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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微光如同最细腻的银粉，轻柔地洒在沙门村那片与世隔绝的滩涂之上，海风中依旧带着几分沁人心脾的凉意与挥之不去的咸腥，鸡鸣声此起彼伏，构成了这片“桃源”最后的安宁序曲。 林岳与梁胖子，却已在这份宁静被彻底唤醒之前，悄然告别了孙先生和那座给予了他们短暂喘息之机的小院。一辆吱吱呀呀作响的牛车，载着沉默的两人，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将他们从沉睡的渔村送往了喧嚣渐起的沿海小镇。 镇上的长途汽车站，是一个充斥着生猛活力的混乱漩涡。高声叫卖的商贩、焦急等车的旅人、以及发动机轰鸣着喷吐黑烟的老旧客车，共同交织成一幅九十年代末中国乡镇特有的生动图景。他们换乘的那辆长途卧铺汽车，车身上斑驳的漆皮诉说着饱经的风霜，当他们挤过狭窄的过道，找到自己的铺位时，一股混合着汗味、隔夜方便面的油包味以及浓烈柴油味的复杂气流，瞬间包裹了他们的嗅觉。 车厢缓缓启动，伴随着一阵剧烈的颠簸，窗外的世界开始飞速倒退。林岳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下铺，他将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目光追随着那些迅速模糊的田野、村庄和偶尔掠过的、孤零零的电线杆。他的心中五味杂陈，这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被动卷入的凶险，这是他真正意义上成为“林把头”之后，第一次主动率领着自己的核心班底，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未知变数的战场。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握着背包带的手，在那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静静地躺着孙先生临别时郑重交予他的那本手抄孤本——《器术注疏》，书页的触感仿佛带着老人的体温与期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与林岳的凝重截然不同，上铺的梁胖子此刻正处于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之中。他像个得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将那张用崭新身份证明在路边摊买来的大幅中国地图铺在狭窄的床铺上，用一支红色的圆珠笔在山东半岛的那个突出点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他的嘴里，还哼着当时正风靡大江南北的一首流行歌曲，虽然五音不全，调子更是南腔北调，但那份发自内心的雀跃却极富感染力。 “我说把头，你别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嘛，”梁胖子探下半个身子，肥硕的脸上挤出夸张的笑容，“你想想，咱们这次可不一样了，咱是唱主角的，不再是给别人跑龙套、当垫背的了！青岛啊，我可是早就听说了，那地方，红瓦绿树，碧海蓝天，跟画儿似的！关键是，大嫚儿（青岛方言，女孩）一个比一个水灵，哈（喝）起啤酒来跟灌凉水似的，说不定……嘿嘿，运气好还能碰上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呢！” 梁胖子这通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像一缕不期而至的阳光，稍稍驱散了林岳心中积聚的阴云。他转过头，看着胖子那张充满期待的脸，嘴角也牵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是啊，无论前路如何，他们已经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从被动应战，变为了主动出击。 长途汽车在国道上历经了数小时的颠簸与摇晃，当车厢里的空气已经浑浊到令人昏昏欲睡的程度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司机带着地方口音的吆喝，让所有人都猛地精神一振。 “青岛市区到了啊！下车的准备好行李！” 林岳和梁胖子几乎是同时从各自的思绪中惊醒，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仅仅是一瞬间的视觉切换，就足以让两个刚从偏僻渔村和内陆小镇走出来的人，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 车窗外的景象，彻底颠覆了他们对北方城市的刻板印象。这里没有一望无际的灰色平房，也没有单调乏味的火柴盒式楼房，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形。就在这高低错落的山丘之上，无数栋造型典雅、风格各异的西式建筑，如同上帝随意洒落的彩色积木，错落有致地点缀其间。那些鲜艳的牛舌状红色屋顶，与米黄或者淡黄色的外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郁郁葱葱的常绿树木掩映下，显得格外醒目。而视线越过这些建筑的屋顶，远处是那片无边无际、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的蔚蓝大海。 “红瓦绿树，碧海蓝天”——这句曾以为只是宣传口号的描述，此刻以一种无比真实且震撼的方式，撞入了他们的眼帘。 “我……我操……”梁胖子看得目瞪口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几乎是贴在了玻璃上，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把头，你快看！这地方……这他娘的跟电影里的上海滩似的！到处都是洋楼啊！” 汽车正行驶在一条宽阔的坡道上，他们甚至能看到一辆挂着长长“大辫子”的铰接式公交车从旁驶过，车身上印着“2路 电车”的字样。街道两旁的商店，不少都挂着中外文双语的招牌，什么“皮尔卡丹专卖”、“精工表行”，还有一些他们根本看不懂的德文或日文。穿着喇叭裤、花衬衫的时髦青年男女，骑着锃亮的摩托车呼啸而过，偶尔还能看到一辆线条硬朗的进口“拉达”或是更加气派的丰田“皇冠”轿车，在车流中显得卓尔不群。 这种现代与历史、东方与西方激烈碰撞而又奇妙融合的独特气质，让林岳和梁胖子感到一阵阵的新奇，同时也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他们就像是两个误入异时空的乡下人，身上那件略显土气的夹克和脚下沾满尘土的旅游鞋，与这座城市的精致与时髦显得格格不入。 林岳的目光则被更远处的一些地标性建筑所吸引，那条长长延伸入海的栈桥，以及矗立在海中、被绿树环抱的小青岛灯塔，都散发着一种历经百年风雨的沉静魅力。然而，不同于梁胖子单纯的视觉震撼，林岳那经过无数次生死考验而磨砺出的敏锐直觉，却让他从这座城市的风貌中，感受到了一种更深层次的“气场”。 这座城市，表面上看起来开放、明亮、热情洋溢，但它的骨子里，却深深地烙印着一种作为百年通商口岸所特有的、商业化的精明与冷静。每一栋精心维护的老建筑，每一处规划整齐的街区，似乎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规则与秩序。这里的“气”，不像京城那般厚重磅礴，也不像南方水乡那般温润细腻，它更像是一杯加了冰块的青岛纯生啤酒，初入口时清冽爽快，但回味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商业社会独有的冷漠与疏离。 他们没有选择在那些看起来繁华现代的新城区逗留，而是在车站附近找了个小饭馆，匆匆填饱肚子后，便按照孟广义笔记中留下的一条模糊线索，搭上了一辆破旧的环路公交车，一路摇摇晃晃地驶向了青岛的老城区——大鲍岛区域。 这里曾是青岛最早的华人商业中心，德占时期被规划为华人居住区，历经百年沧桑，如今早已不复当年的繁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充满了浓郁市井气息、略显破败却又生机勃勃的老旧街区。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各种杂货铺、小吃摊和修鞋铺，空气中混合着烤鱿鱼的焦香、煤炉的烟火气和海产品特有的腥咸味。 他们要找的，是笔记中提到的一个叫“平康里”的地方。在向一位正在路边织渔网的老大爷打听后，他们七拐八绕，终于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深处，找到了那个地址——一家由老式里院改造而成的、毫不起眼的家庭旅馆。 这种名为“里院”的建筑，是青岛独有的民居形式，有些类似于北方的四合院，但又更加紧凑和西化。他们眼前的这个里院，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青砖墙面布满了风化的痕迹，木质的门窗也油漆剥落。旅馆的招牌，只是一块挂在门口的、字迹已经模糊的小木牌。 旅馆的老板娘，是个五十岁上下的青岛“大姨”，身材精瘦，头发烫着时髦的小卷，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碎花衬衫。她人如其貌，说话办事透着一股子北方海边人特有的爽利劲儿，语速极快，仿佛连珠炮一般。 “住宿啊身份证拿出来我看看。”大姨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斜睨着他们两人，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梁胖子心中一紧，但脸上依旧堆着憨厚的笑容，熟练地从内兜里掏出了两张崭新的身份证递了过去。这是他们早就备好的假证，做得惟妙惟肖，足以应付这种非正式的检查。 大姨接过身份证，只是草草地瞥了一眼上面的照片和姓名，又抬头打量了他们一番，便不再多问，麻利地在一本厚厚的登记簿上写画起来。“押金五十，一天三十，住几天” “先住三天。”林岳沉声回答，同时从口袋里掏出钱递了过去。 “行，跟我来吧。”大姨收了钱，抓起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领着他们穿过昏暗的门洞，进入了里院的内部。 院子里别有洞天。四周是两层高的灰色小楼，中间的天井虽然不大，但晾衣绳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和被单，几乎遮蔽了天空。邻里间的谈话声、孩子的哭闹声、收音机里传出的京剧唱段，以及厨房里传来的切菜声和锅铲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喧嚣而真实的生活气息。这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对于需要暂时隐匿身份的他们来说，无疑是比任何高档酒店都更合适的藏身之所。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的角落，空间异常狭小，仅能放下一张双层铁架床和一张掉漆的木桌。但好在还算干净，床单被褥虽然陈旧，却能闻到一股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关上房门，隔绝了院子里大半的嘈杂，梁胖子一屁股坐到下铺，床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可算落脚了，这地方，比咱们村里可热闹多了。” 林岳没有坐下，他走到那扇小小的窗户前，推开一半。从这里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对面楼里一户人家的厨房，一个女人正系着围裙，在油烟缭绕中忙碌着。这种最平凡不过的市井画面，却让林岳那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转过身，对正在解鞋带的梁胖子平静地说道：“今晚哪儿也别去，好好休息，把路上折腾的劲儿都养回来。明天凌晨，我们去会一会那个‘海泊桥’。” 梁胖子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疲惫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兴奋与紧张交织的神色，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 “终于……要开张了！” 窗外，夜色正悄然降临，将这座红瓦绿树的城市，一点点地染上深沉的墨色。而在大鲍岛这片古老的里院深处，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仿佛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石子，无人知晓他们将为这座城市百年鬼市的浑浊江湖，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青岛的故事，就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市井烟火气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