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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在身后轰然合拢。钟夏夏踏下最后一级石阶,膝盖忽然一软。 她伸手扶住宫墙,掌心贴住冰冷石砖,借力站稳。 夕阳斜照,将她影子拉得细长,投在青石地上,晃晃悠悠。 她赢了。 这个认知撞进脑海时,没有预想中狂喜,只有无边疲惫。 像一口气跑完百里长路,停下来才发觉四肢百骸都在发抖。脸颊擦伤火辣辣疼,手腕淤青发胀,喉咙干得冒烟。 “上车。” 身边传来声音。洛景修撩开车帘,侧身让开。他肩伤崩开,玄色官袍洇开暗红血渍,可脊背挺得笔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钟夏夏没客气,踩着脚凳钻进车厢。 车帘落下,隔开外面窥探目光。车厢狭窄,两人相对而坐,膝盖几乎相碰。空气里弥漫血腥味,药味,还有彼此身上汗水味道。 马车启动,轱辘碾过石板路。钟夏夏靠着车壁,闭上眼。 脑海里还在回放金殿最后画面——皇帝拂袖而去,二皇子脸色铁青,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她扔下那堆证据,像扔下一把火,把整个朝堂烧得焦黑。 “疼吗” 声音很轻。 钟夏夏睁开眼。洛景修不知何时挪到她这边,指尖悬在她脸颊旁,隔着一线距离。他没碰,只是虚虚描摹那道擦伤轮廓。她没躲。 “不疼。”她说。 谎话。伤口像撒了盐,每根神经都在尖叫。可她习惯了。 从小时候磕破膝盖,到后来被家族排挤,再到今天这场厮杀——疼这种东西,忍忍就过去了。 洛景修指尖顿了顿。 他没戳破谎言,只从袖中抽出块干净帕子,叠成方形,递过去。 “擦擦。” 钟夏夏接过。帕子是素白棉布,边缘绣着暗纹,触手柔软。她没擦脸,只攥在掌心。布料吸了汗,很快变潮。 车厢沉默下来。只有车轮滚动声,还有彼此压抑呼吸。 夕阳从帘缝露进来,照在洛景修侧脸,勾勒出他下颌锋利线条。 他脸色苍白,可眼神很亮,像燃着两簇火。 钟夏夏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三年前大婚夜,红烛高烧。 她顶着沉重凤冠,坐在婚床边,听着外面喧闹喜乐,心里一片冰凉。 他掀开盖头时,她抬头,看见一张冷硬脸。没有笑意,没有温柔,只有审视。 他说:“既来了,就安分些。” 她说:“好。” 然后三年。同一屋檐下,两座孤岛。她打理后院,他征战朝堂。偶尔在长廊擦肩,彼此点个头,连话都懒得说。 那时候她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 和一个陌生人绑在一起,在深宅大院里熬到死。可现在…… “为什么救我”她忽然开口。 问题问出来,自己也愣住。明明之前问过,明明知道他答案——利益,算计,各取所需。 可她还是想听,想听他说点不一样的。洛景修转眼看她。 夕阳在他瞳仁里熔成金色。“你希望听到什么答案”他反问。 “实话。” “实话就是,”洛景修停顿,喉结滚动,“我不知道。”钟夏夏怔住。 “金殿上你闯进来时,我第一反应不是得救,是愤怒。” 他声音很平,像在陈述别人事,“愤怒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搅进这滩浑水,为什么……不继续当那个被我忽视的世子妃。” 话像刀,剖开他内心。 “然后箭雨来了。”他继续说,“我看见箭朝你飞去,身体比脑子快。扑过去那刻,我才明白——我早就不想让你死了。甚至……怕你死。”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钟夏夏心脏猛地一缩。 像有只手攥住她心脏,狠狠捏了一把,疼,又泛起密密麻麻酸涩。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 “所以,”洛景修靠回车壁,闭上眼,“别问了。有些事,我自己都没想明白。”车厢重归寂静。 夕阳沉下去,天边烧起晚霞,血红一片。光影在两人脸上游移,明明灭灭。马车驶入王府时,天色已暗。 丫鬟仆从候在门前,灯笼点起,暖黄光晕驱散夜色。竹青迎上来,看见钟夏夏脸上伤,眼圈瞬间红了。 “世子妃……” “没事。”钟夏夏摆手,“备水,我要沐浴。” 她径直往自己院落走,脚步很快,像在逃离什么。 洛景修没跟上来,他停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肩上伤口还在渗血。 府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要为他包扎。洛景修却挥手屏退所有人,独自走进书房。烛火点亮,照亮满室冷清。 他在太师椅里坐下,没处理伤口,只盯着桌上那盏灯。火苗跳跃,在他眼底投下深深浅浅影子。 今天这场厮杀,赢了,却也输了。 赢了清白,赢了性命,可也把钟夏夏彻底拖进旋涡。 从今往后,她名字会写在他旁边,刻在同一根耻辱柱上,也刻在同一座功劳簿上。 祸福同担。这个词忽然撞进脑海。 原来有些担子,不是想扛就能扛的。有些路,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他闭上眼,肩上刺痛一阵阵袭来,像在提醒他——活着,就得疼。钟夏夏泡在浴桶里。 热水漫过肩膀,蒸汽氤氲。她将整个人沉下去,屏住呼吸,直到肺部开始灼烧,才猛地浮出水面。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混进眼里,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她赢了。可赢来的是什么 一品诰命世子妃金印还是……那个男人那句“怕你死” 心脏又开始抽疼。 她捧起水,狠狠搓洗脸颊伤口。刺痛让她清醒,也让她想起更多细节—— 他扑过来时眼底那抹惊慌,他挡箭时绷紧脊背,还有最后那句轻飘飘的“疼吗”。 原来冰山底下,不是石头。是滚烫岩浆。 “世子妃,”竹青在屏风外轻声唤,“药备好了。” 钟夏夏从水里起身,擦干身体,换上干净寝衣。 药膏搁在矮几上,碧绿药膏泛着凉意。她对着铜镜,指尖挑起一点,正要往脸上涂。 门忽然开了。洛景修站在门口,手里提着药箱。 他已换下官袍,穿着家常墨色长衫,肩头简单包扎过,可血色又渗出来,染红布料。 “我来。”他说。钟夏夏没动。 他走进来,关上门,动作自然得像回自己屋。竹青识趣退下,屋里只剩他们两人,还有烛火噼啪轻响。 洛景修走到她身后,铜镜映出两人身影。他比她高许多,影子完全笼罩住她。 他打开药箱,取出干净棉布,金疮药,还有一小罐透明药膏。 “坐下。”他说。钟夏夏在梳妆凳上坐下。 洛景修弯腰,指尖挑起她脸颊旁碎发,别到耳后。动作很轻,可指尖温度烫得她一颤。 “忍着点。”他打开药膏罐子,清冽药香弥漫开。钟夏夏闭上眼。 冰凉药膏涂上伤口,起初刺痛,很快转为清凉。他指尖力道很轻,像在擦拭什么易碎瓷器。 可呼吸喷在她耳畔,灼热,沉重,一下下敲打她神经。 “手腕。”他说。钟夏夏伸出手。 袖口滑落,露出纤细手腕,上面一圈淤青,是白日里被侍卫扭伤。 洛景修托住她手腕,掌心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他垂眼查看伤势,眉头皱起。 “他们下手很重。” “还好。”钟夏夏说,“比不上你肩上伤。”洛景修动作一顿。 “你看见了” “看见了。”钟夏夏睁开眼,铜镜里映出他侧脸,“血流那么多,是个人都能看见。” 洛景修没接话。他打开金疮药,粉末洒在棉布上,然后按住她手腕淤青处。药性刺激,钟夏夏倒抽一口凉气,指尖蜷起。 “疼就抓着我。”他说。 钟夏夏被抓。她只是咬紧下唇,任由疼痛蔓延。可下一秒,他忽然握住她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指扣进自己掌心。 “别忍着。”他声音低下来,“疼就掐我。” 钟夏夏指尖颤了颤。他掌心很烫,带着薄茧,还有白日握剑留下红痕。 她指甲陷进他皮肤,掐出一道道月牙印。他没躲,反而收紧手指,将她握得更牢。 药膏涂完,淤青处敷上药布。 洛景修松开手,可掌心温度还在。钟夏夏低头,看见自己指甲在他手背留下深深痕迹,有些甚至渗出血丝。 “对不起。”她说。 “没事。”洛景修收回手,将药箱收拾好,“比起肩伤,这不算什么。” 他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递给她。 钟夏夏接过。茶水温热,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些寒意。她捧着茶杯,指尖摩挲杯壁花纹,忽然问:“你饿吗” 洛景修愣住。“厨房应该备了饭。”钟夏夏站起身,“我去让人端来。” 她走到门口,正要唤人,洛景修忽然开口。 “就在这儿吃吧。”钟夏夏回头。 烛光里,他站在桌边,影子投在墙上,孤零零一道。肩伤让他身形有些佝偻,可脊背依旧挺直,像不肯弯折的松。 “好。”她听见自己说。 饭菜很快端来。四菜一汤,简单清淡。两人对坐,默默吃饭。 筷子碰撞碗碟声,咀嚼声,还有烛火燃烧细响。谁也不说话,可空气不再冰冷。 钟夏夏夹了块鱼肉,放进他碗里。“多吃点。”她说,“伤口愈合要营养。” 洛景修看着那块鱼肉,顿了顿,夹起来吃掉。然后他也夹了块排骨,放进她碗里。 “你也瘦了。” 钟夏夏低头,看着碗里那块排骨。油光发亮,是她喜欢吃的糖醋味。 她记得自己从未告诉过他口味偏好,可他却知道。 原来有些关注,早已存在。只是她没发觉。 饭吃完,丫鬟撤走碗碟。屋里又只剩他们两人,还有一室烛火温暖。 钟夏夏走到窗边,推开纸摘窗。夜风灌进来,带着庭院里桂花香气。月亮升起来,清冷光辉洒满石阶。 “今天,”她背对他开口,“谢谢你。” “谢我什么”洛景修走到她身边,并肩望向窗外。 “谢你挡箭。”钟夏夏说,“谢你信我。谢你……没让我一个人站在金殿上。” 洛景修沉默。良久,他才说:“该我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踹开那扇门。”洛景修声音很轻,“谢你掷出证据。谢你……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肯为我拼命。” 钟夏夏指尖抠住窗棂。 木刺扎进皮肉,细微刺痛。她没抽手,任由那点疼蔓延。 “洛景修,”她忽然问,“如果今天输了呢”问题很轻,却重如千钧。 如果输了,他会死,她会陪葬。如果输了,镇北王府倒台,北境兵权易主。 如果输了,他们俩名字会刻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洛景修没立刻回答。他看向夜空,月亮被薄云遮掩,晕开朦胧光晕。 “没想过。”他最终说,“赌桌上,不能想输。” “可你赌的是命。” “命也是筹码。”洛景修转眼看她,烛光在他眼底跳跃,“既然上了桌,就得押最重的注。”钟夏夏心脏狂跳。 她想起白日金殿上,他跪在中央,背脊挺直,说“臣冤枉”时那股孤注一掷。 原来不是不怕死,是怕也没用。既然要赌,就赌把大的。 “那你现在,”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还怕吗”洛景修看着她。 月光照亮她侧脸,那道擦伤在苍白皮肤上格外刺眼。她眼底映着烛火,也映着他影子,那么清晰,那么近。 “怕。”他说。 “怕什么” “怕你后悔。”洛景修深吸一口气,“怕你明天醒来,想起今天这场疯狂,觉得不值。怕你看着我肩上伤,觉得这男人不过如此。怕你……” 他停顿,喉结滚动。 “怕你走了。”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钟夏夏心上。 她指尖松开窗棂,木刺带出血珠。她没管,只转身面对他。两人距离很近,近得能看清对方睫毛颤动。 “我不会走。”她说。 “为什么” “因为走了更亏。”钟夏夏扯了扯嘴角,“今天这场厮杀,我押上半条命。就这么走了,本都收不回来。” 话说得像生音,可洛景修听懂了。 她在告诉他——这场同盟,她认了。这场赌局,她跟了。这场婚姻……她也打算继续了。 空气忽然灼热起来。 烛火噼啪炸开灯花,火星溅到桌案,烫出一点焦痕。窗外桂花香气浓烈,混着药味,还有彼此身上淡淡血腥。 洛景修抬手,指尖悬在她脸颊旁。 这次没停顿,直接抚上那道擦伤。指腹温热,轻轻摩挲伤口边缘。钟夏夏没躲,反而抬起眼,直直看着他。 “还疼吗”他问。 “疼。”她这次说了实话。 “那我轻点。” 他指尖力道更柔,像羽毛拂过。可那点温度烫得她心尖发颤。她抓住他手腕,阻止他动作。 “洛景修。” “嗯” “我们……”她斟酌措辞,“算是什么” 问题很模糊,可两人都懂。算夫妻算同盟算战友还是算……别的什么洛景修反手握住她手指。 掌心贴合,温度交融。他看着她,烛火在两人眼底跳跃,映着彼此影子。 “你说算什么都行。”他声音低下来,“夫妻,同盟,战友,甚至仇人——只要你留下,什么关系我都认。” 话说得卑微,却像誓言。钟夏夏心脏揪紧。 她想起三年前大婚夜,他冷硬地说“安分些”。 想起三年里那些沉默对视,那些擦肩而过。想起今天金殿上,他扑过来时眼底那抹惊慌。 原来冰山融化,不是轰然倒塌。是悄无声息,一点一滴,化成滚烫春水。 “那就算……”她停顿,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圈,“算同伙吧。” 洛景修怔住,随即笑了。笑声很低,带着胸腔共鸣,震得她指尖发麻。 “好。”他说,“同伙。”盟约定下,心也落定。 钟夏夏抽回手,走到桌边倒了杯茶。茶水已凉,可她一口灌下,压住心头那点慌乱。 “接下来,”她转回身,脸上恢复冷静,“你打算怎么办” 洛景修也收敛笑意。 “兵部右侍郎是个实缺。”他说,“明天上任,先把北境防务抓在手里。” “皇帝会放心” “不放心也得放。”洛景修眼神冷下来,“今日我脱罪,等于打了他脸。他得用我,也得防我——这位置,正好。” 钟夏夏懂了。明升暗贬,既给甜头,也套枷锁。帝王心术,向来如此。 “那我呢”她问。 “你……”洛景修看着她,“内宫采买是个机会,也是陷阱。做得好,皇帝看见你价值。做不好,就是现成把柄。” “我知道。”钟夏夏点头,“我会小心。” “不止小心。”洛景修走到她面前,神色严肃,“你要在皇帝那里挂上号。让他觉得——留着你,比杀了你有用。”话很赤裸,却是生存法则。 皇权之下,价值才是保命符。钟夏夏握紧茶杯,瓷壁冰凉。 “还有,”洛景修补充,“提防钟家。”她猛地抬眼。 “今日你锋芒太露,钟家不会坐视。”洛景修声音冷下来,“他们要么拉拢你,要么……除掉你。”钟夏夏指尖泛白。 她想起那个所谓家族,想起那些虚伪亲情,想起父亲死得不明不白。三年了,她以为逃离了,原来从未真正离开。 “我知道了。”她听见自己声音冰冷。 洛景修看着她,忽然伸手,揉了揉她发顶。动作很轻,带着安抚意味。 “别怕。”他说,“有我在。” 三个字,简单,却重如千钧。钟夏夏眼眶忽然一热。 她慌忙低头,掩饰那点失态。可洛景修看见了,他没戳破,只收回手,走到窗边。 “夜深了。”他背对她,“你休息吧。” 钟夏夏没动。她看着他的背影,玄色长衫在烛光下泛着暗沉光泽。 肩伤处包扎的纱布渗出血色,像雪地里落梅。 “你也是。”她最终说。洛景修点头,推门走出去。 门扉合拢,隔绝他身影。钟夏夏站在原地,听着他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 屋里安静下来。烛火燃到尽头,噗一声灭了。月光涌进来,洒满一地清辉。她走到床边坐下,指尖触到枕下硬物。 摸出来,是那枚玉佩。白日里从敌人手里夺回来的,洛景修的贴身玉佩。 玉质温润,雕着繁复云纹,边缘有道细微裂痕——是箭矢擦过留下的。 她握紧玉佩,冰凉触感透过皮肤。今天这场厮杀,改变了太多东西。 改变了朝堂格局,改变了北境兵权,也改变了……他们之间那层冰。冰层裂开,底下不是深渊。 是滚烫岩浆,是汹涌暗流,也是……不敢承认的悸动。 她将玉佩贴在心口,闭上眼睛。窗外传来虫鸣,清脆,悠长。 夜色深沉,可天总会亮。而她和他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