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观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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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诺阿与马丁内斯踏入“霓裳”院门的第一步，目光便被自然而然地引向了那几株倚墙而立的翠竹。清晨的阳光穿过竹叶，在地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雷诺阿，这位见惯了巴黎精致庭院的艺术总监，竟在竹前驻足良久，伸手虚虚拂过竹竿上湿润的青苔。 “它们在这里很久了”他回头问招娣，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艺术家式的探寻。 “比我们任何人都久。”招娣微微一笑，没有过多解释，只是侧身引路，“里面请。” 她没有直接带他们去样品间看那些已完成的光鲜作品，而是转向了通往工坊的走廊。染坊的味道最先扑面而来，不是化学染剂的刺鼻，而是植物根茎、矿物泥土混合着发酵气息的、略显沉郁的芬芳。 王婶正带着两个年轻女工在染缸前忙碌。巨大的靛蓝染缸敞开着，深蓝色的染液表面泛着神秘的紫红色光晕。一个女工将一匹本白色棉布浸入，片刻后提起，布料在空气中迅速由黄绿氧化成清澈的蓝。她重复着这个过程，每一次浸染，蓝色便深沉一分。 马丁内斯，那位身形精干、眼神锐利的首席工艺师，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他几乎是贴着染缸站立，仔细观看着女工手上的每一个动作，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观摩一场神圣的仪式。他通过翻译询问了关于温度、浸泡时间、氧化过程的诸多细节，王婶不善言辞，大多只是用动作演示，偶尔蹦出几个简短的词：“看天气”，“凭手感”。 雷诺阿则对挂在竹竿上那些刚刚出缸、颜色深浅不一的布匹更感兴趣。他抚摸着一块颜色不均、甚至带着些许“瑕疵”的蓝布，那上面自然的色晕如同水墨画。“这种…偶然性，”他寻找着词汇，“非常美。它让每一块布都独一无二。” 招娣点头：“我们叫它‘活气’。机器染不出这样的呼吸感。” 离开染坊，步入缝纫间。这里没有现代化流水线的嘈杂，只有缝纫机稳定而密集的哒哒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剪刀裁剪布料的清脆声响。女工们坐在各自的工作台前，埋首于手中的活计，并未因陌生人的到来而过分张望，只是在他们经过时，抬起头，露出一个腼腆而专注的微笑。 春妮正在指导一个年轻姑娘处理一件上衣的肩线。她拿起一根极细的手工针，穿上与面料同色的丝线，进行几乎看不见的暗缝固定。“这里，”她轻声对姑娘解释，也用眼神示意给客人，“多一针则紧，少一针则松。力道全在指尖上。” 马丁内斯俯下身，几乎是用放大镜般的眼神审视着那细微的针脚，又用手轻轻触摸缝合处的内外，感受其平整与柔韧。他低声与雷诺阿交换了几句看法，雷诺阿的目光则落在了女工们手边那些琳琅满目、形状各异的烫枕、嵌条和定位针上。 接着是盘扣工作台。孙婆婆正带着小敏和安安制作一批新设计的竹叶扣。柔软的布条在她们手中缠绕、固定，用镊子小心地调整出嫩芽般的卷曲弧度。安安做得格外认真，小脸绷得紧紧的，当她终于独立完成一枚形态饱满自然的扣子时，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抬头正好对上雷诺阿含笑的蓝眼睛，小脸立刻红了。 雷诺阿拿起那枚盘扣，在指间细细捻动，又拿起旁边一枚已成型的，对比着光线看它的立体感和布料的纹理走向。“不可思议，”他赞叹，“这么小的物件，充满了手作的温度和…智慧。” 最后，他们来到了样品间。这里依旧陈列着那三件风格各异的样衣，但也多了许多正在进行中的半成品、设计草图、面料小样和色彩实验记录。招娣没有急于介绍，而是任由他们自行观看。 马丁内斯对那件融合版的样衣研究了最久。他仔细查看了赵梅团队研发的渐变染色在自然光和灯光下的微妙变化，反复摩挲那枚抽象竹叶盘扣的每一个转折，甚至请人台转动，从各个角度观察衣服的垂坠感和动态线条。 “这里的处理，”他指着腋下与袖窿连接处一个几乎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细微弧度，通过翻译询问招娣，“是为了活动更自如” “是，”招娣有些惊讶于他的敏锐，“东方服装讲究‘容身’，既要合体，也要给身体留出活动的余地与风动的空间。” 马丁内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 参观接近尾声，众人在院中的小茶桌旁落座。安安和小敏端上刚沏好的本地春茶，茶香清冽。 雷诺阿捧着温热的茶杯，望着院子里晾挂的、在春风中微微飘动的各色布匹，沉默了片刻，然后看向招娣，眼神诚挚：“招娣女士，马丁内斯和我，我们看到了很多在巴黎看不到的东西。不仅仅是技艺，更是一种…态度。对时间的尊重，对材料的理解，对‘不完美’之美的欣赏。”他顿了顿，“我想，我们之前对‘东方意象’的理解，还是太流于表面了。” 招娣为他续上茶，语气平和：“雷诺阿先生过誉了。我们只是在做我们熟悉且认为对的事情。手艺需要传承，也需要在新的时代里找到它能呼吸的方式。” “这正是合作的意义所在，不是吗”雷诺阿微笑，目光再次投向那几株始终静立的青竹，“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找到让这种‘呼吸’被世界更多人所感知的方式。” 阳光透过竹叶，在他肩头跳跃。院子里，一切如常，染缸微沸，针线穿梭，布料轻扬。但某种更深层次的、超越语言的理解，仿佛已在这观微知着的探访中，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