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腊月里的眼泪和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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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腊月，寒风像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王家小院里，却因新添的小孙女心心，而透着一股子不一样的暖乎气。但这份暖乎里头，也夹杂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是一锅炖菜，既有肉香，也有点儿糊锅底的焦味。 这事儿得从心心做“九宴”那天说起。宴席散罢，送走了大部分宾客，院子里杯盘狼盆还没收拾利索，婆婆却红着眼圈，一抹身钻回了自己屋里，坐在炕沿上，肩膀一抽一抽地，竟低声啜泣起来。 正帮着收拾碗筷的大嫂眼尖，赶紧跟了进去，放下手里的家什，凑上前关切地问：“娘，您这是咋啦今儿个大喜的日子，心心做九，您该高兴才是，咋还抹上眼泪了让外人瞧见多不好。碧华这月子坐得也不容易，您可别再添心事。” 婆婆抬起袖子擦了把眼泪，鼻涕泡都快出来了，她带着哭腔，愤愤不平地开始倒苦水：“我……我是替碧华她娘憋屈得慌！你说说，碧华这正坐月子，身边最需要个知冷知热的长辈陪着。我本来想着，她妈要是能留下来，哪怕就陪碧华一天呢，娘俩说说体己话，碧华心里也舒坦点。可你看她那个姑！”婆婆说到这儿，声音拔高了几分，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她舅妈在车上说她姑那几句，哪句说错了啊碧华她奶奶，那不是她姑的亲娘吗她当闺女的，伺候自己亲娘一天怎么了能累着她还是咋的” 婆婆越说越气，模仿起碧华姑姑当时那语气，拿腔拿调地学舌：“‘景，你走不，咱娘谁照顾’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叫什么话！‘景’她倒叫得出口！好像碧华妈是她家使唤丫头似的！那眼神，那语气，活脱脱就是吃定了碧华妈性子软和好欺负！碧华妈当时就傻在那儿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那个难堪哟……我这心里头，跟针扎似的！”婆婆拍着大腿，眼泪又涌了出来，“合着就因为她妈老实，就得受这份窝囊气我这当亲家的，看着都来气！” 两个嫂子也围了过来，听了婆婆的叙述，都纷纷叹气。大嫂性子直，撇撇嘴道：“娘，您生气有啥用碧华她姑那脾气，咱又不是头一天知道。在娘家当姑娘时就厉害，出了门子更甚。咱有啥办法” 二嫂比较细心，压低声音说：“我现在倒是有点明白，为啥碧华当初铁了心要嫁到咱们这农村来了。强子人是憨直了点，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她那个大家子，看着是城里人，可这关系处起来，也太熬煎人了，还不如咱们乡下人痛快！碧华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怕是还没咱们这些泥腿子过得自在舒心呢！” 这话说到了婆婆心坎里，她哭得更伤心了：“我就是心疼碧华这孩子啊……命苦……” 尽管婆婆万般不舍和气愤，碧华的母亲爱景，最终还是在那个尴尬的气氛中，跟着姑姑一行人回去了。婆婆送走她们，回到碧华屋里，抓着还在月子中的碧华的手，眼泪又掉了下来：“碧华啊……我苦命的孩子……你这……唉……”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但那眼神里，充满了对儿媳的怜惜和对亲家母遭遇的不平。 碧华靠在炕上，脸色还有些苍白，她反手轻轻握住婆婆粗糙的手，勉强笑了笑：“娘，我没事……我妈她……习惯了。您别难过了，别吓着心心。”她的平静之下，藏着多少对母亲的心疼和对原生家庭的复杂情绪，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世事难料，就在心心做九宴后没多久，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天晚上，碧华的奶奶，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老人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好，这次病倒，大家心里都有了些准备。王强作为孙女婿，一直在床前守着，端水送药，直到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帮着料理完后事，才顶着寒风深夜赶回家。 到家时，已是后半夜。婆婆一直没睡，守着炉火等着。见儿子回来，满脸疲惫，身上还带着寒气，她连忙倒上热水，压低声音问：“都……办妥了” 王强点点头，搓着冻僵的手：“嗯，送走了。十一点钟没的，很安详。”他顿了顿，看向碧华屋子的方向，犹豫着问：“娘……这事，告不告诉碧华她这还没出月子呢……” 婆婆也犯了难，眉头拧成了疙瘩：“按说……该告诉，那是她亲奶奶。可她又坐月子，怕听了伤心，再回了奶……小安安就没口粮了，我的宝贝孙女会挨饿的！” 王强沉吟了一下，憨厚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果断：“还是告诉吧。瞒着她，以后她知道了，心里更落埋怨，再落下心病就不好了。碧华……她不是那不懂事的人。” 于是，娘俩轻手轻脚地走进碧华屋里。碧华刚喂完孩子，还没睡，正靠着枕头，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婆婆坐到炕边，语气尽量放得平缓：“碧华……有个事跟你说，你……你别着急。你奶奶……今儿晚上，走了。强子刚忙完回来。老人走得很安详，没受罪。” 王强也赶紧补充：“是啊，碧华，奶奶是睡着走的，腊月二十三晚上十一点。” 碧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悲伤，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哦”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女儿脸上，声音平淡得出奇：“我知道了。奶奶八十多了，走了也好，省得受病痛折磨。我爸妈……也算是解脱了。还有我那些叔叔婶婶……大家都解脱了。” 她顿了顿，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对婆婆和王强说：“娘，强子，我困了，想睡会儿。” 婆婆和王强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于碧华的平静，但同时也松了口气。婆婆连忙说：“哎，好，好，你睡，你睡！我就在炉子边坐着，看着孩子。” 碧华躺下，背对着他们。其实她哪里睡得着自从前阵子邻居刘爷爷去世，按照习俗，有老人过世的人家要在门口挂一小块红布辟邪，碧华当时让妈妈默默准备红布时，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奶奶年事已高，久病缠身，这一天迟早会来。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是在自己坐月子的时候。那种复杂的情绪——对生命逝去的淡然，对亲人（尤其是母亲）解脱的理解，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对原生家庭关系的疲惫——交织在一起，让她选择用沉默和睡眠来逃避。眼泪，或许早在成长的过程中，为那个家流干了。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小心心一天一个样，出落得越发白胖可爱。碧华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把她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小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可爱的绒线帽，像个年画里走下来的洋娃娃，谁见了都要夸一句：“碧华真会养孩子！瞧这闺女带得多水灵！” 婆婆更是把孙女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怕化了。腊月里天寒地冻，婆婆生怕冻着宝贝疙瘩，简直是“武装到了牙齿”。这天，外面北风呼啸，屋里虽然烧着炕，婆婆还是觉得不够。 “今儿这天儿，邪性冷！可别把我大孙女的小脚丫冻坏了！”婆婆念叨着，从柜底翻出那个有些年头的吊针热水瓶，灌上滚开的水，又找来一条厚厚的旧毛巾，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边包边自信满满地对碧华说：“这样包严实了，温乎劲儿慢慢透出来，刚好！以前强子他们小时候，冬天都这么过来的，保管暖和又安全！” 碧华看着那鼓鼓囊囊的热水瓶，心里有点打怵，委婉地说：“娘，心心裹着被子呢，炕也热，应该不冷吧这热水瓶……看着挺沉的，别再硌着她。” 王强正在一旁笨拙地给女儿冲奶粉，闻言头也不抬地附和：“媳妇，你就听娘的吧！娘有经验！咱闺女娇嫩，可不能冻着！” 见母子俩都这么说，碧华只好把担心压回肚子里。婆婆小心翼翼地将“毛巾胖墩”塞进心心脚底的被窝里，还特意按了按，觉得万无一失了。 起初，一切安好。心心在温暖的包围下，吮着手指睡着了。碧华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也渐渐放松，拿起一本杂志翻看。王强则蹲在炉边，研究怎么把火弄得更旺些。 然而，平静在半个时后被彻底打破！ “哇——！！！” 一声极其惨烈、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猛地炸响！把屋里三个大人都吓得一哆嗦！ “咋了咋了！”婆婆第一个弹起来，针线筐都踢翻了。 “心心！宝贝咋啦”碧华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杂志掉在地上也顾不上了。 王强也一个箭步冲过来，满脸惊慌：“是不是吓着了做噩梦了” 只见心心小脸哭得通红发紫，眼泪汹涌，小身子剧烈地扭动蹬踹，哭声里充满了痛苦。 “快看看是不是尿了饿了”婆婆强自镇定指挥。 碧华一摸尿布，干的。“刚喂完奶，不是饿。”她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突然，她注意到女儿的小脚在被子底下异常用力地蹬踹。她猛地掀开被子一角—— 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热水瓶不知何时已被心心有力的“无影脚”蹬得挪了位，包裹的毛巾也散开大半！热水瓶的玻璃露出来了，直接烫在了孩子嫩藕般的小腿膝盖旁！皮肤红了一大片，中心处鼓起一个亮得吓人的大水泡！ “天老爷啊！！”碧华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我的娘哎！！”婆婆捶胸顿足，老泪纵横，“都怪我！都怪我这老糊涂啊！我咋就没包紧啊！我这手咋这么笨啊！”她自责得无以复加。 王强眼睛都红了，又急又气，冲着婆婆吼：“娘！说了不让你放你非放！看把孩子烫的！”他心疼得声音都变了调。 屋里顿时乱成一团：孩子的惨哭、婆婆的痛哭自责、王强的怒吼、碧华强忍心疼的指挥声…… “别吵了！”碧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强子！快去套车！抱孩子去卫生院！娘，快弄点凉水来先冷敷！” 指令一下，王强像箭一样冲出去。婆婆也慌忙去舀水。碧华用凉水纱布小心敷在烫伤周围，看着女儿痛苦的小脸，心像被针扎一样。 王强很快回来，用棉被把女儿裹成粽子，紧紧揣在自己怀里，冲进寒风里。那背影，是一个父亲最原始的焦急与担当。 卫生院里，医生处理了伤口，说是二度烫伤，叮嘱每天换药，防止感染。从此，王强成了女儿的“专属护士”。每天雷打不动抱她去换药。他那双抡惯锄头的大手，在棉签和纱布面前，却展现出惊人的耐心和细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他还会五音不全地哼歌哄女儿：“哦哦哦，心心乖，爸爸给心心换药药，换了药就不疼啦……”那画面，笨拙又温暖。 伤口渐渐愈合，但终究留下了一块暗红色的疤痕，像个小印记。碧华每次看到都心疼不已。婆婆更是愧疚难当，对心心的照顾变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过度。 王强却豁达得多，安慰碧华：“媳妇，别老瞅着难受。咱闺女照样吃香睡好，这疤算个啥就当是个记号，说明咱闺女福大命大！将来要是哪个小子嫌这疤，哼，那正好，说明他配不上咱闺女！” 碧华被他的话逗得苦笑不得，但心里的疙瘩也慢慢散了。是啊，这疤痕，或许不是完美的缺憾，而是成长路上的一段插曲，记录着家人的爱（包括奶奶那份过于“热烈”的爱），也预示着小心心将带着这独特的“勋章”，在充满烟火气的爱里，健康长大。千禧年的腊月，就在这眼泪、离别和烫伤的惊魂中，缓缓翻过了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