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虎威震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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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阴县衙后堂书斋内,烛影摇红。 时已过午,窗外日头正毒,炙烤着青石板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却丝毫穿不透这间屋子的阴翳与沉闷。 县令董迈斜倚在酸枝木榻上,肘边堆着几卷摊开的牒文,指尖一枚青玉扳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案面,发出笃笃轻响,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面前,户曹掾赵干垂手躬身而立,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却不敢抬手去擦,只将手中那份墨迹未干的粮税缴纳清单又往前递了递,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县尊,各乡里缴纳情状俱已在此……除、除桃峪村外,华麓、槐芽、张家坳等七村,亦只缴纳半数左右……总计……总计筹措粮秣,约、约合郡府要求之六成……” “六成” 董迈敲击案面的手指倏然停住,抬起眼皮,细长的眸子冷冷扫过赵干那张诚惶诚恐的脸。 “张府君严令,限期之内,颗粒不能短缺!如今期限将至,你竟告诉本官,只收了六成赵户曹,你这差事,是越办越回去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碴子般的寒意。 赵干腿肚子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忙不迭解释道: “县尊明鉴!非是卑职不尽心,实是……实是去岁今春,连番征敛,民力已竭!各村皆是嗷嗷待哺,壮者散之四方,老弱困守穷庐,实在是……刮地三尺,也难凑足数额了啊!卑职……卑职已是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 “哼!” 董迈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诉苦,一把抓过那卷清单,目光阴沉地扫过上面一个个刺眼的缺额数字,越看心头火气越盛。 弘农太守张五虎的脾性,他是知晓的,冷酷无情,说一不二。 此番为筹备淮南战事,在东西两线对晋国形成夹击之势,粮秣供应乃是重中之重。 若自己这里掉了链子,莫说以后前程,便是这乌纱帽都将难保。 他仿佛已看到张五虎那张因怒意而扭曲的胖脸,以及随之而来的雷霆之怒。 “刁民!尽是一群冥顽不灵的刁民!” 董迈将清单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 “朝廷兴兵,乃是为了剿灭伪晋,混一四海,结束这百年乱世!那等刁民,享太平之福时不见感恩,略尽绵力便推三阻四,简直岂有此理!” 他胸口起伏,白净面皮涨得通红,那三缕短须也随着气息剧烈抖动。 赵干噤若寒蝉,垂首不敢接话。 沉默片刻,董迈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咬牙道: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赵户曹,你明日一早,再多带一倍役卒,给本官再下各村!告诉那些冥顽不灵的东西,限期之内,若再敢拖欠分毫,不论缘由,一律以抗税论处!锁拿户主,抄没家产!本官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王法硬!” 赵干心中叫苦不迭,这恶差事终究还是落到了自己头上。 眼下民怨已如干柴,若再强行催逼,只怕…… 但他岂敢违逆盛怒中的县令只得硬着头皮拱手: “卑职……遵命。” 正当他欲转身离去,安排明日下乡事宜时,书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下人略显兴奋的禀报: “县尊!县尊!大事!街市上……街市上喧嚷得厉害!” 董迈眉头紧皱,不悦道: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说清楚点!” 那下人连滚带爬入内,气喘吁吁道: “回、回县尊!是……是之前悬赏猎虎的榜文!有人揭了榜!如今……如今正抬着一只硕大无比的斑斓猛虎,浩浩荡荡往县衙这边来了!沿街百姓都追着去看热闹,把路都堵了!那老虎……那老虎怕是有大几百斤重,看着就吓人!” “什么” 董迈猛地站起身,脸上怒容瞬间被惊疑取代。 “猎虎何人有这般本事竟能除了那南山祸害” 他心中念头飞转,首先浮现的竟是王曜那张沉静的脸,但随即又被他自己否定。 那书生虽有些胆色,毕竟是个文弱学子,岂能搏杀猛虎定是南山附近哪个村寨出了不起的猎户。 若是如此,倒是一桩好事,既能彰显自己治下有人才,那五十贯赏钱换得一方安宁,也算物有所值了。 心思既定,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赵干道: “走,随本官出去瞧瞧,若真除了虎患,亦是本县一桩德政。” 语气中竟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赵干忙应了声,心中却暗道晦气,这节骨眼上又生枝节,只怕征粮之事又要耽搁。 县衙大门洞开,董迈在一众胥吏衙役簇拥下迈步而出。 甫一踏出门槛,便被眼前景象震了一下。 只见衙前街道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喧闹远胜平日集市。 百姓们踮脚引颈,争相向前张望,脸上交织着恐惧、好奇与兴奋。 人群中让开一条通道,一行十余人正缓缓行来。 当先四人,用粗木杠抬着一具庞然大物,正是那只令人闻风丧胆的南山猛虎!纵然已气绝身亡,那斑斓毛皮、虬结肌肉、外翻獠牙,依旧散发着令人心季的野性威压,日光下,额间那“王”字斑纹清晰可见,仿佛带着死不瞑目的怨毒。 虎尸沉重,压得木杠微微弯曲,抬杠的四个花溪汉子纵是是身强力壮,亦走得步履沉重,汗流浃背。 而走在虎尸之后,被众人如同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一袭半旧青衫、腰悬银鱼袋的王曜!他身旁,跟着那虬髯环眼、背挎硬弓的李虎,精干黝黑、面带疤痕的高蛮,以及花溪村的张老二、三叔公等人,黑娃亦紧随其后。 一行人虽风尘仆仆,衣衫多有破损污迹,甚至有人身上带伤,但个个挺直腰杆,眉宇间带着一股刚经历生死搏杀后的疲惫与昂扬之气。 王曜一边走,一边从容向两侧围观的百姓拱手,声音清朗,穿透嘈杂: “诸位乡邻请了!在下王曜,蒙县尊信任,悬赏激励,幸得诸位乡亲鼎力相助,今日终将此南山恶虎诛除!此非我等一姓之功,实乃县尊运筹帷幄、我等乡民齐心协力所致!今特来向县尊复命,以安民心!” 他话语谦逊,却将“县尊信任”、“悬赏激励”放在前头,既全了官府颜面,又巧妙地将此行目的公之于众。 立时便有百姓高声笑问: “王郎君!听你口音似是北山桃峪村人,怎地跑到南山去猎这大虎莫非是专为那五十贯赏钱” 王曜微微一笑,坦然扬声道: “这位兄弟说笑了,赏金虽厚,然搏命之事,岂为钱财实因我桃峪村地瘠民贫,去岁歉收,今春又连番缴纳,实在无力承担此次加征之粮税。村中乡邻刘顺,便因缴不足额,已被官府羁押。王曜忝为太学生,蒙乡梓养育之恩,岂能坐视幸得县尊仁德,体恤下情,言明若有人能除此虎患,非但可得赏金,桃峪村今岁赋税亦可尽数减免。王曜不才,为救乡邻,为报县恩,只得邀集几位肝胆相照的兄弟,冒险一试,幸得天佑,不负所托!” 他这番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四周。 既说明了猎虎的缘由是为了抵税救民,又将董迈的承诺当众复述了一遍,引得围观众人议论纷纷。 有羡慕桃峪村好运道的,有同情其遭遇的,更有许多同样被苛税所累的百姓,顿时将目光投向了刚刚走出县衙的董迈身上,眼神中充满了期盼与质疑——且看这县令大人,是否真能兑现诺言 董迈此刻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他万万没想到,猎虎成功的竟是王曜这一行人!更没想到,王曜竟如此狡猾,借这万人空巷之机,将彼此间的约定嚷嚷得人尽皆知!这哪里是来复命领赏,分明是借民意逼宫,将他架在火上烤! 他心中怒极,暗骂王曜奸诈,恨不得立刻将其轰走。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身为县令,岂能出尔反尔若当场否认,非但威信扫地,只怕立刻就会激起民变。 他强压下心头怒火,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笑容,迎着王曜等人走去,朗声道: “哎呀!果然是王郎君!本官方才还疑惑,是何方英雄能有此壮举!原来是王郎君与诸位壮士!了不得!真乃为民除害,功德无量!本官在此,代华阴百姓,谢过诸位了!” 说着,竟微微拱手一礼。 王曜见状,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敬,带领众人深深还礼: “县尊谬赞!全赖县尊激励有方,我等方能成事。虎患已除,悬赏之事……”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董迈,话语微微一顿。 董迈眼角抽搐一下,心知躲不过去,只得哈哈一笑,故作豪爽道: “自然!自然!本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悬赏五十贯,分文不少!至于桃峪村赋税……”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周围屏息凝神的百姓。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声问道: “县尊老爷!王郎君方才所言,可是真的杀了这虎,桃峪村今年的税就真的都免了” 这一问,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顿时引得众人附和: “是啊县尊!王郎君说的可作准” “官府说话要算话啊!” “咱们可都听着呢!” 董迈骑虎难下,脸上青红交错。 王曜适时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呈上,声音恳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县尊当日亲笔所书、用印为凭的契约在此,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若除南山虎患,桃峪村今岁赋税全免,并即刻释放刘顺。’县尊一诺千金,岂会失信于民这位乡邻多虑了。” 他此举,既呈上了铁证,又将董迈抬到了“一诺千金”的高度,堵死了其反悔的余地。 董迈看着那卷刺眼的帛书,恨不得一把夺过撕碎,但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咬牙接过,草草看了一眼,强笑道: “王郎君所言极是,本官既已有言在先,自当践行。” 他转身对身后主簿吩咐道: “即刻拟文,公告全县:桃峪村义士王曜等,勇除南山虎患,有功于地方,特准免除该村今岁一切赋税!另,即刻释放羁押之刘顺!” “喏!”主簿躬身应命,匆匆而去。 董迈又命人取来五十贯赏钱,沉甸甸的铜钱用麻绳串好,堆放在地上,黄澄澄一片,在日光下颇为耀眼。他指着钱对王曜道: “王郎君,这是赏金,请点收。” 王曜却并未立即去取,而是转身与高蛮、李虎等人低声商议了几句,然后对董迈拱手道: “县尊,此次猎虎,非我等一姓之功。花溪村张二哥指引路径、三叔公及诸位乡亲接应相助,功不可没。王曜提议,此五十贯赏金,拿出十贯,分与张二哥、三叔公及四位抬虎壮士,略表谢意。剩余四十贯,由我桃峪村参与猎虎之人分配。不知县尊与诸位意下如何” 高蛮、李虎等人自是点头同意。 张老二、三叔公及那四个花溪村民闻言,先是愕然,随即连连摆手推辞: “使不得!使不得!王郎君和诸位好汉才是拼命的主力,我们不过出了些微力,岂能分润赏金” 王曜正色道: “若非张二哥熟悉虎性,三叔公组织接应,诸位壮士出力抬虎,我等焉能顺利归来论功行赏,理所应当。若诸位不收,便是瞧不起我王曜了。” 他态度坚决,言辞诚恳。 花溪村几人推辞不过,见王曜是真心实意,只得感激涕零地收下。 周围百姓见王曜处事如此公道仁厚,不禁更是赞叹不已,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这时,两名衙役已带着刘顺从县衙侧门走出。 多日牢狱之灾,刘顺显得更加瘦小憔悴,衣衫褴褛,眼神惶恐,见到外面这阵仗,顿时更是手足无措。 王曜上前,温言安抚了几句,让黑娃先扶着他先行。 一切处置妥当,王曜这才命人收起剩余的四十贯赏钱。他再次向董迈躬身一礼: “多谢县尊秉公处置,兑现承诺,桃峪村上下,感激不尽。虎尸便交予县衙处置,王曜等告退。” 董迈皮笑肉不笑地应着: “好说,好说,王郎君慢走。”心中却是在滴血。 王曜一行人,在百姓们敬佩的目光和议论声中,抬着赏钱,拥着获释的刘顺,浩浩荡荡离去。 街市上欢声雷动,尤其是那些同样饱受催科之苦的百姓,见董迈吃瘪,王曜获胜,虽自家赋税未免,亦觉心中畅快,仿佛出了一口恶气。 当然,亦不乏懊悔者,暗忖为何自家村里便没有这等敢作敢为的能人。 待人群散去,县衙门前重归冷清,只余下那具庞大的虎尸散发着血腥气。 赵干凑到面色铁青的董迈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县尊……那桃峪村所欠之粮……以及各村的缺额,该如何弥补郡府那边……” 董迈望着王曜等人远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没好气地哼道: “还能如何桃峪村的算是赖掉了!至于缺额……哼,城中那些富户,平日里享尽太平,也该出点血了!今年他们‘自愿’捐输的那部分,就不必退还了!总不能真让本官拿自家俸禄去填这窟窿!” 他早已盘算好,将压力转嫁给那些有产之家,虽会得罪人,但总比无法向太守交代要强。 赵干闻言,心下了然,暗道这董县令果然手段狠辣,只是苦了那些平日里与官府走动殷勤的富户。 他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地应下,自去安排征粮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