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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尘和林承启离开了南京,一路往北走。 路上走了快一个月。 越往北,人烟看着越少,天地也显得开阔起来。 风刮在脸上,又干又冷,和南京那种湿乎乎的潮湿完全不一样。 这天,领路的官吏在车上喊了一嗓子: “前面就到北平地界了!” 林承启赶紧凑到车窗边,撩开厚布帘子往外看。 无尘也微微直起身,望了过去。 这一看,两人都愣了一下。 眼前根本没啥像样的城墙,大片大片都是荒地、农田和乱树林子。远远能望见一些低矮的土墙轮廓,那还是元大都时候留下的老底子,破败得很。 官道也变得坑坑洼洼,车子颠得厉害。 “这……这就是北平” 林承启有点傻眼。 他记忆里那个四九城,那个热闹的北平府,这会儿连影子都没有。 无尘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外面。 风吹起地上的黄土,扬得老高。 车子又晃荡了小半天,总算接近了元大都的旧城范围。 景象开始变了。 路边能看到好多窝棚和临时搭的草棚子,密密麻麻住着人。 远处人声嘈杂,能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在干活,像是在挖土方,抬石头。 号子声,吆喝声,还有牲畜的叫声混成一片,尘土飞扬。 “好多人啊……” 林承启喃喃道。 这工地的规模,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领路的官吏回过头,带着点自豪解释: “两位是头一回来吧陛下已经下了旨意,要营建新都!看见没,这些都是从各地征调来的匠户、民夫,得有几十万人!那边,对,就那片空地,听说以后是皇城的地方!” 无尘顺着官吏指的方向望去。 那里还是一片空旷,只有些打下地基的痕迹,无数人影如同蚂蚁般在其中忙碌。 她的目光越过工地,看向更远处。 那里应该就是后来西四牌楼一带吧 现在除了零星的村落,什么都没有。 林承启心里更是翻腾得厉害。 永定门呢钟鼓楼呢 那些他熟悉的胡同和大街,现在全是一片黄土和工地。 这种时间的错位感,让他头晕目眩,好像脚底下踩着的不是实地。 “姐,” 他压低声音,凑到无尘耳边,“这……这完全对不上啊。” 无尘轻轻“嗯”了一声,眼神也有些恍惚。 她低声道:“五百年……这里的一切,都还没开始呢。” 车子在黄土路上艰难前行,最后在旧城北一处稍微齐整点的寺庙院落前停了下来。 这里算是给他们安排的临时住处。 这寺庙有些年头了,是前朝留下的。 屋瓦颜色沉暗,墙皮也有些剥落。 但香火好像还行,时不时有百姓进出。 工部的吏员过来登记,把他们领到两间僻静的僧房前。 “二位暂且住这儿。明天一早去报到,营造司缺人手。” 吏员说完就走了。 林承启扶着无尘进屋。 屋内虽然摆设简陋,至少干净亮堂。 “这怎么住人啊……” 他忍不住抱怨。 无尘在炕边坐下,喘了口气: “将就吧。朱棣要大兴土木,现在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 无尘身体撑不住,一到就歇下了。 林承启安顿好她,自己在寺里随便逛了逛。 寺庙不小,香火也还行,有零星的香客进出。 他走到大雄宝殿前,看着里面昏暗光线下庄严肃穆的佛像,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他想不明白怎么才能回去,更发愁无尘越来越差的身子骨。 接下来的几天,无尘大多在禅房里静养。 林承启怕她闷,有时会扶着她到寺里慢慢走走,晒晒太阳。 这天下午,天气还算暖和。 无尘觉得精神稍好一些,便由林承启陪着,在崇国寺里慢慢踱步。 前面的大殿有僧人在做功课,诵经声嗡嗡的。 他们信步往后院走,人渐渐少了。 后院更显古旧,墙角生着厚厚青苔。 几棵老柏树,枝干虬结,看着比这庙年纪还大。 她拉住一个路过的小沙弥,客气地问: “小师父,听说寺里原先供着脱脱丞相夫妇的塑像,不知还在不在” 小沙弥想了想,指着后面一处偏殿: “好像在千佛殿那头,靠西边墙角。好些年没人特意去瞧了。” 谢过小沙弥,两人往后头走。 千佛殿比前面更安静,光线也暗。 殿里两侧密密麻麻供着无数小佛像,落满了灰。 殿内光线偏暗,香烟缭绕。 一尊尊佛像宝相庄严,静默地注视着来人。 他们没在佛像前多停留,目光仔细扫过殿内陈设。 果然,在殿旁一侧,看到了那两尊格外不同的塑像。 正是元朝的宰相脱脱和他的夫人。 泥彩已经有些剥落,带着年代久远的沉暗。 塑像的仪态倒还保存完好。 无尘站在塑像前,仔细端详。 林承启绕着看了看,嘀咕: “这有啥特别的就是两个老雕像嘛。” 眼角余光却瞥见殿侧一处不起眼的小门虚掩着,里面似乎另有一间小室。 他拉了拉无尘的衣袖,朝那边示意。 两人悄声走过去。 推开那扇小门,里面是一间极为狭小的影堂。 正对着门的墙上,却挂着一幅画像。 画像上是个老僧,穿着寻常的僧袍,面容清癯。 可那双眼睛,却画得异常锐利,沉静中透着洞悉一切的锋芒,完全不像个方外之人。 画像下方,只摆着一个陈旧的蒲团,和一盏早已熄灭的油灯。 无尘看着那画像中人的眼睛,心头莫名一紧。 那眼神,她太熟悉了。 虽然画中人的面容与现今的姚广孝不尽相同,但那份深藏于平静下的算计与掌控,如出一辙。 林承启也吸了口凉气,低声道: “这地方……果然有鬼。” 这就是姚广孝的影堂。 姚广孝画像藏在这前朝宰相的塑像之后,是隐喻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镇守 从那个藏着姚广孝画像的阴暗影堂里退出来,无尘只觉得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手脚一片冰凉。 林承启还在低声咒骂着老和尚的阴魂不散,无尘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许多碎片在她眼前打转。 锡兰山的秘法、风磨铜的火焰、体内翻涌的汞毒、朱棣那惶恐不安的脸…… 最后,定格在刚才看到的那本《西游记》抄本里,一段关于唐太宗游地府的故事上。 故事里,唐太宗被冤魂索命,一个姓崔的判官让他去找一个叫“相良”的善人,借对方存在阴司的金银来打发债主。 “相良” 无尘心里猛地一抽。 这两个字在她舌尖滚了一圈,倒过来……不就是“良相”! 良相……元朝的宰相……脱脱! 她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林承启赶紧扶住她:“姐,你怎么了” 无尘靠着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她全明白了。 哪里是什么阴司借贷 那“相良”存在阴曹地府的十三库金银,分明就是姚广孝借助僧录司之手,掌控的遍布十三布政司的寺庙香火钱! 他早就打通了阴阳两界的财路,不,是早就铺好了这条贯穿前世今生的轮回之路! 自己和林承启,算什么穿越者 他们不过是这盘横跨元明、筹划了数百年的巨大棋局里,两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从他们,不,从前世的小林子与楚妃,甚至更早开始,就被算得死死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这北平十一月的寒风更刺骨。 她之前还想着破局,想着穿回去,此刻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姚广孝的网,织得太大,太密了。 他们陷在里面,挣扎不动,也看不到边。 “姐你到底怎么了” 林承启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慌了神。 无尘摇了摇头,挣脱他的搀扶,自己站稳了。 她望着崇国寺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无声地吸了口气。 “没事。” 她声音干涩,“走吧,先回去。” 回去又能怎样她不知道。 但站在这里,只会被那无形的网越缠越紧。 真相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也让她连绝望都觉得费力。 从崇国寺回来,当夜无尘就倒下了。 她浑身滚烫,像一块被烧红的炭,意识在混沌的深渊里沉浮。 外间的林承启急得嘴角起泡,连夜请了大夫,灌下去几碗苦药,却像石沉大海,只换来她更急促的呼吸和含混不清的呓语。 她昏睡了三天三夜。 在这三天里,无尘觉得自己被撕成了两半,又或者,是掉进了一个由无数记忆碎片搅成的漩涡。 他不敢走远,整天守在无尘炕前。 “姐,你可不能有事……” 他握着无尘滚烫的手,声音有点哑,“咱们还没找到回去的路呢。你答应过要带我回去的。” 无尘听不见。 她陷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她一会儿觉得自己是楚仪,站在冰冷的宫殿里,看着那个曾是她丈夫的年轻皇帝——建文帝朱允炆。 他穿着仓皇出逃的粗布衣裳,回头望她的那一眼,充满了无奈和决绝。 心口那撕裂般的痛楚,真实得让她喘不过气。 一会儿,她又成了无尘,站在烈焰熊熊的铸造局工坊里,看着风磨铜在坩埚里翻滚出诡异的彩晕。 姚广孝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在火焰后面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在说: “你逃不掉。” 破碎的画面不断闪现: 锡兰山迦罗叶演示秘法时的手势、古里港郑和宝船巨大的船帆、朱允炆在荒岛上憔悴的脸、袁寒云(建文帝前世)与她分别时,指尖那一点点温存…… 以及,最后定格在崇国寺影堂里,那幅画像上姚广孝锐利如鹰隼的眼神,还有那两个字——“相良”与“良相”的倒转,像一道惊雷,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炸开。 恐惧,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惧攫住了她。 那不是她一个人的恐惧,是楚妃的,是那个深宫女子面对国破家亡、夫君流亡、自身命运飘零的巨大恐慌; 也是她无尘的,是意识到自己如同落入一张早已织就、横跨数百年巨网中的飞蛾般的无力与绝望。 两种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碾碎。 就这样昏沉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无尘的高烧终于退了些。 她吃力地睁开眼,看到林承启歪在炕沿打着盹。 她动了动手指。 林承启立刻惊醒了,凑过来: “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伸手试了试无尘额头的温度,长长松了口气,“老天爷,可算退烧了。” 无尘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 林承启赶紧倒来温水,扶着她慢慢喝下。 “我……睡了多久” 她的声音很虚弱。 “三天了!” 林承启絮叨起来,“又是说胡话又是发抖的!梦见啥了一直喊冷,还……还好像喊了谁的名字……”他后面的话音低了下去,有点试探的意味。 无尘靠在炕头,缓了好一会儿,梦里的碎片还在脑子里盘旋。 她想起那“相良”二字,想起脱脱塑像袖口的刻痕,想起姚广孝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 她看着林承启忙前忙后给她弄吃的,忽然问: “承启,你信命吗” 林承启正吹着一碗热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在他疲惫的脸上显得有些勉强: “命我命由我不由天!姐,你别想那么多,先把身子养好。等你好利索了,咱们再想法子。那老和尚再能算计,总不能把几百年后的事情都算得清清楚楚吧咱们偏不按他的路子走!” 他的话带着他惯有的那股混不吝的劲儿,像是在给自己,也给无尘打气。 无尘看着他,心里那冰封的绝望,似乎被这莽撞的热情撬开了一丝缝隙。 是啊,就算身在局中,难道就只能任人摆布吗 她接过粥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热粥下肚,带来一点暖意。 窗外,北平冬日的阳光淡淡地照进来,落在炕沿上。 远处,新城工地的号子声隐隐约约,如同这个时代沉重的呼吸。 路还长,局未破。 但人只要还活着,总得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