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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平九年,夏。 沈复踏入澄明堂时,日头正烈。蝉鸣撕扯着暑气,穿过庭院里新栽的梧桐,落在他玄色礼服的袖缘上。 那礼服是按正君规制缝制的,十二章纹用暗金线绣得密密匝匝,领口压着一道繁复的云雷边——沈家连夜赶制的嫁衣,重得几乎要压弯他的肩。 但他背脊挺得笔直,像他自幼习武时握的那杆枪。 堂内阴凉,冰鉴散着丝丝白气。他的目光掠过两侧垂首侍立的宫人,最后定在堂上主位那个身影上。 怜舟沅宁。 她穿着常服,月白的绸衫衬得那张脸愈发青稚。 十五岁,眉眼间还留着未褪尽的少年轮廓,可那双眼睛——沈复想起多年前在御书房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躲在齐弄溪身后偷看他的模样。 那时她六岁,眼睛圆而亮,像蓄着两汪清泉。 如今那泉水沉静了,成了深潭。 “臣侍沈复,拜见殿下。” 他依礼跪下,玄色衣摆铺开如墨莲。额头触地时,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这套动作他昨夜在沈府练了十几遍,每一次跪拜的角度、衣袖展开的弧度、乃至低头时脖颈弯曲的尺度,都要分毫不差。 正君不能有差错。 沈家的嫡子亦然。 “沈师父……正君起来吧。” 声音从上方传来,清凌凌的,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介于童音与少年音之间的微哑。 她自六岁上便到沈氏书塾学习诗文,她学的许多诗篇,都是他所授。 沈复起身,抬眼时撞上她的目光。她在打量他,很平静的打量,像在审视一件新得的器物。这目光让他袖中的指尖微微蜷起,但他面上仍是温润得体的笑。 “殿下……长高了许多。”他说。 “正君却未变。”怜舟沅宁从主位走下来。她身量已到他肩头,走路时步态端方,是皇室自幼训导出的仪态。 她在距他三步处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君臣该有的分寸。 “归藏斋已收拾妥当,沈师可还缺什么” “殿下安排周详,臣侍并无缺憾。” “那便好。”她顿了顿,忽然问,“沈瑶可还闹着要跟你来” 沈复微怔。 幼妹沈瑶性子乖张又格外黏他,自他赐婚旨意下来后,便日日哭闹,说要跟兄长入府。这事他从未对外人提过。 “阿瑶如今已经快十五岁了,是懂事的年纪了。” 怜舟沅宁却笑了。 那笑意很淡,只在她眼角漾开一丝波纹,很快又平复。 “孤记得她,从前在宫宴上见过,躲在你身后偷果子吃。”她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他,“正君不必忧心,孤已请了丹青大家陆先生每月去沈府授课三次。她既爱画,便让她好好画。” 他忽然想起昨夜父亲将他唤到病榻前,枯瘦的手攥着他的手腕,声音嘶哑: “复儿,沈家的将来系于你一身。瑶儿不成器,你须在公主府站稳脚跟。沈氏百年基业,不能断在我们父子手上。” 那时烛火摇晃,将父亲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 其实他早该议亲的,可是十九岁时长姐沈珏遇刺身亡,嫡系一脉,只剩了他和幼妹阿瑶,他那时抽不开身,只能一拖再拖,便到了如今这个年岁。 母亲身边有那样多的男子,父亲虽是正室,却似乎并不重要。 “臣侍……代家妹谢过殿下恩典。”他再次躬身。 “不必谢。”怜舟沅宁转过身来,日光从她身后窗格漏入,将她周身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专注,“你既入了府,便是澄明堂的人。孤的人,孤自会照拂。” 这话说得平淡,却重若千钧。 沈复忽然明白,这场婚姻于她而言,亦是一场交易。沈家的支持,换她对他、对沈氏的庇护。很公平。 “殿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依旧平稳,“臣侍有一物相赠。”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不过掌心大小。打开,里面是一枚青玉印章,雕成卧虎之形,虎身盘踞,虎首微昂。 “这是臣侍幼时习字所用私印。”他双手奉上,“今献与殿下。往后殿下若有吩咐,凡盖此印之文书,臣必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他人。” 怜舟沅宁接过印章,指腹摩挲过温润的玉身。她垂眸看了片刻,忽然抬眼看他:“你可知,这虎印若落在旁人手里,可仿你的字迹,调你的私兵,动你在各州的暗桩。” “臣侍知道。” “那你仍给孤” “殿下不是旁人。”沈复说这话时,目光坦然迎上她的眼睛,“殿下是臣的妻主。” 堂内静了一瞬。 蝉鸣忽然歇了,只剩冰鉴化水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 怜舟沅宁将印章收进袖中,转身走向书案。“正君一路劳顿,先去归藏斋歇息吧。晚膳时分,孤再去与你共进。” 这便是送客了。 沈复行礼退出澄明堂。踏出门槛时,热浪扑面而来,他眯了眯眼。侍从知微立刻撑伞上前,低声道:“正君,轿辇已备好。” “走走吧。” 他沿着回廊缓步而行。皇女府是新赐的府邸,一草一木都透着生疏。 归藏斋在东院,是离澄明堂最近的一处独立院落。门楣上已挂好匾额,黑底金字,“归藏”二字笔力遒劲,是怜舟沅宁的亲笔。 藏。 沈复在匾额下驻足片刻,推门而入。 院落清幽,遍植青竹。 正堂陈设雅致,一应器物皆按他的喜好布置——沈家早将他的习惯清单呈给了皇女府。 书案上有新墨,笔架上悬着狼毫,连熏香都是他惯用的冷松香。 一切都太完美,完美得不真实。 知微指挥着仆役安置箱笼,静檀捧来茶具。沈复挥退众人,独自坐在窗边的榻上。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 归藏斋,归藏。 藏起锋芒,藏起软肋,藏起所有不该显露的情绪与秘密。 从今日起,他是怜舟沅宁的正君,是沈氏在公主府的代表,是这座崭新棋局中一枚必须走稳的棋子。 但他也是沈复。 是那个六岁便能背诵《沈氏家训》,十二岁通晓兵法,十九岁失去长姐后一夜长大的沈复。是那个会在深夜独自练剑,直到力竭倒地的沈复。是那个……也会在无人时,对着长姐遗物红了眼眶的沈复。 “阿复,阿姐希望你这一生能有个让你欢喜的归处。” 如今,算是有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