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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闻门外秦氏厉声叩唤,如冰水泼面,王曜心头狂震,那点残存的宿醉眩晕霎时散尽。 董璇儿亦是花容失色,方才旖旎大胆之态荡然无存,慌忙自王曜身畔退开,急急抬手整理微乱的云鬓与略显褶皱的杏子红裙裳,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王曜更是不敢怠慢,背转身去,手忙脚乱地将那件赤色吴绢袍服匆匆套上,系紧锦带,虽动作仓促,力求衣衫大致齐整,掩去方才拉扯间的狼狈。 待二人稍定形貌,董璇儿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方上前将房门拉开。 门开处,秦氏面罩寒霜,由两个垂首敛目的丫鬟伴着,正立于晨光熹微的廊下。 她目光如刀,先狠狠剜了女儿一眼,旋即锐利地扫向屋内正竭力维持镇定的王曜,见他已换上那身赤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鼻中重重一哼,不待董璇儿开口,便已携着一股冷风,径自踏入房中。 碧螺跟在最后,怯生生地抬眼看了一下董璇儿,投去一个满是歉疚与无奈的眼神,显然是她未能拦住盛怒的夫人。 董璇儿接收到这目光,心中暗恼,狠狠瞪了回去,若非母亲在场,几乎要出声斥责。 “好啊!好啊!” 秦氏站定,目光在女儿与王曜之间来回梭巡,胸脯因怒气而剧烈起伏,声音尖利,带着哭腔般的颤抖。 “我这真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更深露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衣衫不整……这……这成何体统!传将出去,我董家颜面何存你父亲兢兢业业挣下的这点官声,都要被你这不肖女败尽了!” 她指着董璇儿,指尖发颤,又猛地转向王曜。 “还有你!王郎君!你也是读圣贤书,得太学栽培,陛下亲赐羽林郎的人!怎可如此不知礼义,行此……行此孟浪之事!你让璇儿日后如何做人” 董璇儿见母亲话语如此难听,且全然不听解释,心中又急又气,粉面涨红,争辩道: “母亲!您休要胡言污人清白!女儿与王郎君清清白白,不过是见他昨日醉得厉害,无人看顾,才好心带回府中照料!方才……方才也只是见他衣衫未整,欲相助而已!何来什么苟且之事您这般臆测,才是真正毁了女儿名节!” “相助好一个‘相助’!” 秦氏冷笑连连,声音愈发刺耳。 “深更半夜,闺阁之内,你一个未嫁之女,去‘相助’一个外男整理衣衫这话说出去,三岁孩童能信你当为娘是瞎子、是傻子不成瞧瞧你这神色,瞧瞧他这模样!” 她目光如炬,又看向王曜那虽竭力平静却难掩窘迫的脸。 “若非有人机警,见你久久不出,心生疑虑告知于我,只怕……只怕生米已成熟饭!届时,我董家才真是百口莫辩!” 王曜听得此言,只觉一股屈辱混着怒气直冲顶门,他虽知此事自己确有疏忽,然秦氏母女这般做派,一个强行纠缠,一个不分青红皂白便扣上如此污名,实在令人愤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向前一步,对着秦氏深深一揖,声音虽因克制而略显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 “董夫人!晚辈王曜,蒙董小姐昨夜收留照料,感激不尽。然夫人方才所言,实乃诛心之论!曜虽不才,亦知礼义廉耻,绝不敢行任何有损董小姐清誉之事。昨夜醉卧,意识昏沉,若有失礼之处,皆因酒醉无状,绝非本心,更绝非夫人所臆测那般不堪!此心昭昭,天地可鉴!望夫人明察,勿因误会而污及令嫒与晚辈之声名!” 他言辞恳切,态度不卑不亢,然秦氏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反而觉得他是在巧言令色,推卸责任。 她猛地一摆手,打断王曜的话,语气更加咄咄逼人: “误会好一个轻飘飘的‘误会’!王郎君,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吗我且问你,昨夜是否是璇儿将你扶回府中是否她亲手为你擦拭更衣今晨是否你二人又在这紧闭房门之内拉拉扯扯,衣衫不整这些,难道都是假的都是我这老婆子眼花了不成” 她句句紧逼,不容王曜喘息。 王曜一时语塞。秦氏所言,前两桩确是事实,虽非他本愿,却难以否认。 至于今晨之事,更是被撞个正着,虽有缘由,却又如何能在外人面前细说分明 这百口莫辩的境地,令他心头憋闷至极。 秦氏见他沉默,自以为抓住了把柄,气焰更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无话可说了吧既如此,王郎君,你也是读书明理之人,当知‘男女授受不亲’!如今事已至此,璇儿名节已因你而损,你待要如何莫非想就此拍拍衣袖,一走了之,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天下岂有这般便宜的事!”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王曜,一字一句道: “今日,你须得给我董家一个交代!给我女儿一个说法!否则……” 她冷哼一声,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否则,休怪老身不顾体面,亲往太学,寻你们那位以清流自诩的王祭酒,将你王曜昨夜今晨之所作所为,原原本本,公之于众!让太学上下,让长安士林都来评评理,看看你这陛下亲赐的‘羽林郎’,究竟是何等始乱终弃、敢做不敢认的伪君子!到那时,且看你还有何颜面立足于太学,有何前程可言!” 这一番话,如同毒刺,狠狠扎入王曜耳中。 一股血气猛地自胸中翻腾而起,直冲面门。 他王曜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何曾受过如此胁迫诬蔑 刹那间,连日来积压的种种情绪——对董璇儿纠缠不休的厌烦,对自身处境无奈的愤懑,对秦氏蛮横污蔑的屈辱——尽数化为一股凛然怒意。 他猛地抬起头,原本因窘迫而微红的脸颊此刻因怒气而显得有些苍白,那双平日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却锐光迸射,直视秦氏,声音虽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坠地: “董夫人!” 这一声,竟将秦氏滔滔不绝的斥责生生打断。 王曜挺直脊梁,朗声道: “夫人若认定王曜乃是无行小人,做了那等龌龊苟且之事,尽管去太学,尽管去寻王祭酒,尽管将您心中所想公之于众!王曜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昨夜醉卧贵府,乃王曜之失,然绝无半点逾越礼法、玷污令嫒清誉之行!夫人不信,王曜亦无暇再多置辩!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王曜就此别过!” 言罢,竟不再看秦氏那惊愕交加、气得浑身发抖的模样,也不再看一旁董璇儿瞬间煞白的脸色,猛地一拂那赤色袍袖,转身便向房外大步走去。 步伐决绝,带着一股不容挽留的凛冽之气。 “你……你……” 秦氏指着他背影,嘴唇哆嗦着,竟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她万没料到,这看似文弱的书生,竟有如此刚烈决绝的一面,非但不惧威胁,反而反唇相讥,拂袖而去! 王曜刚踏出房门,早已心急如焚的董璇儿便立刻追了上来。 她脸上泪痕未干,眼中满是惊慌与哀求,一把拉住王曜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道: “子卿!子卿留步!我母亲……我母亲只是一时气急,口不择言!她断不会去太学闹事的!你千万莫要往心里去!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不该强留你在府中,更不该……不该方才那般失态……” 她语无伦次,泪珠儿扑簌簌滚落,浸湿了衣襟,仰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望着王曜,那眼神凄楚无助,与方才室内的妩媚大胆判若两人。 “子卿,我知你心中定然瞧我不起……怪我不知检点,怪我痴心妄想……可我……可我控制不住自家心意。从华阴初见,见你于田亩间从容论道,于公堂上明察秋毫,于猎虎时智勇双全……璇儿这颗心,便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她紧紧攥着王曜的衣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愈发低柔哀婉,带着令人心碎的卑微: “我知道,你志向高远,前程似锦,他日必非池中之物。似你这般人物,合该配那等高门贵女,宗室明珠,璇儿不过是区区一县令之女,粗陋无知,如何……如何能入得你的眼今日种种,皆是我痴心纠缠,自取其辱,怨不得你半分……你便是恼我、厌我,也是应当的……” 这番话语,情真意切,又自贬自伤到了极处。王曜本因秦氏胁迫而激起的满腔怒火,在她这凄然泪下、自陈卑微的哭诉中,不由得渐渐消弭了几分。 看着她楚楚可怜、泪眼婆娑的模样,想起她方才在母亲面前为自己辩白,又念及她昨夜确实不顾闺誉照料自己,纵然方式令人难堪,其心意…… 或许确有几分真挚自己方才拂袖而去,是否过于绝情 他心头一软,那硬起的心肠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 目光落在她紧抓着自己衣袖的、微微颤抖的纤指上,那冰冷的触感似乎也传递着她此刻的惶恐与无助。 一种混合着怜悯、无奈乃至一丝若有若无的歉疚之感,缓缓弥漫开来。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说出那足以安定她心神、却也必将自己卷入更深纠葛的承诺——愿娶她为妻,以全其名节。 然而,就在那几个字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另一张面孔,带着西域风沙般的明媚与热烈,带着龟兹春酒肆的烟火暖意,带着田间并肩收割时的粲然笑容,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阿伊莎! 那个在他困顿垂死时伸出援手的胡商之女,那个性情如火、爱憎分明的少女,那个与他曾在生死边缘相互扶持、情愫暗生的阿伊莎! 若此刻对董璇儿许下婚诺,又将阿伊莎置于何地 那段在龟兹春酒肆炉火旁悄然滋长、在籍田金风中默契相望的情谊,又该如何处之 千般思绪,万种为难,最终只化作喉间一声沉郁至极的无奈叹息。 那已到唇边的话,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只觉口中满是苦涩。 他轻轻地将自己的衣袖从董璇儿手中抽出,动作虽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目光避开她那充满期盼与绝望的眼神,望向庭院中那株在秋风中摇曳的、已见枯黄的海棠树,声音低沉而沙哑: “董小姐……厚爱,王曜……愧不敢当。小姐兰心蕙质,家世清贵,何愁不得佳婿曜……出身寒微,前途未卜,实非小姐良配,昨日今日种种,皆因误会而起,小姐……还是忘了王曜吧。” 董璇儿听他语气虽缓,言辞却依旧拒绝得彻底,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化作一片冰冷的灰烬。 她眼中泪水流得更急,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只是用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的眼神望着他,喃喃道: “不……不是良配……是我配不上你才对……可我……我心已许,便是飞蛾扑火,也认了……并非你不愿娶,是璇儿……自知不配,却仍妄想高攀……” 她的话语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痴缠。 王曜闻言,心头更是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此女用情之炽,执着之深,竟至如此地步!他深知再纠缠下去,只会徒增彼此痛苦,更可能心软做出日后必会后悔的决定。 当下不再多言,只是对着董璇儿深深一揖,算是谢过昨夜收留之恩,亦是作别。 随即,毅然转身,迈开步子,向着董府大门的方向快步离去。 那赤色的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有几分孤寂,更有几分决然。 董璇儿没有再追上去,只是痴痴地站在原地,望着他那毫不回头的背影,直至消失在照壁之后。 秋风拂过,卷起地上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掠过她冰冷的指尖。 她脸上那凄楚哀婉的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地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失望、不甘与一丝冷厉的平静。 抬起手,用绢帕缓缓拭去颊边泪痕,目光投向正房方向,那里,秦氏大约仍在余怒未消。 良久,她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吁出一口气,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暖意的弧度,低声自语,那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就差一点……” 话音飘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带着未尽之意,与那深宅院落的寂静,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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