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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雨下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势头才渐渐弱了,从先前瓢泼似的大雨,转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可这天色,因着阴云罩了这许久,已然挨近黄昏,四下里昏暗暗的,看什么都模模糊糊。 官道被雨水泡得又烂又滑,一脚深一脚浅的,很不好走。 北忘拄着竹杖,每落一步都得格外当心,生怕脚下滑溜,扯着伤处。 南灵跟在他身后,步子还是那般稳当,素白的裙摆在泥泞道上拂过,却依旧干干净净,不沾半点泥污。 两人又勉强走了一段,前头雨雾里总算现出城镇的影子。 青黑瓦顶连成一片,高高低低的,比先前路过的青石镇瞧着要大上不少。 镇口立着块半人高的石碑,被雨水冲得湿漉漉、黑沉沉的,上头刻着雨棠镇三个字。 镇口的青石板路也叫雨水浸得发亮,映着昏沉的天光。 这会儿雨虽小了,街面上却没什么人,偶见几个行路的,也都脚步匆匆,撑着油纸伞或顶着斗笠,急急往家赶。 两人顺着湿滑的街道往里走,眼睛在路旁铺面上搜寻。 没走多远,就瞧见一家客栈,门口的布幌子上写着悦来居三字。 门脸看着还算齐整,是座两层的木楼,窗子都关得严实,从缝里透出些暖黄的灯光。 推开客栈那扇沉手的木门,一股混着姜茶辣味儿和潮湿木头气息的热气扑面而来。 堂屋里生着炭火盆,驱散了些雨后寒意。 柜台后头,一个穿着棉布袍子、面团团带着富态的中年掌柜,正低头拨拉着算盘珠子,听见门响抬起了头。 瞧见北忘浑身湿透,发梢还在滴水,脸色也有些发白,旁边跟着个虽衣衫干爽、气色却异于常人的女子。 掌柜忙放下算盘,脸上堆起热络的笑,从柜台后绕出来: 哎呦,二位客官这是赶路遇着雨了快里头请!这雨下得急,淋着了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扯过块干布巾递给北忘,擦擦,先擦把脸。 北忘接过布巾道了谢,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开口道:掌柜的,要两间上房,清净些,最好挨着的。 有,有!二楼东头正好空着两间,又安静,又干爽!掌柜连连点头,又瞅了瞅北忘湿透的衣裳和掩不住的疲态, 关心道,客官瞧着身上不大舒坦可要寻个郎中来瞧瞧 不必麻烦,是老伤,养些日子就好。北忘摆摆手,劳烦掌柜预备些热水送到房里,再弄些热汤热饭。 好嘞!热水这就让伙计送上去!饭菜一会儿就得,您二位是在堂屋用,还是送到房里 送到房里吧。北忘说着,从怀里掏出钱袋,付了房钱饭钱。 掌柜接过钱,扭头朝后头高声吆喝,吩咐伙计准备热水饭菜。 堂屋角落里零散坐着几个客人,正围坐着喝茶闲谈,见有生人进来,也只随意瞟了一眼,便又低声说他们的话去了。 北忘和南灵跟着个手脚麻利的小伙计,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 楼道里也弥漫着那股姜茶和湿木头混合的气味,不算好闻,却透着过日子的实在劲儿。 小伙计引着他们走到东头挨着的两间房门口,推开了房门。 房里摆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但收拾得还算利落,床上铺盖也看着干净清爽。 热水和饭食一会儿就给二位送来。小伙计说完,便躬身退下。 北忘站在房门口,对南灵道:你先歇歇,等热水来了,好生揩把脸。 虽说看她身上干爽得很,压根用不着,可还是习惯性地嘱咐了一句。 南灵那空茫的眸子看了他一眼,没吱声,只推开自己那间房门走了进去。 夜色渐深,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落起来,雨点子敲在客栈瓦顶、窗棂上,发出细细密密不停歇的声响。 北忘盘腿坐在床铺上,闭目调息。 体内那点微薄愿力正循着师门传授的法子,慢腾腾在受损经络间流转,温养胸腹间的伤。 药力化开,带来些微暖意,与伤口深处未散的阴寒煞气相互消磨。 这过程缓慢熬人,须得打起全副精神。 正当他心神沉静,快要忘了自身存在时,一阵极细微、若有若无的声响,穿透淅沥雨声钻进耳中。 那像是个女子在哭。 声气儿极轻,断断续续的,像是憋着说不尽的委屈伤心,被这夜雨揉碎了又勉强拼凑起来,一丝丝飘在湿冷空气里。 北忘眉头微皱,缓缓睁眼。 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火苗跳动,昏黄光影将他身影投在墙上晃荡。 他侧耳细听,那哭声似乎又没了,只剩雨声还在。 是听岔了么 他心里起疑。 这雨棠镇头回来,人生地不熟,深更半夜又是雨天,怎会有女子在外头哭 他沉吟片刻,还是起身下床走到窗边。 木窗关得不严实,缝里透进湿冷夜风。 他伸手轻轻推开那扇沉手的支摘窗。 带着水汽的凉风立刻灌进来,冲散屋里闷气。 窗外是雨泽镇被雨水打湿的夜景。 青黑瓦顶连成片,大多窗户暗着,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雨幕中晕开模糊光团。 街面空荡荡不见人影,地皮反射着微弱天光,一片水亮。 他目光下意识扫过街道,随即猛地停在对面街角那条黑黢黢的窄巷口。 就在巷口,朦朦胧胧的雨夜背景前,清清楚楚立着一抹扎眼的绯红身影。 那是个女子,撑着把同样绯红的精巧油纸伞。伞面遮去大半个身子,只露出底下绯红裙摆,和一双若隐若现的绣花鞋。 她就那么静静杵在巷口阴影与雨幕交界处,一动不动。 像尊被人遗忘在那里的、颜色过于鲜亮的泥塑。 北忘心口没来由一跳。 这身影太清楚了。 在这本该把什么都弄得模糊的雨夜里,那抹绯红却鲜艳得刺眼,边角分明,与周围浸在灰暗水汽里的景致格格不入,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乎。 他使劲想看清伞下那张脸,可不管怎么瞪大眼,伞沿下头就像蒙着层看不见的薄纱,只能瞧见个模糊的脸盘轮廓,眉眼口鼻一概不清。 唯有一种强烈的、不似活人的凄楚哀怨,隔着雨幕清清楚楚传来。 没有脚步声,没有别的动静。 她就那么撑着红伞立在巷口,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打从开天辟地就站在那儿。 雨还在下着,敲打着各样物事发出连成片的细碎声响。 而那若有若无的女子哭声,似乎并未完全消失,依旧缠绕在雨声缝隙里幽幽飘荡。 北忘扶着窗框的手无意识攥紧。这雨泽镇的夜里,看来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