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新芽与旧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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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寒州走后的第五天，庄园里的静像浸了水的棉花，沉得慌。 扫院子的仆役攥着扫帚，动作轻得不敢扬半点灰；送水的婆子踮着脚走路，木桶撞在门柱上都要赶紧扶住，生怕发出大动静。墨痕还像道影子，总贴在廊下的阴影里，黑衣跟木柱的深褐色融在一起，只有风刮过的时候，衣角会极轻地晃一下 —— 那是他唯一的 “存在感”，像道沉默的墙，把外面的窥探都挡在墙外。 沈清辞摸得透这平静的底子 —— 是山雨来前的憋闷。陆寒州在外头查王嬷嬷的事，肯定戳到了某些人的痛处，只是还没来得及反扑。她压下心里的急，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陆沉星身上，想把这方小院搭成个结实点的避风港，让孩子能多待几天安稳。 识字还是每天的功课，只是沈清辞不满足于教单个字了。她会在晨光里拉着星星蹲在泥地上，先写 “阳光”，再把他的小手举到太阳底下，让暖融融的光裹住他的指尖：“你看，这就是阳光，摸起来暖烘烘的。” 写 “鸣叫” 的时候，就指给院外槐树上的麻雀看，那些小雀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叫得脆，她就笑着说：“听，鸟儿在鸣叫，声音多好听。” 她想让文字活起来，不是刻在泥地上的死道道，是能摸、能听、能感觉到的东西。 陆沉星的学字速度快得吓人。教他 “土”，他会指着脚下的泥；教他 “地”，他会绕着之前翻好的小菜地转一圈。等沈清辞把两个字并在一起写成 “土地” 时，他突然伸出小指尖，轻轻戳了戳泥地，小声说：“我们的…… 土地。”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点实实在在的归属感。沈清辞又惊又喜，心里的弦却绷得更紧 —— 这孩子的天赋太扎眼，要是引错了路，比普通孩子更容易走偏。所以教字的时候，她总把 “对错” 和 “好坏” 掺进去，像撒种子时混着肥料。 这天上午，她在泥地上画了 “善” 和 “恶” 两个字。 “你看这个‘善’，” 她指着字，又指了指院角刚浇过水的菜苗，叶子上还挂着水珠，“我们给菜苗浇水，让它长高高，能结出吃的，这就是善；墨痕叔叔守在院子外，不让坏人进来，这也是善。” 陆沉星点点头，小脑袋歪着，看得认真。 沈清辞又指了 “恶”：“恶就是坏的。像王嬷嬷以前，抢过你手里的窝头扔在地上，还想用剪刀扎你，这就是恶。” 她盯着孩子的脸，见他小脸慢慢发白，指尖攥成了小拳头，却没躲开眼神，才接着说，“但星星要记住，坏人做坏事，是他们自己选了黑。我们不能因为他们坏，就跟着学坏。我们要选善 —— 就像前几天菜地被踩坏了，你明明怕，还是帮我一起捡断苗；昨天给新翻的土浇水，你记得哪棵苗浇过，哪棵没浇，这就是你心里的善。” 陆沉星眨了眨眼，墨色的眼睛里映着泥地上的字，似懂非懂。但他记住了 “选择” 两个字 —— 原来遇到不好的事，他不是只能躲，还能选。 午后日头偏西，送晚饭的婆子来的时候，沈清辞叫住了她。婆子立刻停住脚，低着头，手指绞着围裙，声音放得极低：“夫人有吩咐” “我想要点蔬菜种子，” 沈清辞说得客气，“庄子里要是有没人种的地，能不能指给我看看” 婆子愣了愣，赶紧说：“这得问墨痕大人，小的不敢做主。” 沈清辞没为难她，点了点头让她走了。没想到才过了半个时辰，墨痕就来了 —— 还是悄没声的，手里托着个油纸包，递过来的时候指尖没碰到她的手，保持着半臂的距离：“夫人要的种子。东侧有半亩地，荒了些，夫人可自行处置。” 声音没起伏，说完转身就隐进了廊下的阴影，像从没出现过。 沈清辞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种种子 —— 有萝卜籽、白菜籽，还有些她不认识的北境耐寒菜种。她走到东侧的园圃看了看：杂草长得比星星还高，土块硬得像小石子，角落里还堆着几根枯木枝，可扒开表层的草，底下的土是黑的，挺肥沃。 她心里门儿清：这是陆寒州的意思。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就给了种子和地 —— 是纵容，也是观察。他想看看，这个 “变了性子” 的妻子，除了哄孩子，还能做些什么。 沈清辞没犹豫，当天就动了手。半亩地太大，她和星星肯定干不完。她找了之前那个送饭的婆子，笑着问：“庄子里有没有肯干活、嘴巴严实的人帮我整理园圃，我给些小玩意儿当谢礼。” 她的 “小玩意儿” 都是用现有的东西改的：把皂角捣碎了，掺上院角野薄荷的汁液，揉成圆乎乎的洗手膏；或者把晒干的菊花、艾草缝进小布包里，做成驱蚊的香囊。 婆子把话传了下去，起初没人来 —— 庄里的人都怕这位 “前阵子还虐待小少爷” 的夫人，觉得她突然变好，肯定有猫腻。直到第三天上，一个负责浆洗的张婆子来了。张婆子的手常年泡在冷水里，指关节裂了好几道口子，渗着血，连握棒槌都疼。她抱着 “死马当活马医” 的心思，说愿意试试。 沈清辞给了她一罐洗手膏，淡绿色的，闻着有薄荷的凉。张婆子用了两天，手上的口子居然结了痂，不流血了，摸起来也不糙了。她惊喜坏了，在厨房跟其他婆子说的时候，声音压着却藏不住喜：“夫人给的那膏子真管用！我手上的裂子都快好了！” 这话一传，陆续有两三个仆役来了 —— 有帮着松土的李大叔，有会种菜的刘婶。沈清辞从不亏待他们：给李大叔的是加了芝麻的烤饼，比庄里的糙饭香；给刘婶的是个绣了简单花纹的香囊，能挂在衣襟上驱蚊。她待人格外平和，说话的时候会蹲下来跟张婆子聊庄家的事，问她 “北境种萝卜要多久能收”，一点主子的架子都没有。 她还把现代管事儿的法子用了起来：用树枝在地上划了几道线，把半亩地分成了几块，标上 “除草区”“松土区”“播种区”，跟几个人说清楚谁管哪块，什么时候干完。她还挑了种子 —— 把耐寒的萝卜、白菜挑出来先种，说 “北境冷得快，这些长得快，冬天能吃上”。 陆沉星成了小监工。他背着手，迈着小短腿在园圃里转，看到张婆子没除干净的草，会停下来，指着草根小声说：“这里还有。” 看到李大叔松土没松透，会跑过去拉他的衣角，把小铲子递过去：“要深一点。” 仆役们见小少爷眼神亮，说话清楚，不像传闻里那样 “怪异”，再加上沈清辞总护着他（谁要是敢敷衍，沈清辞会笑着说 “这块地是给星星种吃的，得仔细点”），没人敢偷懒。 没几天，那片荒园就变了样：杂草拔得干干净净，土块敲碎了，垄沟划得整整齐齐，就等着播种了。 墨痕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悄悄报给了远在外头的陆寒州。 这天傍晚，夕阳把院子里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沈清辞坐在灯下，看着星星写的字 —— 他已经能歪歪扭扭地写下 “阳光”“土地”“母亲” 了，每个字都透着认真。突然，门口有了动静，是墨痕，手里提着个粗布布袋，放在石阶上：“夫人，爷让人送回来的，给少爷。” 沈清辞道了谢，等墨痕走了，才拿起布袋。袋子有点沉，摸起来糙糙的，缝了两处补丁。打开一看，里面不是金银，是几本书：蓝布封皮的《三字经》，纸页泛着浅黄；线装的《千字文》，封面上写着小楷；还有一本《北境草木志》，里面画着手绘的小草、野菜，旁边标着名字。最底下是一套笔墨纸砚 —— 砚台是青石的，刻着简单的云纹；墨锭是深黑色的，闻着有松烟的香；纸是洁白的，摸起来软乎乎的。 沈清辞的手指拂过书册的封面，心里有点酸，又有点暖。陆寒州这哪是送礼物，是给星星铺路 —— 书是学识，笔墨是身份，他这是认了她教星星的事，还在为星星的将来打算。他看到了星星的天赋，也看到了她的努力。 “星星，你看！” 她把书和笔墨拿到孩子面前。 陆沉星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比看到肉包子还惊喜。他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草木志》里的画，指尖蹭过纸页，又凑到墨锭前闻了闻，小声说：“好香……” 然后抬头看着沈清辞，眼睛亮得像含了星子：“是父亲给的吗” “是呀。” 沈清辞把他搂在怀里，指着《三字经》的封面，一字一顿地念，“三、字、经。以后母亲教你念这里面的句子，好不好” “好！” 陆沉星用力点头，声音比平时响亮，小胳膊还搂住了她的脖子，带着前所未有的雀跃。 沈清辞能清楚感觉到，父子之间那层冰，又化了一角 —— 不是靠说，是靠这几本书，靠陆寒州没说出口的在意。 可温馨没持续太久。夜里，沈清辞给星星涂药膏的时候，指尖摸到了后背上一道长疤 —— 是以前被藤条抽的，颜色暗红，摸起来有点硬，用了几天药，还是没怎么淡。她的指尖刚碰到，星星的身子就僵了，像被针扎了似的。 “还疼吗” 她的声音放得极轻。 陆沉星摇了摇头，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不疼了。” 沉默了会儿，又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以前…… 很疼。疼得睡不着。” 沈清辞的心像被针戳了下，疼得慌。她放下药膏，把星星转过来，让他面对着自己。烛光下，孩子的眼睛里还藏着点阴翳，像没散的雾。 “星星，看着母亲。” 她捧着他的小脸，眼神又软又坚定，“那些让你疼的人，是他们错了。你没做错任何事。这些疤不是你的丑，是他们的坏。而你呢你熬过来了，好好地活着，还会认字、会帮母亲种菜，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陆沉星怔怔地看着她，眼眶慢慢红了。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伸出小手，紧紧抱住了沈清辞的脖子，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小身子微微发颤。沈清辞能感觉到，有温热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领，孩子抱得很紧，像怕她跑了似的。 她回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 园圃里的土已经翻好，等着种新苗；星星心里的旧疤还在，等着用爱慢慢捂。 窗外的北风又刮起来了，“呜呜” 地掠过树梢，像有人在暗处说话。庄园里的静还是沉，但沉里多了点东西 —— 是园圃里的新芽，是星星眼里的亮，是父子之间化了的冰。 沈清辞知道，这些还不够。她得更努力，让这些软乎乎的新力量长得壮些，再壮些，才能扛住将来可能来的大风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