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断发绝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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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嬴异人那句“安秦君，还不谢恩”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却未能激起半分涟漪，反而让整个章台宫陷入了一种更为诡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石破天惊的封赏，像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砸得所有人头晕目眩，半晌回不过神。 终于，死水般的寂静被打破了。 “大王！三思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正再也按捺不住，踉跄出列，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燕太子丹……他、他乃燕国储君！岂可受我大秦彻侯之位！更遑论……更遑论剑履上殿，赞拜不名！此乃国器，非社稷重臣、王室血胤不可轻授！此举……此举于礼不合，于制不符啊！” “臣附议！”另一位嬴姓宗亲立刻跟上，语气急切，“安秦君让我秦国以彻侯尊位、殊礼厚待他国太子，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若他日燕丹归国，我大秦颜面何存若其心怀异志，借此权位祸乱朝纲，又当如何请大王收回成命！” “请大王收回成命！” 霎时间，附议之声此起彼伏， 绝大多数来自嬴姓宗室和部分老成持重的朝臣，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深深的忧虑。 昨日燕丹救驾之功，他们感念，赏赐金银田宅，甚至一个不高不低的虚爵，他们都可接受。 但彻侯殊礼协理政务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底线！ 一个他国太子，一个质子，手握如此权柄，这简直是将秦国的安危置于炭火之上！ 吕不韦立于百官之首，面色已然恢复平静，只是那垂下的眼眸深处，冰寒之色更重。 他未曾出言反对，甚至微微躬身，作出一副全然遵从王命的姿态。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冷意，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压迫感。 大王这一手，真是高明得令人齿冷。 将他吕不韦高高捧起，却又立刻塞过来一个地位超然、拥有特权、更与太子关系匪浅的“安秦君”来分权制衡好，好得很！ 燕丹跪在殿中，只觉得那些来自嬴姓宗亲的目光，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利刃，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剥皮拆骨，看看他这个“异类”究竟凭什么能得此殊荣。 质疑、愤怒、忌惮、排斥……种种情绪几乎要凝成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大脑依旧一片混乱。 嬴异人到底想干什么就算要酬功，就算要制衡吕不韦，这代价也太大了吧把他一个燕国太子推上秦国彻侯的位置，这已经不是赏赐，而是把他放在火山口上烤！是嫌吕不韦不够恨他还是嫌宗室们看他不顺眼 【疯了！嬴异人绝对是吐血吐坏脑子了！】燕丹内心疯狂吐槽，【这老狐狸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把我架起来当靶子吗！】 就在这无尽的质疑与自身混乱的思绪中，一道灵光，如同漆黑的夜空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猛地劈开了他脑海中的迷雾！ ——‘若你不是燕国太子，该多好。’ 几年前，嬴异人那一声疲惫而意味深长的叹息，猝不及防地再次回响在他耳边。 若你不是燕国太子…… 若你不是燕国太子！！ 一瞬间，燕丹全明白了。 这不是赏赐。 这是逼迫。 这是一场赌上一切的豪赌！ 嬴异人不是在赏他，而是在逼他！逼他在这万众瞩目的大朝会上，在这秦国的权力中心，做出一个无比清晰、无法反悔的选择！ 是要继续做那个身份尴尬、永远被秦人防备和猜忌的燕国太子姬丹 还是……彻底斩断过去，抛弃燕国太子的身份，心甘情愿地戴上“安秦君”这项华丽却沉重无比的冠冕，从此将身心乃至命运，彻底与秦国、与嬴政捆绑在一起 嬴异人给了他至高无上的地位和特权，但同时，也把他推到了悬崖边上。 他若接下，就必须自绝于燕国宗庙，成为无根无萍、只能依附于秦国生存的“燕丹”。 他若拒绝，便是当着满朝文武打了秦王的脸，昨日救驾之功顷刻化为乌有，甚至可能引来猜忌，日后在秦国寸步难行。 好狠……好绝的一步棋！ 燕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液奔涌冲上头顶，让他指尖都在发麻。 嬴异人这是用整个秦国的朝堂做棋盘，用彻侯之位做赌注，逼他燕丹赌上一切，去换一个未来辅佐嬴政的可能！去成为那把悬在吕不韦头顶的、最锋利的剑！ 巨大的震惊和一丝被算计的恼怒过后，涌上心头的，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决绝。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那些依旧愤慨激昂的宗室重臣，掠过面色深沉看不出情绪的吕不韦，最后，定格在王座上面容苍白、眼神却异常锐利坚定的嬴异人脸上。 四目相对。 燕丹在那双眼里看到了不容退缩的决断，也看到了一丝近乎托付的沉重。 罢了。 燕丹在心中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燕太子姬丹那个身份，对他这个穿越者而言，本就虚妄。他想要的，从不是燕国的王位，而是一个归宿，一个能让他施展抱负、不再孤身一人的锚点。 那个锚点，是嬴政。 嬴异人给了他一个最极端、却也最彻底的机会。 就在朝堂上的反对声浪即将达到顶峰，更多宗亲准备死谏之际—— “臣，”燕丹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所有的嘈杂，“谢大王隆恩！” 众人一怔，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就这么接了 他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见燕丹谢恩之后，并未起身，而是再次深深俯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大王信重，赐臣彻侯之位，授臣殊礼特权，臣感激涕零，然……” 他话锋一转，抬起头，目光澄澈地看向嬴异人：“臣深知，臣之旧身份，实为枷锁，令朝中诸位大人心有疑虑，难以安心。既受秦爵，当为秦臣，心无旁骛。臣，请大王赐臣利刃一柄。” 要匕首干什么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嬴异人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微微颔首，一旁的郎官立刻奉上一柄未开刃的仪仗短剑。 燕丹接过短剑，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颤，环视四周，将那些或疑惑、或警惕、或不屑的目光尽收眼底。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他猛地抬手——抓住了自己脑后束起的长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然，今日既受秦恩，冠以‘安秦’之名，旧日种种，便当断绝！” 话音未落，他手腕猛地用力！ “嚓——” 锋利的短剑割断了一缕乌黑的长发！ “姬丹！”有宗老失声惊呼！ 燕丹动作未停，一手握住被割断的发束，另一只手继续挥动短剑。 “嚓！嚓！嚓！” 一缕，又一缕。 黑色的发丝纷纷扬扬落下，散落在光可鉴人的玉砖之上。 他动作决绝，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割断的不是自己的头发，而是与过去的一切牵连。 满朝文武，包括吕不韦，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惊世骇俗的一幕！在这个视发肤如性命、孝道高于天的时代，自毁发肤，几乎是自绝于宗族、自绝于天下的行为！ 嬴政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看着燕丹那决绝的侧脸和不断飘落的黑发，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冲上去阻止，却被身旁内侍死死拉住。 很快，燕丹那一头象征贵族身份的、保养得宜的长发被尽数割断，变得参差不齐，只余下贴着头皮的短发，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突兀，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锐气。 他俯身，将地上所有的断发，连同手中那一大束，仔细地、郑重地拾起。 殿中寂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他走动时衣袍摩擦的窸窣声。 他一步步走到大殿角落那盆燃烧着用于照明和取暖的炭火盆前。 没有丝毫犹豫，他将手中所有的断发，尽数投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嗤——” 火焰猛地蹿高，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发丝，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一股焦糊味弥漫开来。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燕丹平静无波的脸庞，他转身，面向王座，面向所有震惊到失语的百官宗亲，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宣誓： “身体发肤，既已还于父母宗庙。今日，姬丹已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嬴政那双泛红的眼眸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从今往后，活着的，只是大秦的安秦君——” “燕、丹。” 余音袅袅，伴着殿中焦发的微臭，和那盆燃烧着过往的火焰，深深地烙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