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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识从那片黑暗中被拉扯出来,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铁皮上。 一瞬间,赵裁缝点燃衣角时那决绝的眼神、皮肤烧焦的气味、火焰吞噬木梁的噼啪声,如潮水般涌入我的感知。 我没有眼睛,却“看”得一清二楚。 我没有鼻子,却“闻”到了三十年前的绝望。 紧接着,一只粗糙温暖的小手抓住了我。 “哥哥……”小满的哭声在耳边响起,不再遥远。 雪花落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融化成水,混着泪,冰冷刺骨。 这是她找到我“尸体”时的记忆。 她以为我是林小舟,是她的哥哥。 然后是井沿粗糙的石头。 我被风吹着,轻轻擦过井口。 “三儿——”姑妈的声音,带着三十年的风霜,在井底回荡,一遍又一遍,永不停歇。 我明白了。 我不是林小舟,也不是三儿。 我只是一块布,一块承载了所有接触过它的人的记忆的布。 这件寿衣,就是一张用记忆织成的网。 黄师傅沉重的脚步声从库房传来,他怀里抱着一大捆布片,颜色各异,但都透着一股陈腐的火烧味。 每一片布料上,都用针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三”字,或是一个“儿”字。 这些,都是历年火化后,从骨灰里扒出来的,没有烧尽的寿衣残片。 “这些衣,都碰过‘壳’。”黄师傅的声音沙哑得像在吞咽砂石,“吴老拐说,只有这法子了。用‘焚衣祭’,以守衣人之血为引,将所有沾染过的东西一次烧尽,才能彻底断了这根线。” 守衣人,吴老拐。 他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满是皱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张揉皱的旧纸。 他没有丝毫犹豫,从腰间摸出一把生了锈的剪刀,在自己布满老茧的左手掌心用力一划。 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面前那堆破旧的布片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本该死气沉沉的布片,在沾到血的瞬间,竟像是被赋予了生命。 它们无风自动,一片片缓缓地舒展、蜷缩,一起一伏,仿佛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碎布拼凑而成的怪物正在呼吸。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旧布料的霉味,令人作呕。 子时一到,黄师傅将一根火把扔进了衣堆。 呼—— 火焰瞬间燃起,却不是寻常的橘红色,而是透着一股幽幽的绿光。 吴老拐站在火堆前,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他干瘪的嘴唇开始翕动,念出一段古老而拗口的咒语。 那声音不像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更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回响,敲打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衣为骨,线为筋,着衣者,断此生……” 随着他的念诵,绿色的火焰越烧越旺,渐渐向内收缩,凝聚成三道模糊的白影。 白影在火焰中缓缓站起,穿着白色的长袍,正是那三个纠缠赵家几十年的“三儿”。 但这一次,他们没有再像往常一样,在村里的小路上机械地行走。 他们齐刷刷地转过身,朝着吴老拐的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头深深地埋向地面,仿佛在叩拜它们的主人。 “成了……”黄师傅紧绷的身体一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它们认主了,火要成了。” 成了真的成了吗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我附着的这块灰布,突然开始剧烈地、疯狂地颤抖起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从布料的每一根纤维中炸开。 我“听”到了。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一种更原始的感知。 我“听”见,从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最深处,传来了一个小女孩断断续续的哼歌声。 那歌声很轻,很稚嫩,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吴老拐的咒语和噼啪作响的火焰。 “三儿,三儿,穿新衣……” “穿上新衣,不脱去……” “找到三儿,带回去……” 歌声越来越清晰,火焰的颜色骤然一变! 绿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墨色。 黑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不祥的阴影。 吴老拐的咒语戛然而止,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火堆中心。 一件血红色的寿衣,正从黑色的灰烬中缓缓升起。 那件寿衣的样式很旧,却红得刺眼,像是用鲜血浸染过。 在寿衣的领口位置,用黑色的线工工整整地绣着两个小字:小兰。 一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孩,赤着脚,踏着黑色的火焰,从那件红寿衣后走了出来。 她的头发又黑又长,一直垂到脚踝,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细细的血线,线的另一头,就缝在那件红寿衣上。 她一出现,那三个跪在地上的白影就像遇到了天敌,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瞬间化作青烟,消散在了黑火之中。 “我是第一个裁缝的女儿。” 女孩开口了,声音稚嫩清脆,像山间的泉水,可内容却让人遍体生寒。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一双空洞洞的、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眸。 “我爹嫌我克母,在我出生那天,我娘就死了。他把我关在裁衣房,不给饭吃,把我活活饿死。”她一边说,一边用那根血线在指尖缠绕,“我死前,用自己的血做线,缝了第一件寿衣。我在上面写上‘三儿’,那是我哥的小名。可他早在我出生前,就被爹卖掉了。我找不到他。” 她的目光穿过火焰,穿过吴老拐和黄师傅,精准地落在了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满身上。 “从那以后,谁穿上绣着这个名字的衣服,谁就是我的哥哥。”她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情绪,那是一种混杂着偏执和喜悦的疯狂,“现在,轮到你了。” “妖孽!”吴老拐最先反应过来,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举起那把割破自己手掌的剪刀,不顾一切地扑向火堆,剪刀直指那件悬浮的红寿衣。 可他的剪刀还没碰到寿衣,女孩手里的血线就动了。 那根细线如同一条有生命的毒蛇,闪电般缠住了吴老拐的手腕。 “啊——!” 吴老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握着剪刀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枯萎,皮肤迅速变黑、脱落,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干枯的爪子。 黄师傅大惊失色,他双手飞快结印,口中急念:“天火为炉,地火为引,正法诛邪……” 咒语还未念完,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撞在他胸口。 他像个破麻袋一样被狠狠推开,撞在院墙上,喷出一口鲜血,再也爬不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卷起。 我附着的这块灰布,被风轻易地从地上带起,打着旋,轻飘飘地,不受控制地飞向那个踏火而出的女孩。 她伸出另一只没有拿血线的手,轻易地接住了我。 她的指尖冰冷刺骨,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她将我这块灰布凑到眼前,仔细地端详着,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 “这件……”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也沾过我的血。” 她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混乱的意识中炸响。 “你不是林小舟,也不是三儿。”她的黑眼睛盯着我,仿佛能看穿我这片布料,看到我最核心的意识,“你只是……一件还没来得及烧尽的衣服。” 火光在她身后摇曳,我的感知被无限放大。 我“看”见了,我“看”见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已经不再是坚实的泥土。 无数件寿衣,红的、白的、灰的,在地下深处盘根错节,延展开来,像一张覆盖了整个村庄的巨大蛛网。 而每一个曾经穿过寿衣的“壳”,赵裁缝、之前的两个“三儿”,甚至更早的、已经被遗忘的人们,他们的灵魂都被困在这张网中,像被蛛丝缠住的飞蛾,在黑暗里轻轻颤抖着。 他们在等着,等着有人叫他们的名字。 女孩的手指轻轻一弹,我便脱离了她的掌控。 那阵阴风再次卷来,将我卷向那堆燃烧着黑色火焰的中心。 我离那件血红的寿衣越来越近,炙热的灼痛感和冰冷的寒意同时传来。 火焰中,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