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躬行知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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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得到母亲的认可与支持，陆沉星心中豪情顿生，恨不能立时便赶回桑园，将自己的设想一一付诸实践。然而，沈清辞却拦住了他。 “星星，计划虽好，终究是纸上谈兵。”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慎，“变革最忌急躁，尤其是涉及人事。你这份计划，动了工钱惯例，改了生产流程，那些雇工们会如何想那李管事可能真心配合这些，你都考虑清楚了吗” 陆沉星高涨的情绪如同被泼了一瓢冷水，迅速冷静下来。他确实没有深入想过具体执行时会遇到的人心阻力。他只知道自己的计划对产业长远有利，却忽略了变革对身处其中个体的冲击。 “请母亲指点。”他虚心求教。 “指点谈不上，有些事，需你亲身去体会。”沈清辞道，“你明日再去桑园，不必急着宣布全盘计划。先找李管事深谈一次，听听他对桑园现状的看法，对未来的想法，探探他的口风和人品。然后，挑选一两个在雇工中有些威望、或是手艺尚可、看起来心思活络的，私下聊聊，听听他们的难处和期望。记住，此去，多听，多看，少说。等你真正了解了那里的人心向背，再决定如何推行你的计划，以及，用什么样的方式和节奏推行。” 陆沉星领首受教。母亲这是在教他，做事之前，先察人心。再好的策略，若不得人心，也难推行，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第二日，陆沉星再次来到桑园。他依循母亲的教导，没有一来就召集众人宣布“新政”，而是先请李管事到那间简陋的管事房里，摒退了左右，亲自给他倒了杯粗茶。 “李管事，我年轻，不懂桑蚕织染这些具体事务，日后还需您多多帮衬。”陆沉星态度诚恳，没有丝毫世家子的倨傲，“您在这园子里做了十几年，最是了解情况。依您看，咱们这桑园和作坊，最大的难处在哪里若想让大伙儿的日子都好过些，该从何处着手” 李管事起初十分拘谨，只含糊地说些“仰赖主家恩德”、“小老儿定当尽力”的套话。但见陆沉星言辞恳切，目光清澈，不似作伪，慢慢也放下了些心防，开始倒起苦水。 “……不瞒小公子，咱们这园子，地方偏，桑树老，出的丝绵卖不上价。作坊里的织机还是老太爷在时就用的，笨重得很，一天也织不了几尺布。染坊就更别提了，只会用那几种最便宜的靛蓝、赭石，染出的布颜色暗沉，城里的大布庄根本看不上……唉，也就是靠着主家仁厚，不曾克扣工钱，大家才勉强混口饭吃。要说改进……难啊！”李管事摇头叹息，脸上满是无奈。 陆沉星认真听着，不时追问几句细节。他从李管事的抱怨中，不仅听到了技术设备的落后，更听出了一种因长期困顿而滋生的麻木与惰性。李管事并非坏人，却早已被现实磨平了棱角，习惯于维持现状，不敢也无力去寻求改变。 随后，陆沉星又以了解织染工艺为名，找了两个看起来比较灵醒的女工闲聊。一个叫春妮，手很巧，织布速度比别人快，但抱怨工钱太低，不够贴补家用；另一个叫张婶，在染坊时间长，偶然间提起她娘家那边山里有一种黄草，捣烂了能染出挺鲜亮的黄色，可惜这里没人会用，也没人愿意去弄。 陆沉星将这一切默默记在心里。他意识到，桑园的问题，不仅仅是技术和资源，更是一种凝固的、缺乏希望的氛围。李管事需要有人推他一把，给他信心和支持；而像春妮、张婶这样的雇工，则有着改善生活的渴望和未被发掘的潜力。 回到府中，他将此行所见所闻，以及自己的分析，详细禀报了沈清辞。 沈清辞静静听完，点了点头：“看来你此番收获不小。那么，现在你觉得，你的计划该如何开始” 陆沉星沉吟道：“不能操之过急。李管事那边，我需要给他一些实实在在的支持，比如先拨一小笔钱，让他找人检修织机，或是改善一下雇工们最基本的伙食，让他看到改变的希望和主家的决心，他才有可能愿意跟着我一起折腾。对于雇工，可以从张婶提到的黄草入手，鼓励她去尝试采集和试染，若成功了，给予重奖，以此作为一个突破口，激发其他人的积极性。春妮那样手艺好的，可以私下许诺，若她织出的布质量远超旁人，便给她额外的奖金，树立榜样。” 他的思路清晰了许多，不再是一个笼统的计划，而是有了具体的目标和分层推进的策略。 “很好。”沈清辞眼中露出满意之色，“懂得因地制宜，因人施策，这便是进步。那便按你想的去做吧。银钱和人员支持，我会让秋菊配合你。记住，过程中必有反复和挫折，耐心些。” 有了母亲的首肯和资源支持，陆沉星再次投入到桑园的改良中。这一次，他不再只是一个观察者和计划制定者，而是真正深入其中的推动者。 他拨出款项，让李管事带着人去检修织机，虽然只是简单的维护，却也让作坊的效率提升了一丝，更重要的是，让雇工们看到了变化。他私下找到张婶，鼓励她去寻找黄草，并承诺所有试染的成本由他承担，若染出可用的颜色，另有赏钱。张婶将信将疑地答应了。他也兑现了对春妮的承诺，当她第一批织出的布经过检验确实质量上乘后，当场给了她一笔额外的奖金，在雇工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事情并非一帆风顺。黄草的试染前几次都失败了，颜色要么不稳，要么过于黯淡，张婶一度想要放弃。织机检修后，有部分雇工因不适应略微调整后的操作流程而产生了抱怨。李管事在面对一些老雇工的质疑时，也显得犹豫不决。 每当遇到困难，陆沉星都会感到一阵挫败和焦虑。但他想起母亲的告诫——“耐心些”，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与李管事一起安抚雇工，鼓励张婶继续尝试，并根据实际情况微调奖励的细节。 在这个过程中，他真正体会到了“知易行难”。将一个想法落地，需要应对无数琐碎的细节和复杂的人心。他也更深切地理解了母亲平日打理偌大家业的不易，那不仅仅是智慧和谋略，更是无尽的耐心、细致和坚韧。 而沈清辞，始终在背后关注着他的每一步。她不会事无巨细地插手，却在他真正遇到瓶颈时，通过秋菊传递一两句关键的建议，或是调动一些他尚未掌握的资源，悄无声息地为他扫清障碍。比如，当张婶屡次试染失败时，是秋菊“偶然”带来了一本记载民间染色土法的残破古籍；当有雇工因不满闹事时，是林嬷嬷“恰好”路过，用几句看似闲聊实则蕴含威慑的话，将事情平息于无形。 陆沉星心知肚明，这些都是母亲的手笔。她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导师，放手让他去闯，去碰壁，却又在他即将跌倒时，悄然扶上一把，让他能在实践中学习，在挫折中成长。 数月时光悄然流逝，桑园的改良初见成效。张婶终于成功用黄草染出了一种明亮而独特的鹅黄色，虽然产量尚低，却让死气沉沉的染坊看到了一丝曙光。春妮的榜样作用，也带动了其他女工对织布质量的重视。整个桑园的氛围，不再如一潭死水，开始有了微弱的活力。 站在略有起色的桑园里，陆沉星看着雇工们脸上久违的、带着些许希望的笑容，心中涌起的成就感，远比在书房中推演出一套完美的策略更为强烈和真实。他明白了，真正的力量，不仅在于能制定出多么高明的计划，更在于能将这计划，一点点变成触手可及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