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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临溪堡官衙静室支摘窗上糊着的桑皮纸,在青砖地面投下斑驳的暖意。 毛秋晴眼皮颤动数下,终于艰难地睁开。 视野初时模糊,继而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带着烟熏火燎痕迹的木质梁椽,鼻端萦绕着淡淡的草药气息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试图撑起身子,却觉浑身筋骨如同散了架般酸软无力,腹中空乏灼热,喉间干得发紧。 “校尉!您醒了!” 守在榻边的一名女亲兵惊喜低呼,连忙上前轻轻按住她肩头。 “您别乱动,身上还有伤,且饿了好些天,虚得很。” 毛秋晴依言躺了回去,嗓音沙哑: “我……昏睡了多久昨日……后来如何了” 她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官衙大门即将被攻破的绝望,以及……仿佛在纷乱烟尘与刀光中,瞥见一个不顾一切向她奔来的熟悉身影,青衫玄甲,像是……王曜 这念头一起,她自己都觉得荒谬,他远在长安太学,如何能出现在这巴蜀绝地 那女亲兵名唤阿萝,年纪虽小,却甚是伶俐,见毛秋晴发问,一边小心翼翼用湿布巾为她擦拭额角,一边语带激动地娓娓道来: “校尉,您昏睡了一夜带半天了!昨日真是险到了极处!那些恶贼的斧头眼看就要劈开大门,咱们都以为……以为真要殉国在此了!” 她声音带着后怕的颤音,随即又转为昂扬。 “谁知天降神兵!就在那时,堡外东边山林里突然杀出大队官军!打的正是咱们大秦的旗号!当先一位姜军主,一位王参军,勇不可当!那王参军……” 她说到这里,偷偷觑了毛秋晴一眼,见她凝神静听,便续道: “带着一个叫李虎的巨汉,还有田幢主、纪幢主他们,如同猛虎下山,一下子就把赵宝那些叛军杀得人仰马翻!那李虎好生厉害,杀得那些攻门的贼人屁滚尿流!叛军立时就崩溃了!” 阿萝顿了顿,眼中泛起一丝好奇与探究,压低声音道: “校尉,那位王参军……与您是何交情昨日您晕倒,是他第一个冲过来将您扶住,那焦急关切的模样……婢子们都看在眼里。他抱着您,连声音都变了调,厉声吼着叫军医,眼睛都红了。后来安置您在此,他在外头守了许久,直到夜深才被田幢主劝走。” 毛秋晴怔住了。阿萝的话语如同惊雷,一字一句在她心湖中炸开波澜。 真的是他!王曜!他竟真的来了!不是幻觉!一介书生,太学学子,是如何穿过那迢迢关山、险峻栈道,如何说服他爹,如何领着兵马,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这绝境 这其中的艰险、决断、魄力……她简直不敢细想。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撼、感动、庆幸乃至一丝莫名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心头,直抵鼻尖眼眶。 她下意识地抿紧嘴唇,却未能阻止那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洇入枕畔。 阿萝见她不仅不答,反而默默垂泪,顿时慌了神: “校尉!您这是怎么了可是伤口疼得厉害还是身子不适咱们被困在这临溪堡一个半月,缺粮断药,日日血战,您身上添了那么多伤口,眉头都没皱一下,一滴泪也没掉过,怎么如今大伙都得救了,您反倒……反倒伤心起来了” 她手忙脚乱地想替毛秋晴擦泪。 毛秋晴这才惊觉失态,连忙抬手用袖角拭去泪痕,强自平复心绪,声音仍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 “无妨,我没事……只是,只是骤然听闻得救,心中……有些激荡罢了。” 她如何能对阿萝言明,这泪水并非伤心,而是为那跨越千山万水的援手,为那看似文弱书生却蕴含的惊人气魄与……难以言说的情谊。 另一名在门外守候的女亲兵见毛秋晴转醒,早已飞跑去报信。 不多时,脚步声起,田敢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甲胄在身,行走间仍能看出臀腿旧伤初愈的些微凝滞,但精神矍铄,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大步走进室内,抱拳行礼: “统领.....不是,校尉!您可算醒了!末将田敢,特来探望!” 见到田敢,毛秋晴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田敢是父亲麾下老人,去年阿伊莎受伤时,便是派他带人去守护的龟兹春酒肆,由此与王曜结识。 他此刻出现在此,无疑更加证实了王曜的到来。 “田幢主,不必多礼。” 毛秋晴微微颔首,声音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冷,只是眼底微红未褪。 “快与我说说,你们……是如何到此的王……王参军他,怎会与你们一同前来” 田敢见毛秋晴气色虽弱,神智却已清明,心中大定,便在榻前寻了个墩子坐下,将他们如何自长安出发抵达汉中,又如何夺回汉昌,姜军主如何采纳王曜之策,冒险穿越三百里险峻山林,王曜沿途如何与士卒同甘共苦、整肃军纪,乃至昨日如何临阵决断、奋勇冲杀之事,择要叙述了一遍。 他言语间对王曜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校尉有所不知,王参军虽初涉戎机,然见识超卓,胆魄过人,更难得的是爱护士卒,赏罚分明。若非他力主奇袭,又身先士卒,我等绝难如此迅捷解此危局。昨日阵上,他初次杀人,虽略有不适,然经李虎提醒后,即刻调整,挥剑亦见果决,实非常人也。” 毛秋晴静静听着,心中波澜再起。 田敢的叙述,让她脑海中那个在东郊官道上保护弱小、太学辩经、在云韶阁佣书的少年形象,与如今这个沉着调度、挥剑沙场的年轻参军渐渐重合。 是了,他本就是这般,看似文弱,内里却蕴藏着惊人的坚韧与光芒,总能做出些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事。 自己对他的感觉,或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超出了最初欣赏的范畴。 她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问出最关切的问题: “他……们现在何处” 田敢答道:“回校尉,今日天还未亮,王参军便与姜军主点齐兵马,搜罗了赵宝溃败时遗下的那些船只,偷偷渡过西汉水,往西攻打南充国县城去了。算算时辰,若一切顺利,此刻应已快兵临城下。” “南充国……” 毛秋晴眸光一凝,立刻明白了姜飞与王曜的意图。 拿下南充国,便可彻底扼断毛穆之大军自巴郡北上的粮道,此乃围魏救赵、釜底抽薪之策!只是…… 她想起姜飞那凶名在外的作风,又想到王曜那份尚未被沙场完全磨去的仁心,心中不免掠过一丝隐忧。 ...... 与此同时,西汉水西岸,南充国县城以东数里外的官道上,三千秦军劲卒正肃然前行。 队伍中约三分之一乃是昨日收降的赵宝部卒,虽已改换门庭,但神色间仍带着几分惶惑与不安。 王曜骑在马上,面色沉郁,目光不时扫过队伍前列与他并辔而行的姜飞。 晨曦薄雾缭绕在林间道旁,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今日拂晓起身点兵,他才惊骇地发现,昨日俘虏的两千叛军,竟有近半——整整一千人——已被姜飞连夜下令处决! 而另外一千,则被他打散补充到自家各队。 他当即找到姜飞,厉声质问为何擅杀俘虏,违背不杀的承诺。 姜飞却只是浑不在意地一笑,扬鞭指向那些新补入的降卒,声音带着沙场老将特有的冷酷与务实: “子卿,你心存仁善,本将知晓。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某杀的这一千人,皆是叛军中的小头目,或桀骜难驯、积恶已深之辈。我等本部兵力不过两千多,带着这许多隐患,万一临阵倒戈,后果不堪设想!某知你必不忍心,定然优柔寡断,故此先斩后奏,替你做了这个恶人。剩下这些,多是胁从,稍加整训,尚堪一用。” 王曜闻言,胸中怒气翻涌,却又知姜飞所言非虚,乱世用重典,慈不掌兵。 他终究无力改变既成事实,只得强压愤懑,命人将那一千具尸身以及昨日收敛的敌我士卒遗体就地焚烧,而那两千多颗头颅(涵盖昨日阵斩的敌军首级)…… 他看向队伍前方,由那些新降士卒扛着、用石灰粗略处理过、装在麻袋中的累累首级,胃里又是一阵不适。 姜飞却言此物另有大用。 姜飞见王曜一路沉默,知其心中芥蒂未消,打马凑近几分,脸上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 “子卿,还在生某的气你还年轻,不知这沙场之上的许多关窍。待会儿到了南充国城下,你便知这些脑袋的妙用了。慈不掌兵,义不理财,欲成大事,有时不得不用些雷霆手段。” 王曜目视前方,雾霭中的南充国城廓已隐约可见,他语气冷淡: “军主深谋远虑,王曜拭目以待。” 心中却是五味杂陈,这血腥的“妙用”,他实难心安理得地欣赏。 南充国县城,坐落于西汉水西岸一片冲积平坝之上,城垣周长约四里,墙高不足两丈,濠沟浅窄,本非雄城。 因其控扼水陆要道,商旅往来,平日也算繁庶。 然自战事兴起,此地成为晋军粮秣转运枢纽,守备稍增,但主力皆随毛穆之围攻阆中,城内守军不过五六百郡县兵,由县令直接统领。 此时,整个县城笼罩在清晨未散的浓雾之中,更添几分惶惶不安的气氛。 昨日临溪堡方向震天的杀声与溃兵带来的赵宝大败、秦军神兵天降的消息,早已传入城中。 县令名唤周文举,年过五旬,面容清癯,此刻正与县尉、主簿等一干属僚焦急地立在东门城楼之上,望着迷雾深锁的东方,心中七上八下。 他们本为秦吏,上个月苻登、毛秋晴兵败,巴西郡大部陷落,南充国孤立无援,被迫降了晋将毛穆之。 如今听闻秦军大举反攻,且有一支奇兵已至左近,如何不惧 “来了!来了!” 一名眼尖的戍卒忽然指着雾霭深处惊叫。 众人凝目望去,但见雾气翻涌,影影绰绰中,黑压压的军队如同沉默的潮水,自东面向城墙逼近,虽步履整齐且并未鼓噪,但那股肃杀之气却已穿透雾气,压得城头众人喘不过气。 周文举手心尽是冷汗,连声下令: “紧闭城门!所有丁壮上城!快!滚木礌石准备!” 秦军在距东门约五百步处停下脚步,阵型展开,刀枪如林,默然肃立。 姜飞与王曜立马阵前,望着雾中那座并不高大的城池。 姜飞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的笑意,挥手示意。 只见那一千新降的士卒,依令将肩上扛着的麻袋解开口子,将里面一颗颗面目狰狞、石灰腌渍的首级尽数倾倒在城门前三百步处的空地上。 两千多颗头颅,很快便堆积成一座小小的山丘,在迷蒙的雾气中,更显狰狞可怖,冲天的血腥怨气几乎凝成实质。 城头之上,周文举并所有守军、丁壮,何曾见过如此骇人景象 一些胆小的百姓当即吓得瘫软在地,呕吐不止,便是颇经行伍的县尉也面色发白,股栗欲坠。 周文举更是肝胆俱裂,手指死死抠着城垛,方能勉强站稳。 王曜远远望着那座由姜飞下令、由他默许而筑起的京观,心中却并无丝毫快意,只有沉甸甸的压抑与对战争残酷的更深认知。 这便是姜飞所谓的“妙用”,以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摧毁敌人的抵抗意志。 此时,姜飞麾下一名嗓门洪亮的骑士策马奔至城下百步,运足中气,向城头高声喝道: “城上守军听着!我乃大秦破虏将军吕光麾下!南充国本为大秦郡县,尔等身为秦民,却屈膝事晋,罪在不赦!今我大军十万已入蜀平叛,旌旗所指,逆贼授首!赵宝数千叛军,昨日已被我军尽数歼灭,首级在此!吕将军仁德,念尔等多为胁从,若能幡然悔悟,重归故国,开城迎纳王师,则前罪一概不究,仍保尔等身家性命!如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 骑士长矛猛地指向那座京观,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锥刺入每个守城者的耳膜。 “打破城池之日,满城老幼,鸡犬不留,皆如此下场!”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周文举等人的心理防线。 十万大军赵宝全军覆没眼前这骇人京观他们本就非晋室死忠,不过是形势所迫,此刻见秦军势大,手段酷烈,哪还有半分抵抗之心 周文举与县尉、主簿等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恐惧与屈服。 不过片刻商议,周文举便颤声下令: “开……开城!快开城门!迎……迎接王师!” 沉重的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周文举脱下官帽,带领县中一众属僚、士绅,手捧印信、户籍册簿,战战兢兢地步行出城,来到秦军阵前,齐刷刷跪倒在地。 周文举以头触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罪……罪员南充国令周文举,率全城吏民,恭迎王师!前番降晋,实乃迫不得已,今愿重归大秦,肝脑涂地,望将军恕罪!恕罪啊!” 姜飞端坐马上,俯瞰着脚下匍匐颤抖的周文举等人,脸上露出了预料之中的得意笑容。 他侧过头,冲身旁面色复杂的王曜投去一个“如何”的眼神,仿佛在说: 看,这便是某家手段,兵不血刃,下此坚城。 王曜迎着他的目光,心中唯有暗叹。 他知姜飞之法有效,甚至可称高明,然这建立在累累白骨与恐怖威慑之上的“胜利”,终究让他难以全然释怀。 他微微摇头,轻夹马腹,与姜飞一同,在周文举等人惶恐的引导与秦军将士压抑着兴奋的注视下,缓缓策马,踏入了不战而克的南充国县城。 晨雾渐散,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城头重新竖起的秦字大旗,也照亮了城外那座无声诉说着战争残酷的京观,以及王曜眉宇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重。 (麻烦大家多多书评、段评,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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