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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光初亮,薄雾还未散尽,空气里带着一夜寒凉凝成的湿气。 南灵如常坐在小院角落的石凳上,身子坐得笔直,目光空茫茫地落在空处。 那名被派来照应她起居的老妈子,正拿着一把竹枝扎成的大扫帚,慢腾腾地扫着院子。 她腰背佋偻,动作迟缓,一边扫,一边含混地嘟囔着,声儿不大,像是说给自个儿听,又恰好能断断续续飘进南灵耳中。 “……昨儿夜里,睡得迷迷瞪瞪的,好像……好像听见赶尸铃响了……” 老妈子顿了顿,扫帚在地上划出沙沙的响动, “叮铃叮铃的,那调子,准是湘西过来的赶尸匠路过……这年景,兵荒马乱的,死在外头的人多,可还肯干这营生的后生,真是少见喽……” 南灵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静水被风吹起一丝纹,但立刻又平复了。 老妈子也并不指望她搭话,自顾自沉在些陈年旧事里,扫帚木木地移动着,声音苍老而飘忽: “……听讲啊,这些赶尸的,都是有真传的。 不单是送那些客死异乡的苦命人回乡入土为安…… 路上要是撞见孤魂野鬼拦路讨吃食,或是碰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占了尸身,他们也管…… 老话讲,这叫‘清阴阳路’,活人走阳关道,死人过奈何桥,各不相犯,这路才能太平……” “清阴阳路……” 南灵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话。 维护道路的“清净”,不让异类扰了常世,这与她骨子里维系某种“规矩”的念头,似乎有那么一点模糊的相似。 只是她的法子更直接、更干脆,如同秋风扫叶,而昨夜所见那后生,则更像是在小心梳理、引导。 老妈子叹了口气,声气里带上点感慨与畏敬: “……不过啊,这也是个刀头舔血的营生。 整天跟死尸打交道,阴气重,尸毒深,听讲容易叫尸气侵着,折损寿数哩…… 而且,听讲他们这一行,规矩大得很,老祖宗传下的铁律,碰不得。 什么三不清,五不赶…… 病故的不清,自尽的不清,雷劈火烧、身子不全的也不清…… 横死的、受刑的、不明不白的,好些都不赶…… 麻烦,凶险也大……” 她一边念叨着这些零碎传闻,一边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些关乎生死晦气的话头甩开。 竹扫帚在地上最后划拉几下,留下几道清楚印子,她便拖着脚,慢悠悠转到屋后去了,嘟囔声也渐渐远了。 小院里重归安静,只有早起的雀儿在墙头叫了几声清脆。 南灵依旧坐在石凳上,身子被渐渐升高的日头拉出一道斜长的影子。 光线透过院中那棵老槐树稀疏的枝叶,在她素淡的衣裙上投下晃动不定的光斑。 她微微抬眼,看着那些在光尘里乱飘的微末,它们乱飘,却被日头照出了路子。 老妈子那些看似无心的话,如同散落的碎片,被她一字不落地收下、记存。 “湘西” 一个地名,指向了那后生可能的来处。 “赶尸匠” 一个称呼,定了他所干的、与亡者为伴的特殊行当。 “规矩” 说明他们守着一套严苛的、传了多年的准则。 “清阴阳路”,“刀头舔血”,“折损寿数” 这些词,开始在她脑子里自个儿归拢、排列、串连。 它们与她昨夜亲眼所见的景象—— 那个挺拔沉定的背影、准准飞出的铜钱、温暖坚定的白光、悠扬肃穆的铃声、和引渡亡魂的沉静口诀,慢慢拼凑、重合。 一个更实在、却也更繁复的模样,渐渐在她心里勾出了个模糊的轮廓。 他不单是个能运用特殊力道的人,更是个背着古老传承、走在凶险边上、尽力维系某种“阴阳平和”的……人。 她无法像明白蚂蚁迁巢或魂魄消散那样,立时明白这个人。 这个“人”身上,混杂了力道、规矩、担子、凶险,甚至还有一丝她说不上来的、被叫做“心念”或“本分”的东西。 日头渐渐有些扎眼,她微微眯起了眼。 远处隐约传来了镇子醒转的动静—— 小贩隐隐的叫卖、车轮碾过石板的轱辘声、人家开门泼水的响动。 这些属于“生”的世间的声响,与她脑子里关于“死”与“边界”的图景,成了奇特的对照。 她依旧安静坐着,仿佛一尊定住的石像。 但内里的思量却未停歇。 那个湘西来的年轻赶尸匠,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一整套未知的路数。 风拂过庭院,带来一丝凉意,也吹动了老槐树还未掉尽的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应和她心里那片无人知晓的、悄然荡开的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