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石缝长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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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馆的生活，像一架古老而疲惫的机器，按着固定的节奏，日复一日地运转，凌晨的剁馅声，清晨的擀皮声，午间的喧嚣，傍晚的清扫…… 这些声音构成了我和妈妈世界的全部背景音。 妈妈彻底成了这台机器里最沉默、最坚韧的一个齿轮。 她的手上很快磨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厚茧，指关节因为长期接触冷水和揉面而显得有些粗大，时常在夜里酸痛得难以入睡。 但她从不吭声，只是偶尔在无人时，会对着那盆洗菜水，看着自己倒映其中模糊而憔悴的脸，失神片刻。 王姨看在眼里，叹口气，有时会硬塞给她几个水果，或者在她忙得脚不沾地时，强行把她按在凳子上休息几分钟。 “星妍哇，这日子长着呢，别把身子累垮了。” 王姨的话朴实，却带着真切的关心。 妈妈总是低声道谢，休息不到两分钟，又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一样，起身去忙活。 她像是在用这种极致的劳累，惩罚自己，或者说，证明自己并非毫无价值。 而我，那个安静的“小影子”，也开始尝试做更多的事。 我不再仅仅满足于剥蒜择葱。我会在客人离开后，抢着去擦桌子，虽然需要踮起脚才能擦干净桌面中央；我会学着把散乱的凳子摆放整齐；我会小心翼翼地把碗碟端回后厨，尽管每次都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打碎一个，那是我无法承担的代价。 王姨起初不让我做这些，怕我摔着碰着，但看我做得认真又固执，便也不再阻拦，只是默默地看着，偶尔指点一两句。 有一天下午，生意清淡，妈妈在后厨准备第二天的馅料，王姨在柜台算账。 一个穿着校服、看起来比我大几岁的女孩背着书包进来，熟门熟路地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就钻进柜台后面写作业去了。 她是王姨的女儿，叫关小雅，在附近的中学读书。 我缩在我的小角落里，看着小雅摊开课本，拧亮台灯，那专注的侧脸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一道刺眼的光，猛地照进了我灰暗的世界。 我已经很久没有摸过课本了。 爸爸曾经省吃俭用给我买的参考书，那些写满了笔记的作业本，都连同那个所谓的“家”，一起被遗弃了……读书、上学，这些曾经理所当然的事情，变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远。 我的目光无法从那些书本上移开，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酸涩得难受。 小雅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抬起头，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低下头，心脏怦怦直跳，害怕看到嫌弃或好奇的眼神。 然而，她只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在厨房忙碌的妈妈，似乎明白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个作业本和一支铅笔走过来，声音很轻：“喂，你会做数学题吗这道题我不会，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我愣住了，抬起头，撞上她干净澄澈的眼睛，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点点属于少女的、单纯的好奇和试探。 我看向她指的那道一元一次方程，是我很早以前就学过的内容！我犹豫了一下，接过笔，在本子的空白处，小心翼翼地写下了解题步骤。小雅看着，眼睛亮了起来：“哇！你真厉害！这么快就算出来了！” 她的夸奖真诚而直接。 那一刻，一种久违的、微弱的暖流，悄悄淌过我心间冰封的河床。 从那以后，小雅放学回来，偶尔会拿着作业“请教”我。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那些题目对她来说并不难，但我感激她这种方式，它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我们会在柜台角落的小凳子上，头碰着头，一起看一本书，或者讨论一道题。 那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短暂时光。 妈妈也注意到了。 有一次，她端着刚出锅的饺子出来，看到我和小雅挤在一起看书，她的脚步顿了一下，眼神复杂，有欣慰，有酸楚，还有更深沉的、我看不懂的决绝。 那天晚上，挤在行军床上，妈妈忽然低声问我：“月桐，还想读书吗” 黑暗中，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巨大的涟漪。 我想吗我怎么可能不想那是爸爸对我最大的期望。可是…… “妈，我不读！”我飞快地说，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我在这儿帮你，我能干活，我……” “桐桐，睡觉吧。” 妈妈打断了我的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不再言语。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几天后，妈妈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钱。 很少的一叠钞票，她反复数了好几遍，然后用一方洗得发白的手帕仔细包好，塞在最贴身的衣袋里。 她并没有立刻去买任何东西，而是破天荒地，在下午客人最少的时候，跟王姨请了一个小时的假。 她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她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半旧的布袋子。 她把我叫到我们的小角落，默默地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在床上。 不是新衣服，不是好吃的。 是书！几本旧的初中课本，一些泛黄的习题集，还有几支最便宜的铅笔和几个作业本。 它们散发着旧书市场特有的那种陈旧纸张的气味。 “我跟收废品的李老头买的，很便宜。” 妈妈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有些刻意的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看不懂的，等小雅放学了，可以去问问她。自己……也别落下。” 我看着那些书，手指颤抖着抚过粗糙的封面，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边角卷起，但它们在我眼里，却比任何珍宝都更耀眼。 我抬起头，看着妈妈。 她疲惫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像星火一样，重新燃烧了起来。 那不是认命的光，那是野草被巨石压住后，依旧固执地从石缝里探出头来，寻找阳光的狠劲与希望。 『爸爸，您看到了吗 妈妈用她第一个月的血汗钱，给我买回来的，不是温饱，而是未来。』 那是一颗被深深埋进贫瘠土壤里的种子，我知道它发芽会很难，成长会更难，但至少，妈妈没有放弃让它见到阳光的可能！在这个飘着饺子香味和油烟味的角落里，在妈妈无声的支撑下，我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第一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