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各自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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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的雨下得黏糊糊的,空气里一股铁锈味。 阿明从车间出来,工作服后背湿了一片——一半是汗,一半是潮气。老李在门口等他,手里捏着个牛皮纸袋。 “论坛的议程定了。”老李把纸袋递给他,“你是‘传统工艺创新’分论坛的代表之一。” 阿明接过袋子,手心有点潮:“李主任,我……我真能行” “怕了”老李笑,“你带来的那些染料样品,我在会上给几个专家看了。有人感兴趣,想跟你聊聊。” 两人往食堂走。雨水把厂区的柏油路洗得发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但有个问题。”老李忽然说,“你们那套方法,成本太高。采蓝草、熬柿子、养苏木……费工费时。现在讲究的是效率,是量产。” 阿明没吭声。这几天在车间转悠,他看得明白。那些机器一开,一小时染的布够园子里干半个月。 “我知道。”阿明说,“但染出来的布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耐看。”阿明想了想,“而且……不伤人,不伤地。” 老李叹了口气:“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你得先学会活下来。” 午饭时,阿明把论坛材料摊在桌上。参会名单里,有大学教授,有大厂技术总监,有海外回来的学者。他的名字挤在中间,显得有点单薄。 他给园子里打电话,是陆铮接的。 “陆叔,”阿明问,“我该讲啥” “讲你知道的。”陆铮那边传来染坊的水声,“讲咱们怎么采蓝草,怎么养缸,怎么守着老法子做出新东西。” “他们会不会觉得土” “土就土。”陆铮笑了,“咱本来就是土里长出来的。实在不行,你就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我们在里头加了新法子,想让好东西传下去。” 挂了电话,阿明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片干蓝草叶子,是赵梅给他的。叶脉在纸页上印出淡淡的纹路。 他拿起笔,在第一页写下:“我是染布工阿明。” --- 西北的风刮了三天,终于停了。 小芸站在仓库门口,看着王师傅从一口旧木箱里捧出件戏服。大红的缎子已经褪色,但上面的金线绣依然夺目——是条盘龙,每一片鳞都闪着暗光。 “光绪年间的。”王师傅说,“演《龙凤呈祥》时用的。” 小芸伸出手,又缩回来。 “摸吧。”王师傅把戏服递给她,“料子脆,轻点。” 小芸接过来,指尖触到缎面时,心里一颤。她摸得出针脚——不是机器的均匀,是人手的温度。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疏,像呼吸。 “这龙眼,”王师傅指着,“用的是‘盘金填彩’。金线盘出轮廓,里头填彩色丝线。现在没人会了。” “我能学吗”小芸比划。 王师傅看着她,好久才说:“想学就得吃苦。我脾气不好,手也重。” 秀芹在旁边翻译完,小声说:“王师傅轻易不收徒。” 小芸用力点头,掏出本子写:“我不怕苦。” 下午,仓库角落支起个绣架。王师傅从柜子里翻出几缕旧金线,颜色已经暗了,但韧度还在。 “先学捻线。”王师傅示范,“金线细,得用丝线做芯,慢慢捻上去。手要稳,劲儿要匀。” 小芸学着做。第一次,线断了。第二次,捻得太粗。第三次,金线缠成一团。 王师傅没骂人,只是让她拆了重来。 傍晚收工时,小芸手指上磨出两个水泡。秀芹给她涂药膏:“王师傅就这样。听说他年轻时跟宫里的绣工学,挨的打比吃的饭还多。” 小芸摇摇头,在本子上写:“他肯教,就是好的。” 夜里,她在招待所给招娣写信。窗外有野狗叫,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她写得很慢,把白天学的每一个步骤都记下来,还画了示意图。 写到一半,她停下笔,从包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招娣给她的一缕丝线——红的,像园子里那棵石榴树开的花。 她把线贴在脸上,冰凉凉的。 --- 园子里,新学徒终于闯了祸。 两个年轻人在试新配方时没看温度计,一缸靛蓝染坏了。布捞出来时颜色斑驳,深一块浅一块。 赵梅站在染缸前,脸沉得像水。 “对、对不起……”年纪小的学徒快哭了,“我们想试试加温能不能快些……” “谁让你改温度的”赵梅问。 “我……我看书上说……” “书上”赵梅拿起根搅棍,“书上的法子,在这口缸里不一定灵。每口缸有每口缸的脾气,得摸着来。” 她让两个学徒把染坏的布重新过水,自己蹲在缸边观察。缸里的颜色不对劲,泛着奇怪的紫光。 “去拿石灰。”赵梅忽然说,“快点。” 学徒跑着去了。赵梅伸手探了探水温,又凑近闻了闻。等石灰拿来,她小心地加进去,慢慢搅动。 “看着。”她对两个学徒说,“颜色在变。” 缸里的紫光渐渐褪去,重新泛起靛蓝特有的深青色。虽然还不太均匀,但比刚才好多了。 “这缸老了,”赵梅说,“得哄着。你们刚才那一下子,它闹脾气了。” 学徒们面面相觑。 “染布跟养孩子一个道理。”赵梅站起身,“得懂它的性子。” 另一边,绣坊的新姑娘绣坏了一幅蝴蝶。翅膀绣歪了,线也打结。 招娣没说话,只是拿起剪子,把绣坏的部分拆了。 “师傅……”姑娘眼圈红了。 “哭啥”招娣继续拆线,“绣坏了就重来。我年轻时候,一幅牡丹拆了七遍。” “七遍” “嗯。”招娣拆完最后几针,“第七遍绣出来,师傅才点了头。” 她把绣绷重新绷好:“再来。这次慢点,看清楚再下针。” 傍晚下班时,林晚经过绣坊,看见那姑娘还在绣。灯下,她低着头,针起针落,认真得像在完成什么大事。 “招娣,”林晚轻声说,“你当年也这样” 招娣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我比她笨。第一幅牡丹,我拆了十遍。” 两人笑了。 --- 晚饭时,食堂里聊起阿明要参加的论坛。 “听说有电视台来。”一个年轻学徒说。 “阿明哥会不会上电视” “那得穿体面点。他那件工装都洗白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赵梅安静地吃饭,偶尔抬头看看电视——正在播新闻,深圳那边在下雨。 吃完饭,林晚和陆铮带安安在园子里散步。石榴树的叶子掉光了,枝干在路灯下像幅水墨画。 “妈妈,”安安问,“阿明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还得一阵子。” “小芸姐姐呢” “也得一阵子。” 安安想了想:“那我想他们了怎么办” “写信呀。”林晚说,“你不是画了好多画吗寄给他们。” “嗯!”安安点头,“我画了园子里的猫,画了食堂的馒头,还画了赵奶奶染布……” 夜色渐深。染坊的门开了,赵梅走出来,手里提着个布袋。她看见林晚一家,点点头。 “赵姨,”陆铮问,“这么晚还去染坊” “看看缸。”赵梅说,“那缸靛蓝还没完全缓过来,得盯着。” 她往染坊走,背影在路灯下拖得长长的。林晚看着她,忽然想起多年前——赵梅也是这样,深夜还守在染缸边,说“缸也得睡觉,得哄”。 “回吧。”陆铮说。 他们往回走。路过绣坊时,看见里面还亮着灯——是那个新姑娘,还在绣那只蝴蝶。 招娣站在门口,没进去,只是静静看着。 “招娣姐,”林晚走过去,“不催她休息” “让她绣完。”招娣轻声说,“这劲儿,难得。” 灯下,姑娘终于绣完最后一针。她抬起头,看见门口的招娣,咧嘴笑了。 招娣也笑了,冲她点点头。 夜彻底深了。园子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只有守夜人的手电光在移动,像夜的眼睛。 远方,深圳的雨还在下。西北的风又要起了。 但不管在哪里,总有人守在缸边,坐在绣架前,一笔一画,一针一线,走着自己认准的路。 这路很长,很慢,但每一步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