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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丙字乙号学舍那熟悉的门槛,一股混合着旧书卷与木质家具的微尘气息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王曜心头的滞闷。 他甫一抬头,便见杨定与徐嵩二人已在舍内。 杨定正将一件锦袍挂于壁间衣桁,闻声回头,浓眉一挑;徐嵩则自书案后起身,面带温煦笑意。 “子卿!你小子可算到了!” 杨定声若洪钟,几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王曜的肩臂。 “我与元高方才还念叨你,怕是华阴山水太好,绊住了你这大学子的脚程!” 他目光炯炯,带着将门世家特有的爽利。 王曜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拱手还礼: “子臣,元高,别来无恙。路上偶有耽搁,是以迟了一日。” 他目光掠过徐嵩,见对方眼中亦有关切,心下微暖,却不愿多谈方才门外那场尴尬风波。 杨定却是个藏不住话的,当即道: “你来得不巧,方才抚军将军府那位毛统领还来寻你,见你未至,略站了站便走了。那神情……嘿,瞧着比往日更冷了三分。” 他语带促狭,显然对王曜与毛秋晴之间隐有察觉。 王曜闻言,神色微微一僵,旋即恢复平静,只淡淡道: “有劳子臣兄告知,我已知晓。” 语气疏落,显然不欲深谈。 徐嵩察言观色,见王曜眉宇间隐有倦色与一丝难以描摹的郁结,心知其必有缘故,便以目示意杨定,温言接口道: “子卿一路劳顿,且先安顿行李要紧。田假两月,想必各有见闻,稍后再叙不迟。” 他转而望向窗外明媚天光,将话题引开。 “今岁关中暑热尤甚,不知华阴山中可凉爽些这两月,子卿在家乡,除了侍奉高堂,于那农事新法上,必有新的心得吧” 王曜感激地看了徐嵩一眼,顺势将行囊置于自己榻上,一边整理,一边应道: “山中确比城中清凉几分。此番归去,主要便是依裴公所授,于家中薄田试行区田、溲种之法。初始乡邻多观望,待见苗株果真较往年茁壮,便有数户仿效,如今村北那片坡地,倒有几分新气象。” 提及农事,他语速渐缓,眼中也多了几分神采。 “只是,农事虽微,关联却大。去岁歉收,今春官府征敛又急,乡里生计颇为艰难。” 杨定听得王曜谈及农事,初时不甚在意,只含糊道: “能得乡人信从,便是本事。子卿此举,可谓学以致用,惠及桑梓了。” 待王曜说到为了免税而与村中壮士赴南山除虎时,他才精神一振,眼冒精光。 “......什么!一箭贯虎咽喉哎呀,此人真壮士也,可惜我困守这太学,未能亲见那等搏杀场面。他日若有暇,定要随你去桃峪村,会一会这位李兄弟!纵酒谈兵,方是快事嘛!” 他摩拳擦掌,恨不能立时便去。 徐嵩的关注点却与杨定迥异。 他眉头微蹙,沉吟道: “子卿所言官府征敛又急……我扶风郿县亦是如此。去岁收成本就不佳,今春未及喘息,便有胥役下乡,催科甚于往日。如今县中富户尚可支撑,寻常百姓却已是叫苦不迭,甚至有鬻子完税者……”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忍与困惑。 “朝廷年初已为襄阳战事征过一次,年中复又如此,且数额更巨。襄阳战事虽紧,然则……唉,民生已疲,何堪再竭泽而渔嵩愚钝,实不解朝廷频频用兵,如此急切,所图究竟为何” 他抬眼望向王曜,目光中充满了寻求解答的渴望。 王曜整理书卷的手微微一顿。 徐嵩所言,正触及他心中久存的疑虑。 他想起董迈在县衙后堂那焦躁不安的神情,提及“张府君严令”、“军国大计”时的支吾其词,再结合沿途所见郡县兵员调动、粮秣转运的迹象,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在脑中清晰起来。 他放下手中书卷,走到窗边,望着舍外庭院中苍翠的古柏,缓缓道: “元高所虑,亦是曜心中所疑。襄阳鏖战半年,相持不下,耗费钱粮无算。朝廷或恐一处胶着,牵动全局,故而……欲另辟战场,以分吴人兵势,或求速战速决,亦未可知。”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分析的口吻: “我在华阴时,那董县令当日言语间,曾不慎漏出‘淮南’二字。且近来关中粮秣,多向东、南方向转运。曜揣测,朝廷用兵新方向,恐在淮水之南,荆襄之东。唯有开辟此等规模之新战场,方需如此急迫、如此巨量之钱粮征调。” 他并未直言这是苻坚的战略,只以“朝廷”概之,但推断已近乎事实。 杨定听得目光大亮,击掌道: “淮南可是欲攻寿春、广陵,直逼建康此策大妙!若能开辟东线战场,与襄阳西路形成夹击之势,何愁伪晋不破!大秦铁骑踏遍江南,指日可待!” 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已看到自己驰骋沙场的英姿。 “如此说来,用兵之日不远矣!届时,我看叔父还有何理由阻我投笔从戎!” 他看向王曜与徐嵩,眼中满是炽热。 “男儿生于乱世,正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困守书斋,空谈仁义,岂不闷煞人也!” 徐嵩却未被这番豪情感染,他面色更加沉重,轻轻摇头: “开辟新战场……固然或能收奇兵之效,然则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两线作战,国力能否支撑民力是否已到极限若战事顺利尚可,一旦迁延,或生变故……届时,恐非社稷之福。” 他出身扶风士族,虽心怀仁恕,亦知兵事利害,所虑更为深远。 王曜默然。徐嵩的忧虑,也正是他心中隐忧。 他亲眼见过桃峪村乡邻为赋税所困的愁容,见过花溪村因虎患而凋敝的村落,更见过长安城外面有菜色的流民。 战争如同巨大的碾盘,消耗着国帑,更碾轧着底层黎庶的血肉。 然而,身处太学,位居羽林郎,他亦知天王苻坚混一四海之志,知朝廷诸公进取之心。 这其中的矛盾与艰难,非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 他只轻叹一声: “庙堂算策,非我等所能尽知。惟愿天心仁悯,战事早靖,使天下苍生,少受些离乱之苦。” 舍内一时沉寂下来,三人各怀心事。 杨定憧憬着沙场建功,徐嵩忧虑着民生多艰,王曜则咀嚼着方才与毛秋晴的误会,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正当此时,舍门外传来一阵喧嚷笑语,打破了室内的沉凝。 但见门帘一挑,吕绍那圆润热情的脸庞率先探了进来,声若洪钟: “哈!子臣、元高、子卿!尔等倒来得早,背着我俩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他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缎襕衫,头戴玉冠,满面红光,显得意气风发。 身后,两名健仆正费力地抬着一个沉甸甸的樟木衣箱跟入。 尹纬紧随其后,依旧是那副落拓不羁的模样,青衫微旧,步履从容,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在舍内三人面上一扫,便已了然几分,却只淡淡道: “吕二你这箱子,怕不是将洛阳府库都搬来了如此招摇,也不怕学吏循例来查。” 吕绍哈哈一笑,指挥着仆役将衣箱安置于自己榻旁,又掏出几枚五铢钱打发了,这才转身对众人拱手: “些许洛阳土物,不值什么。倒是你,随我在洛阳两月,酒肉都堵不住你的嘴。” 他随即从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取出几个油纸包,一股甜香顿时弥漫开来。 “来来来,尝尝洛阳尚食里新出的蜜饯雕花、琥珀核桃,还有这牡丹饼,乃是今春采摘上好花瓣所制,在长安可是尝不到的鲜物!” 他又从箱中取出几包用桑皮纸裹得严实的物事: “这是我爹特意寻来的河洛地区新刊行的几卷诗文杂抄,虽非孤本,倒也新奇,诸位同赏。” 最后竟捧出一套颇为精美的白瓷茶具。 “路上偶得一套邢窑茶具,素雅可用,日后舍中烹茶,便不用那粗陶碗了!” 杨定见状大笑:“好你个吕永业!果然走到哪里都不忘这享乐的排场!如此甚好,正好打打牙祭!” 说着便不客气地拈起一块牡丹饼塞入口中,连连称赞。 徐嵩亦含笑致谢,接过那卷诗文,略一翻看,便道: “永业兄费心了,河洛文风,自有其绮丽之处,可补关中质朴。” 王曜也暂敛愁怀,上前与吕绍、尹纬见礼,接过吕绍递来的蜜饯,道了谢。 尹纬却不接吕绍递来的物事,只目光扫过那套白瓷茶具,嘴角一撇: “茶具虽好,无酒不欢。久别重逢,岂能无酒助兴只可惜这太学森严,想沽一壶浊酒,也需费些周章。” 他语气带着惯有的嘲弄与一丝落寞。 他话音未落,杨定却嘿嘿一笑,脸上露出几分得意又神秘的神色,快步走到自己榻前,俯身从床底一个不起眼的藤箱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青皮葫芦来。 他拔开以软木塞紧的壶口,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顿时逸出,虽不浓烈,却沁人心脾。 “尹胡子,你看这是何物” 杨定将葫芦在手中掂了掂,环眼扫视众人,压低声音笑道: “这可是我从家叔酒窖中,好不容易‘顺’出来的上品‘渭清酿’!足足三斤!本想着独自解馋,今日既是诸位兄弟齐聚,正好共享!” 众人一见,皆是大喜过望。吕绍拍手道: “妙极!妙极!还是你杨大将军有办法!有此佳酿,方不负此良辰重聚!” 徐嵩虽不常饮酒,见此情景,亦不禁莞尔: “子臣兄……当真是……雪中送炭。” 尹纬冷峻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接过杨定递来的葫芦,仰头便是一大口,哈出一口酒气,赞道: “好酒!清冽甘醇,余韵绵长,确是‘渭清酿’中的精品!杨子臣,你此番倒是做了件大快人心之事!” 王曜心中积郁,见此酒亦觉喉间干渴,接过葫芦亦饮了一口。 酒液入喉,一股暖意散开,暂驱烦闷。 当下五人也顾不得许多,或以吕绍带来的白瓷茶杯,或以舍中原有的粗陶碗,甚至直接传递葫芦,你一口我一口,分饮这来之不易的美酒。 就着吕绍的蜜饯果饼,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窗外日影西斜,舍内酒香弥漫,笑语喧阗,久别重逢的喜悦,暂时冲散了各人心头的阴霾与对时局的忧虑。 酒至半酣,话匣子更是打开。 吕绍兴致勃勃地说起洛阳见闻,牡丹花会的盛况,士族宴饮的奢华,以及沿途所见漕运繁忙、舟车辐辏的景象。 “……如今这形势,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各地都在加紧输送物资,尤其是粮秣军械,多往东南方向汇集。依我看呐,朝廷怕是真要有大动作了。” 他虽不直接言明,但话语中的暗示,与王曜之前的推断不谋而合。 尹纬冷眼旁观,抿了一口酒,接口道: “吕二所见不差,岂止漕运各地府库怕是也已搬空大半。连年征伐,国库岂能不虚此次加征,名为备战,实则是寅吃卯粮,剜肉补疮。只是……”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 “这新辟的战场,选在何处,用何人为将,胜负几何,却非我等所能臆测。只怕庙堂之上,亦是争议不休。一旦决策有误,或是用人不当,则前功尽弃,祸不旋踵。” 他言语犀利,直指核心,令热闹的气氛为之一凝。 杨定却不以为然,挥挥手道: “你就是想得太多!兵家之事,岂能瞻前顾后既有良将精兵,自当一往无前!我倒是盼着早日开战,也好叫我等有用武之地!” 他复又看向王曜。 “子卿,你再说说那猎虎的细节,李虎那一箭,究竟是如何射出的高蛮又是如何布置陷阱的” 王曜见问,便又将黑风峪搏杀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李虎的沉着勇悍与高蛮的老练周详。 杨定听得心驰神往,连饮数口,恨不能以身代之。 徐嵩则默默听着,时而为王铁等人的安危揪心,时而又为乡民合力除害的勇气感佩。 他想起郿县家乡,那些同样在苛政下挣扎的乡亲,心中恻然,不由叹道: “子卿乡邻,虽处山林,却能同心协力,共克时艰,此等情谊,实在令人感佩。只望朝廷能体恤民瘼,早日息兵罢战,使天下百姓,皆能如桃峪村一般,得享安宁。” 吕绍闻言,拍了拍徐嵩的肩膀,宽慰道: “元高仁心可鉴。然我爹说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要想长久太平,有时难免阵痛。待我大秦扫平六合,混一宇内,老百姓自然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尹纬冷哼一声:“扫平六合谈何容易。晋室虽偏安江左,然有长江天堑,人物荟萃,未可轻侮。更兼有那野心勃勃之徒,虽暂伏于秦军兵威之下,然其心叵测,不可不防。内忧外患,岂是旦夕可定也” 他言语如刀,再次将众人拉回现实的严峻。 王曜听着众人议论,手中端着那粗陶碗,酒液微漾。 他想起阿伊莎倒在血泊中的苍白面容,想起自己面对强权时的隐忍,想起毛秋晴离去时那冰冷的眼神,更想起董璇儿那看似天真无邪却步步紧逼的笑靥…… 这太学之内,虽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刀光剑影与尘世纷扰,然则同窗之间,志向各异,心思迥然。 窗外暮色渐合,远处太学宫阙的轮廓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愈发巍峨而森严。 他仰头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直冲肺腑。 前路漫漫,这青衿学子之路,只怕比那黑风峪的猎虎之径,更为崎岖难行。 而笼罩在关中大地上空那场未知战事的阴云,已悄然压上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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