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定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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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末卯初,天色将明未明,汉昌城头秦字大旗在微熹中凝然垂展。 城中经过半夜动荡,此刻已复归肃静,只闻巡骑马蹄踏在青石街巷上的清脆回响,间或夹杂着几声零落的犬吠。 王曜与姜飞商议定,由姜飞所部接手城防要务,王曜麾下人马则分批轮替休整。 耿毅领了严令,率乙幢三队精卒协防北门,不敢有丝毫懈怠; 纪魁部控扼武库及城中十字通衢,设卡盘查;田敢因臀伤未完全痊愈,王曜特命其督率剩余部众于营中待命,并照料轻重伤患。 李虎则持刀立于王曜临时驻跸的县衙二堂院中,如同一尊铁塔,虽经一夜奔波激战,目光依旧炯炯。 衙内值房,烛火通明。 王曜卸了甲,只着一袭青衫,与全装贯带的姜飞对坐案前,啜饮着亲兵奉上的热汤饼。 二人皆是无言,然眉宇间俱是沉凝。 匆匆用罢朝食,姜飞将陶碗往案上重重一顿,抹了把唇上水渍,沉声道: “时辰差不多,该会一会那两位‘贵客’了。” 王曜颔首,放下竹箸。 早有亲兵将擒获的汉昌令范秉、晋参军莫文渊分别从牢中提出,押至堂下。 那范秉官袍褶皱,发髻散乱,面如死灰,浑身抖若筛糠,甫一进堂便瘫软在地,涕泪交加,连呼“将军饶命”。 反观莫文渊,虽绳索加身,衣衫破损,却仍强自挺直脊梁,目光阴鸷地扫过堂上诸人,嘴角紧抿,带着几分倨傲。 姜飞冷笑一声,也不绕弯,开门见山喝道: “范秉!汝身为大秦命官,食朝廷俸禄,竟敢暗通晋虏,谋叛献城!今既被擒,还有何话说” 范秉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 “将军明鉴!罪臣……罪臣一时糊涂,受那晋使蛊惑,惧其兵威,这才……这才鬼迷心窍,做出此等不忠不义之事!罪臣愿将所知晋军情状和盘托出,只求将军饶我一家老小性命!” 当下,他便将如何与莫文渊接洽,毛穆之如何以宕渠太守之位相诱,以及自己所知晋军大致动向,断断续续说了出来,其间细节虽含糊,然通敌之事已供认不讳。 姜飞听罢,不置可否,目光如电转向莫文渊: “你呢晋室参军,骨头想必硬些” 莫文渊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闭口不言。 姜飞脸上煞气一闪,猛地一拍案几: “到了此时,还由得你逞强来人!给某好好‘伺候’这位莫参军,让他清醒清醒!” 堂下如狼似虎的军士应诺一声,当即上前,将莫文渊按倒在地,军中刑杖毫不容情地落下。 起初莫文渊尚能咬牙硬撑,然十数杖后,皮开肉绽,剧痛钻心,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 又打了十余杖,姜飞才抬手止住行刑兵士,冷然道: “如何现在肯说了么” 莫文渊趴伏在地,喘息粗重,面上血色尽褪,挣扎片刻,终是颓然道: “……愿……愿招……” 他既开口,便不再隐瞒,将晋军此番入蜀的兵力部署细细道来: “毛穆之将军亲率三万精锐,围困阆中,日夜攻打。另……另遣叛酋赵宝,率其本部四千余人,围攻阆中东南四十里外,西汉水东岸的……‘临溪堡’。” 他略一迟疑,说出了这座小城的名字。 “此堡与西岸南充国城夹江对峙,控扼水路要冲,我军粮秣,大部需由巴郡沿西汉水北上,经此输送至阆中前线。” 王曜一直静坐旁听,面色沉静如水,唯有在听到“临溪堡”三字时,执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待莫文渊言及秦军有一女将率数百残兵退守此堡,赵宝围攻月余却未能攻克时,他心中已是波澜骤起,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缓声追问: “哦竟有此事,可知那守堡女将名讳” 莫文渊抬眼看了看王曜,似乎有些诧异他对此细节的关注,但仍答道: “听闻……似是秦抚军将军毛兴之女,名唤毛秋晴。” 虽早有预感,亲耳证实这一刻,王曜仍觉胸中如遭重击,一股混杂着忧急、痛惜与莫名振奋的情绪汹涌而上,几乎难以自持。 他强行压下心绪,借低头啜茶之机定了定神,方抬首继续问道: “毛秋晴仅率数百残兵,何以需劳动赵宝数千之众久围攻莫非此堡另有玄机,抑或……尔等另有所图” 莫文渊既已泄密,索性破罐破摔,坦言道: “将军明察,临溪堡虽小,然地处要冲,若放任不管,堡中残兵随时可能出击,威胁我军粮道。且赵宝所部,本为巴西郡乌合之众,战力堪忧,用之攻坚阆中这等坚城实难指望,令其围困此堡,既可拔除这根肉中刺,确保粮道无虞,亦免其在前线徒添麻烦,正是一举两得。” 王曜与姜飞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之色。 如此安排,确是老成持重之策,既利用了赵宝这股势力,又将其置于相对次要却关键的位置,足见毛穆之用兵之谨慎。 案情既明,姜飞挥挥手,命军士将范、莫二人暂且押下。 他转向王曜,脸上掠过一丝狠厉: “子卿,此二人留之无益,反生后患,不若即刻斩首示众,以定人心,如何” 王曜微一沉吟,道: “姜军主,是否待战事稍定再行处置或可留作人质……” 姜飞闻言,哈哈一笑,只是笑声中并无多少暖意,他拍了拍王曜肩头: “子卿啊子卿,你才具过人,然终究初将兵事,未免过于仁厚。你道那孙泰为何肯阵前倒戈县衙一众胥吏为何束手就擒皆因那范秉已成阶下囚,他们别无退路,唯有依附我等,方能保全性命甚至博个前程。若留着范秉与这晋使,便是给他们留了念想,万一我军稍有不利,这些人心中摇摆,恐生内变。为将者,有时需断则断,不可有妇人之仁。杀了此二人,悬首示众,孙泰等人才会死心塌地为我所用,城中民心亦能更快安定。” 王曜默然。他知姜飞所言虽冷酷,却是乱世中颠扑不破的实情。 想到毛秋晴尚在临溪堡苦战,任何可能导致后方不稳的因素都必须扼杀。 他终是缓缓点头:“军主思虑周详,曜受教了。” 姜飞见他从善如流,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当即下令: “将范秉、莫文渊即刻斩首!首级交由孙泰,游街示众,晓谕全城!” 命令传下,不多时,便听得衙外传来范秉杀猪般的哀求与莫文渊恶毒的咒骂声,旋即两声惨叫,一切归于沉寂。 王曜闭目一瞬,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坚定。 孙泰领了将令,捧着盛有二人首级的木匣,带着一队秦兵与衙役,战战兢兢又带着几分卖力的兴奋,上街宣告去了。 不多时,城中各处便响起了锣声与孙泰那带着本地口音的吆喝,以及百姓们压抑的惊呼与议论。 处理完此事,姜飞命亲兵展开随身携带的蜀中舆图,铺在案上。 他手指点向汉昌所在,面色凝重: “子卿,汉昌已下,然我军偏师仅两千四百余众,孤悬于此。吕将军主力按原定方略,此刻应已逼近晋寿。接下来,该如何行动,方能最大程度搅动阆中战局,助主力破敌,并解……临溪堡之围” 他提到临溪堡时,刻意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王曜。 王曜趋身近前,目光落在舆图上汉昌西南那片层峦叠嶂的群山之间,沉吟片刻,方以指划出一条迂回路线,沉声道: “姜军主,依曜浅见,我军可效仿古人出奇制胜之策。目下晋军主力齐聚阆中,赵宝部围攻临溪堡,其后方一带必然空虚。我军若能自汉昌出发,觅得熟悉当地小路的药农或猎户为向导,由此向西南方向,循山间秘径穿越这三百里群山密林。” 他的手指在图上蜿蜒移动,最终点向临溪堡侧后方位。 “直插至赵宝军侧翼,对其发动突袭!” 姜飞闻言,浓眉骤然锁紧,盯着那条几乎被忽略的细小路径,摇头道: “此计未免太过凶险!三百里山路,崎岖难行,鸟道羊肠,兵马如何通过粮秣辎重如何转运一旦迷路或遇伏,便是全军覆没之局!即便侥幸抵达,我军兵力不过两千,赵宝虽为乌合,亦有四千之众,以寡击众,胜负难料!” 王曜迎着他质疑的目光,语气却愈发沉稳坚定: “军主所虑,自是老成之言。然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风险固然有之,然请军主细思,若此计得成,我军如同神兵天降,出现在赵宝意料不到之右侧。赵宝部众本系乌合,久攻小堡不下,士气已堕,骤遭突袭,焉能不溃届时,临溪堡之围立解,毛……毛统领所部得以保全。更紧要者,我军占据临溪堡,便可向西攻击南充国城,直接扼断晋军由巴郡北上的粮道!毛穆之三万大军顿兵坚城之下,粮道若断,军心必乱,吕将军主力趁势猛攻,破敌岂非指日可待” 他顿了顿,眼中闪动着智慧的光芒,继续道: “昔年魏将邓艾,率数万之师,自阴平凿山开路,裹毡而下,行无人之地七百里,直抵江油,终成灭蜀之不世奇功。其所行之路,远比我等今日所选更为险绝。今我部仅两千精锐,轻装简从,所需穿越不过三百里山林,且有向导引路,比之邓艾当年,容易何止倍蓰!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赵宝绝难料到我军会自此而来。以此险招,博取解围、断粮、搅乱全局之大功,即便有些风险,曜以为,值得一试!” 姜飞听着王曜条分缕析,目光在地图与王曜坚毅的面容间来回移动,脸色变幻不定。 堂中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他额角微微见汗。 他深知此计若行,便是将这两千多弟兄的身家性命,乃至整个偏师的任务,都押在了这奇险一搏之上。 然王曜所言,却又句句在理,尤其是切断粮道对阆中战局的巨大影响,以及解毛秋晴之围的迫切,都让他难以断然拒绝。 他脑海中闪过吕光临行前的嘱托,想起王曜自入营以来的种种表现,其胆识、谋略乃至运气,似乎都非同寻常。 沉默良久,姜飞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茶盏乱晃,他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决然凶悍之色,咬牙道: “好!子卿!某便信你这一回!就依你之计,咱们就走这三百里山路,去掏赵宝那厮的腚眼!老子倒要看看,是咱们的刀快,还是他那群乌合之众的脖子硬!” 王曜见姜飞终于首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郑重拱手: “谢军主信重!曜必竭尽全力,与军主同心戮力,共成此功!” 计策既定,两人不再犹豫,当即召来田敢、纪魁、耿毅、郭邈、孙泰等一众军官吏员。 姜飞肃然下令,命各部即刻着手准备,轻装简从,只携带十日干粮及必备军械箭矢,其余辎重尽数留于汉昌,由孙泰协同少量留守兵卒看管。 又令孙泰火速在城中及周边寻访熟悉西南山路的药农、猎户,不惜重金,务求得力向导。 众人领命,各自匆匆而去。 县衙之内,烛火通明,王曜与姜飞再次伏于案前,对着舆图细细推敲行军路线、可能遇到的险阻及应对之策。 窗外,天色已然大亮,汉昌城在新的一日苏醒,而一场更为艰险的远征,即将在这晨曦中拉开序幕。 姜飞最终拍板的那份决绝,与王曜眼中闪烁的坚定光芒,交织成乱世中赌上命运的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