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立雪听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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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刚过，天光未亮，镇国公府内已是一片无声的肃穆。陆沉星身着母亲昨日为他备好的月白暗纹袍，玄色丝绦系着的羊脂玉佩贴于胸前，微凉而温润。他在镜前站定，镜中的少年身姿挺拔，眉宇间褪去了最后一丝稚嫩，只剩下沉静的坚毅。他仔细抚平衣袖上最后一处微不可察的褶皱，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推开房门，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庭院中竟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无声地覆盖在青石板上，映着廊下昏黄的灯笼，天地间一片素净。父亲陆寒州已站在廊下，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未着官袍，负手而立，望着漫天飞雪，背影如山岳般沉稳。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时辰尚早，可用些早饭。” 饭厅里，沈清辞早已等候。桌上是比往日更显精致的清粥小菜，还有一笼刚出屉、冒着袅袅白气的水晶虾饺，显然是特意吩咐厨房加做的。她今日穿了一身靛蓝色织锦长裙，外罩一件狐裘坎肩，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一支素银簪子，通身气度沉静雍容，不见半分慌乱。 “今日天寒，多用些热食暖身。”她亲自为父子二人布菜，声音平和，仿佛这只是任何一个寻常的冬日清晨。她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对陆沉星道：“这虾饺用的是今早才送来的鲜虾，你尝尝。” 陆沉星依言夹起一个，虾饺皮薄如蝉翼，内里馅料饱满，鲜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他慢慢咀嚼着，感受着这份在暴风雨中心难得的宁静与温暖。他知道，母亲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无论外界如何狂风暴雨，这个家，依旧有它的秩序和温度。 用罢早饭，天色依旧沉暗，雪却下得愈发紧了。陆寒州起身，看向陆沉星：“走吧。” 没有多余的话语，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踏着薄薄的积雪，穿过庭院，走向那扇数月未曾开启的府门。沈清辞送至二门处便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再叮嘱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发梢，她浑然未觉，目光沉静地追随着父子二人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通往大门的回廊拐角。 她的身影在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是这混乱清晨中最稳定的坐标。 朱漆大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门外早已候着的兵丁（名义上是“护卫”，实为监视）立刻肃立。一辆看似普通、却内里加固的马车停在阶下。陆寒州率先踏出府门，步履沉稳，目光平视前方，对两侧的兵丁视若无睹。陆沉星紧随其后，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迈出了这道象征着禁锢与未知的门槛。 这是他自禁足以来，第一次踏出府门。外界的气息混杂着雪的清冷和帝都清晨特有的、一种繁华与压抑交织的味道，扑面而来。他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从街道的各个角落投射过来，带着探究、审视、幸灾乐祸或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微微昂起头，目不斜视，步伐不疾不徐地跟在父亲身后，登上马车。车厢内空间不大，陈设简单，父子二人对面而坐。车轮碾过积雪的街道，发出辘辘的声响，车厢微微摇晃，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陆寒州闭目养神，仿佛外界一切与他无关。陆沉星则透过车厢壁上小小的气窗，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被雪色笼罩的街景。店铺尚未开张，行人稀少，只有更夫和零星早起谋生的人影匆匆而过。这座他自幼生长的城池，此刻看来竟有几分陌生。 他知道，这条路的尽头，便是决定家族命运的三司会审公堂。那里，没有刀光剑影，却有着比战场更凶险的唇枪舌剑，更诡谲的人心博弈。 马车最终在刑部衙门外停下。这里早已被官兵层层把守，气氛凝重。一些得到风声的官员、士子以及看热闹的百姓，冒着风雪聚集在警戒线外，窃窃私语，目光复杂地投向这辆来自镇国公府的马车。 陆寒州率先下车，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陆沉星跟在他身后，踏下车辕，脚踩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雪花落在他的肩头、眉眼之间，带来丝丝凉意。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聚集过来的目光，在父亲身上停留片刻后，更多地向自己汇聚而来——好奇、审视、怜悯、乃至不怀好意。 他强迫自己忽略这些目光，调整呼吸，将心神沉浸在一种近乎剥离的状态。他回忆着父亲教导的沉稳，母亲叮嘱的昂首挺胸，将自己想象成庭前那棵覆雪的青松，任他风吹雪压，我自岿然不动。 随着引路的差役，父子二人穿过森严的仪门，走向那座象征着帝国司法最高权力之一的三司会审正堂。堂前石阶积雪已被扫净，却更显冰冷。堂内烛火通明，人影幢幢，一股混合着檀香、墨香以及无形威压的气息，从洞开的大门内弥漫出来。 在踏入门槛的前一瞬，陆寒州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吹散：“记住，你代表陆家。” 陆沉星心头一震，重重颔首：“是，父亲。” 他深吸一口气，紧随父亲之后，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踏入了这片没有硝烟，却决定生死的战场。 公堂之上，气氛庄严肃穆。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三位主审官端坐正堂，面容肃穆。两侧陪审、录供的官员依序而坐，鸦雀无声。顾相及其党羽位于一侧，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刀。更多的官员和少数被允许旁听的勋贵占据着堂下两侧的位置，所有的目光，在陆家父子进门的这一刻，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陆沉星能感觉到那一道道目光如同实质，落在身上，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他微微垂眸，避开那些过于直接的审视，依着礼数，跟在父亲身后，向三位主审官行礼，然后安静地立于父亲下首指定的位置。 他的心跳得有些快，但呼吸却被强行控制得平稳。他眼观鼻，鼻观心，将所有杂念排除，只留下绝对的专注。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只需在父亲羽翼下学习的少年，他是陆家的一员，他的每一分表现，都关乎家族的尊严与这场较量的走势。 他立于这风暴的中心，如同庭外那覆雪的青松，在无声处，默默积蓄着迎接惊涛骇浪的力量。而远在镇国公府内的沈清辞，虽未亲临，却仿佛能透过这漫天风雪，感受到公堂之上那无形的压力。她静静地坐在窗边，手中摩挲着那枚属于陆寒州的玉佩，目光投向刑部衙门的方向，沉静如古井深潭。她的战场，在后方，她的作用，是确保无论前方胜负如何，家，永远是他们可以归来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