻海春正在练习 “滚法”，整个手掌在木人的背部来回滚动，手臂肌肉线条清晰可见，额头上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大壮忍不住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院子里却很清晰：“真是个死心眼，笨得像头牛！这么练，能练出花来我看你啊，就是太实在，不知道变通。” 在他看来，海春的努力简直是愚蠢的代名词，他坚信自己的 “聪明” 能让他走捷径。 海春听到了大壮的嘲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额角的青筋微微跳了跳。他心里有些生气，也有些难过，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 他知道，跟大壮争辩是没有用的。师傅说过，事实胜于雄辩。他只是默默地攥紧了拳头，把那份委屈和不甘，都化作了更大的力气，更加专注地投入到练习中。 汗水流进了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但他只是用力眨了眨眼，继续滚动着。他心里憋着一股劲：我一定要学好，一定要比你强！ 陈孝斌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对海春的沉稳刻苦很是满意，这孩子虽然话不多，但肯下功夫，是个好苗子。 而对大壮，他是越来越失望。这孩子心性不定，怕吃苦，还自以为是，这样下去，别说学艺了，恐怕将来做什么都难以成功。他也曾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大壮几次，但大壮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依旧我行我素。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壮终于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这天中午，太阳正烈，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烦躁。大壮又一次敷衍地按了几下木人，就把双手往裤子上一擦，一屁股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满脸的沮丧和厌倦。 “舅舅，我…… 我不想学了。” 大壮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枯燥和辛苦，对家的思念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陈孝斌正在屋里整理药材，听到这话，端着药簸箕走了出来。他看着坐在地上，神情萎靡的大壮，并没有感到意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怎么又不想学了” 陈孝斌把药簸箕放在房檐下，走到大壮面前，语气平静地问道。 “我…… 我想家了！” 大壮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带着哭腔说道，“我想念招娣和孩子们…… 在这里太苦了，每天按这破木头，手都快断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要回家！我要过以前那种天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陈孝斌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和无奈。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大壮，学手艺，没有不苦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现在怕吃苦，将来怎么办” “我不管！我就是要回家！” 大壮耍起了性子，从地上站起来，梗着脖子说道，“这破手艺我不学了还不行吗谁爱学谁学去！反正我是不干了！” 陈孝斌看着他这副样子，知道多说无益。孺子不可教也。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不拦你。只是，你想清楚了，回去之后，可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想清楚了！我现在就想回家！” 大壮一听师傅同意了，脸上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委屈他甚至觉得有些庆幸，终于可以逃离这个 “苦海” 了。 看着大壮迫不及待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背影，陈孝斌摇了摇头，目光转向依旧在院子里刻苦练习的海春。 此时的海春，对院子里的这场小风波仿佛浑然不觉。他刚刚练完一套手法，正站在木案前，微微喘着气，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 夕阳的余晖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黝黑的脸庞和结实的臂膀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经过这段时间的练习，他手上的力道已经渐渐大了，手法也越来越熟练、沉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似乎比以前更 “有感觉” 了，按压在木人穴位上，仿佛真的能体会到师父所说的那种 “得气” 的酸胀感。 “海春。” 陈孝斌走了过去。 “师傅。” 海春立刻转过身，恭敬地低下头。 陈孝斌看着他汗湿的衣衫和坚毅的眼神，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欣慰：“嗯，不错。手上的力道见长了。” “谢谢师父指点。” 海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大壮走了。” 陈孝斌淡淡地说道。 海春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他看向大壮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他知道，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多苦，都要走下去。 “师父，我会好好学的。” 海春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孝斌，语气无比坚定。 陈孝斌看着眼前这个朴实而坚韧的年轻人，心中感慨万千。同样的起点，不同的态度，已经预示了截然不同的未来。他拍了拍海春的肩膀，那肩膀因为长期的练习而显得格外结实。 “好，” 陈孝斌的声音里充满了期许，“推拿之道，贵在坚持。你只要记住今天的汗水，将来必定能有所成。继续练吧，天黑之前，把‘揉法’再练一百遍。” “是，师父！” 海春精神一振，仿佛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他转过身，重新站到木案前，深吸一口气，双手再次覆上那熟悉的木人。 夕阳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汗水在余晖中闪烁着光芒，那是勤奋与坚持的光芒，也是希望的光芒。 而大壮，那个自恃聪明、好高骛远的年轻人，则带着他的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的幻想，消失在了门外，也消失在了这条充满艰辛却也可能通往光明的学艺之路上。 勤与拙的分晓，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清晰而残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