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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十日后的旬假之日,太学内较平日清静许多。 秋风渐紧,已有初冬肃杀之意,柏叶染了深郁的苍青,间或夹杂几簇金黄,在晨光下瑟瑟低语。 演武场坐落于太学东北隅,场地开阔,地面以细沙与黄土混合夯实,边缘处陈列着石锁、箭垛、兵器架,虽非军营那般杀气森森,却也自有一股尚武砺志的气息。 胡空病体已愈,天未亮透便起身,仔细整理好那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衿,与妻女简短话别后,便揣着几日来赶抄的文书,匆匆赶往云韶阁去了。 家中光景,全赖他这教书、佣书之资维持,一日也懈怠不得。 用罢朝食,杨定便不由分说,将王曜、吕绍、徐嵩三人拉至演武场。 他今日一身利落的玄色窄袖胡服,腰束革带,更显肩宽背厚,英气勃勃。 “一日之计在于晨!你们几个,尤其是子卿和吕二,莫要整日只知埋首经卷,或沉溺宴游!弓矢乃君子六艺之一,既可强身,亦可御侮,岂可荒废” 杨定声若洪钟,一边说着,一边自兵器架上取下几张制式角弓,分别塞到三人手中。 吕绍苦着一张脸,他那日挨的家法,臀股伤势将将好转,此刻站着仍觉隐隐作痛,哪里愿意拉弓习射当下便哀声道: “杨将军,饶了我吧!你瞧我这腿脚尚不利索,如何站得稳弓步再者,我爹考校经义也就罢了,这射艺……他如今每日忙着进宫,一时半会儿也查问不到,不如……” “不如什么”杨定虎目一瞪,打断他的讨饶。 “便是因吕世伯忙碌,我才更需替他督促于你!难道要等他考校,见你依旧手无缚鸡之力,再赏你一顿‘家传鞭法’不成少废话,站好了!” 吕绍被他一吓,缩了缩脖子,只得龇牙咧嘴地接过那张沉甸甸的角弓,嘴里兀自嘟囔: “这劳什子,哪有酒觥握着舒坦……” 徐嵩倒是坦然,他平素虽以温文示人,于射艺一道却并未排斥,接过弓后,默默掂量了一下分量,又试了试弓弦,动作虽显生疏,却并无畏难之色。 王曜手持角弓,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自今年春日始,他便在杨定教授下断断续续练习射艺,然进展始终迟缓。 他非不用心,每个动作皆力求模仿杨定,默念其口诀要领,然弓弦一开,那箭镞便似顽童般不听使唤,十箭之中,能中靶者不过二三,且多偏于边缘。 此刻再见此弓,掌心仿佛又忆起往日被弓弦反弹的灼痛,与那屡射不中的挫败。 场地边缘,一株需数人合抱的古柏之下,尹纬早已寻了处平坦干燥的所在。 他也不嫌地上凉,径直斜倚着虬结的树根,依旧是那身半旧青衫,膝头摊开一卷《盐铁论》,仿佛周遭一切喧嚣皆与他无关。 只是那目光,却并未完全沉浸在书卷之中,时不时抬起,扫过场中拉弓引弦的几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笑意。 杨定先做示范。 但见他双脚不丁不八,稳稳立于箭垛三十步外,左手持弓如托泰山,右手勾弦如抱婴儿,吐气开声,弓如满月,只听“嗖”的一声锐响,雕翎箭已化作一道黑线,直贯靶心,余势未竭,箭尾白羽兀自嗡嗡震颤。 “好!”吕绍忘乎所以地喝彩,旋即又因牵动伤处而倒吸一口凉气。 杨定神色不变,沉声道: “瞧清楚了身要正,膀要平,力从足底起,贯于腰背,发于指尖!心要静,眼要准,意到则箭到!莫要只靠手臂蛮力。” 他目光转向王曜。 “子卿,你且试来。” 王曜深吸一口气,依着杨定所教,站定位置,搭箭上弦。 他凝神静气,努力回想杨定方才的姿态,缓缓开弓。 然而那弓弦越拉越满,手臂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微颤,视线中那原本清晰的箭靶似乎也模糊起来。 他咬牙稳住,手指一松—— “嗖!” 箭矢离弦,去势却软绵无力,偏得离谱,竟斜斜插入了箭垛左前方五步外的沙土地上,连靶子的边都未曾沾到。 王曜脸颊微微一热,默然上前将箭拾回。 古柏下传来一声轻笑。尹纬头也未抬,目光仍落在书卷上,慢悠悠地点评道: “子卿此箭,意在九天之外,志存高远,非常人所能及也。只是这演武场的箭垛,怕是承受不起这般鸿鹄之志。” 吕绍闻言,顿时忘了疼痛,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尹胡子说得妙!子卿,你这箭法,莫非是跟那终南山上的仙鹤学的” 王曜没好气地瞪了尹纬一眼,却也无从反驳,只得再次搭箭,凝神瞄准。 徐嵩见状,温言安慰道: “子卿莫急,射艺非一日之功,贵在持之以恒。” 说罢,他也举弓试射。 只见他动作虽不如杨定那般刚猛凌厉,却自有一股沉稳舒展的气度,开弓节奏均匀,目光凝定。 “嗖”的一箭射出,虽未中红心,却也稳稳扎入了靶子边缘的黄圈之内。 杨定眼中露出讶异之色,赞道: “元高可以啊!深藏不露!瞧这架势,颇有几分天赋。” 徐嵩谦逊一笑: “子臣过奖,不过是侥幸而已。” 尹纬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元高之射,中正平和,暗合‘发而中节’之意,倒是颇有古君子之风。较之子卿那等‘神游物外’的射法,自是高明不少。” 王曜听得哭笑不得,心中那点挫败感反倒被这连番打趣冲淡了些。 他再次开弓,此次心绪稍平,箭出之后,虽仍偏离靶心,却总算“嘭”的一声,堪堪钉入了靶子最外缘的木质框架上。 “有进步!”杨定鼓励道。 “力道尚可,只是准头还须磨炼。记住,莫要死死盯着靶心,目光需虚笼整个目标,意念贯于箭尖。” 吕绍见徐嵩和王曜都已开张,自己也不好再偷懒,龇牙咧嘴地拉开架势。 他本有家学底子,只是久不练习,加之臀股疼痛影响下盘,动作便显得十分别扭。 一箭射出,那箭歪歪斜斜,在空中划了道诡异的弧线,竟朝着尹纬倚坐的古柏方向飞去,虽力道已衰,落在离树根尚有一丈多远的地方,却也吓了众人一跳。 “吕胖子!” 尹纬终于放下了书卷,挑眉看向吕绍。 “你这箭法,是欲效仿那博浪沙椎击始皇的力士,还是看我不顺眼,想谋害同窗” 吕绍臊得满面通红,连连摆手: “失误!纯属失误!尹胡子你可别冤枉好人!” 杨定摇头叹道: “永业,你这底子都快丢光了!从今日起,每旬加练十箭!” 吕绍顿时惨叫一声:“子臣,你还是再打我一顿吧!”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演武场上空,回荡着少年人毫无机心的笑语,连同那嗖嗖的箭矢破空声,交织成一幅略带滑稽却又生机勃勃的画卷。 王曜于一次次引弓、放箭、拾箭的重复中,渐渐忘却了董璇儿带来的烦扰,忘却了苻重谋反引发的思虑,甚至忘却了自身技艺不精的窘迫。 汗水自额角渗出,沿着下颌线滑落,滴在干燥的黄土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 手臂因持续用力而酸胀麻木,掌心也被粗糙的弓弦磨得微微发红。 他心无旁骛,只执着于如何将下一箭射得离靶心更近一些。 偶尔有一箭能触碰到靶子边缘的草环,便能引来杨定一声粗豪的“好!”和徐嵩鼓励的目光。 尹纬虽不时出言调侃,言语犀利,却也并非全然置身事外。 见王曜数次因用力过猛而导致身形晃动,他便懒洋洋地提点一句: “子卿,力贯于弦,而非散于周身。你这般咬牙切齿,非是射箭,倒像是跟那弓弦有仇。” 王曜初时不解,细细品味之下,调整呼吸,尝试将力量集中于背脊与臂膀,果然感觉稳当了些许。 日头渐高,秋阳煦暖,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吕绍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在沙地上,嚷嚷着要喝水歇息。 徐嵩额角也见了汗,但依旧一丝不苟地练习着,他的进步最为明显,已能有三四箭射入靶心周围的红圈之内。 杨定甚是满意,亲自为他调整指法,讲解如何利用风向微调准星。 王曜仍是最为吃力的那个,但他性子中自有一股韧劲,不言不语,只是反复练习。 又一箭脱靶后,他正欲上前拾取,却见尹纬不知何时已放下书卷,踱步过来,弯腰拾起了那支落在沙地上的箭矢。 尹纬将箭在手中掂了掂,目光扫过王曜那因持续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右臂和磨得发红的掌心,忽然问道: “子卿,你可知你为何习射进展缓慢” 王曜一怔,停下动作,抹了把额汗,坦然道: “自是天赋所限,加之练习不足。” 尹纬摇了摇头,将那支箭递还给他,嘴角那抹惯有的讥诮似乎淡了些许: “非也,你之病,不在臂力,不在眼力,而在‘用意’过深。” “用意过深”王曜不解。 “不错。” 尹纬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远处那静静矗立的箭垛,语气变得有些悠远。 “射艺之道,初学形,次学力,终学意。然此‘意’,非是瞻前顾后、权衡得失之机心。你每引弓,必先思动作是否标准,虑箭出是否中的,惧旁人如何看待,甚至联想到乱世之中实力之重要……种种念头,纷至沓来,如乱丝缠缚心神。心神既杂,其气必散,其力必馁,箭矢安得精准” 他顿了顿,看向王曜,目光锐利如他手中书卷的锋芒: “你观元高,其心澄澈,唯知引弓放箭,心无挂碍,故能进步神速。而你,思虑太重,将这弓弦,视作了经义策论,视作了人情世故,乃至视作了济世安民的重担。弓矢何辜,承受你这许多‘用意’” 一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王曜心头。 他怔在原地,反复咀嚼着尹纬的话语。 是啊,自己每次习射,何尝不是带着一种“必须学会”、“必须变强”的沉重念头 那弓弦震颤之声,在他听来,仿佛与乱世的悲歌、民生的叹息交织在一起,让他无法轻松以对。 这份“用意”,这份“沉重”,或许正是阻碍他窥得射艺门径的真正枷锁。 杨定在一旁听了,亦是若有所思,拍了拍王曜的肩膀,粗声道: “尹胡子这话,虽不中听,却有些道理。子卿,射箭便是射箭,想那么多作甚先把它当成一件简单的事来做!” 吕绍坐在地上,仰头灌了几大口凉水,插嘴道: “就是!像我,射不中就射不中,大不了挨顿骂,该吃吃,该喝喝!子卿你就是想得太多,活得忒累!” 徐嵩也温言道: “景亮兄慧眼如炬。子卿,不若暂且放下心中诸般思绪,只专注于弓与靶,或许别有洞天。” 王曜看着手中那支普通的雕翎箭,又望向远处那静立的箭靶,心中豁然开朗。 他再次举弓,这一次,他尝试着摒除脑海中的杂念,不再去想技艺是否精进,不再去想这箭术于乱世有何用处,甚至不再去在意尹纬是否会出言讥讽。 他只是看着那靶心,感受着弓臂的张力,听着弓弦被缓缓拉开时发出的细微嗡鸣,然后,手指自然而然地松开—— “嗖!” 箭矢破空而去,虽仍未中红心,却“咚”的一声,深深扎入了靶子左侧的黄色区域,较之先前那些软绵无力或偏得离谱的箭矢,已是天壤之别。 “好!” 杨定大喝一声,这次是真心实意的赞叹。 尹纬微微颔首,重新踱回古柏下,拾起书卷,淡淡抛下一句: “孺子可教。” 王曜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轻快。原来放下那沉重的“用意”,竟是如此自在。 他不再急于求成,也不再因失败而气馁,只是沉浸在这简单的、重复的拉弓放箭之中,感受着身体与弓弦的每一次共鸣。 众人又练习了约莫半个时辰,日头已近中天。 吕绍早已瘫在地上不愿起来,徐嵩也觉臂膀酸软,王曜更是汗透重衣。杨定见众人确已疲乏,方才叫停。 就在几人收拾弓箭,准备返回学舍用午膳之际,演武场入口处,一人快步而来。 但见其人一身太学的青裾麻衣,步履迅捷,面容黝黑沉毅,正是慕容农。 他目光在场中一扫,便径直走向王曜,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凝重,拱手道: “子卿,终于在此处寻到你了。” 王曜见他神色与平日爽朗不同,心知必有要事,忙还礼道: “道厚寻我,不知有何见教” 慕容农看了一眼王曜手中的角弓,以及他额上未干的汗迹,微微一怔,随即道: “无他,只是前番光福里仓廪一案,已审结上报。其中细节,颇有些出乎意料之处,想起子卿当日助力甚多,特来告知一声。此外……”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许。 “尚有些许军务琐事,欲与子卿参详,不知子卿此刻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曜闻得“光福里仓廪一案审结”与“军务琐事”,心中一动,又见慕容农神色,知非寻常闲谈。 他当即点头: “道厚兄相召,敢不从命。” 遂对杨定、徐嵩等人告了声罪,将角弓放回兵器架,与慕容农并肩向演武场外行去。 杨定望着二人离去背影,粗眉微挑,对徐嵩、吕绍道: “慕容农这般时辰来找子卿,怕是又有甚麻烦事了。” 尹纬倚在古柏下,目光自书卷上抬起,望着王曜与慕容农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轻声道: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太学的演武场,终究是避不开外面的风沙。” 言罢,复又低头,沉浸于他的《盐铁论》中去了。只余下吕绍在旁揉着酸痛的臂膀,唉声叹气,徐嵩则面露思索,静静望着那空了的箭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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