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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总督衙门里,紫檀桌上的青瓷碗盛着半碗凉透的莲子羹,周馥的拇指反复的摩挲着户部急递的公文纸边,纸面上“补解庚子赔款三十万两”的朱批已经洇出了汗渍。 窗外蝉鸣刺耳,账房师爷佝着背拨算珠,铜钱大小的光斑在他灰缎马褂上跳动。 “周大人,黄冈剿匪共耗八万两,七女湖剿匪耗了六万两,潮州新军欠饷两月……”算盘声戛然而止,师爷喉结动了动,“若再加征三那糖税和盐税,或可凑齐朝廷摊派的辛丑条约最后一期赔款。” 周馥突然抓起案头的《申报》,头版赫然是半月前惠州乡民砸税局的画片。他腕骨一抖,报纸“哗啦”扫落茶盏:“再加税你要我学明末那些蠢货,用“剿饷”、“练饷”再逼出个闯王” “报!”亲兵捧进一只鎏金铜匣,“八百里加急!”他大声禀报着,声音中带着一丝急促。周馥用黄铜钥匙捅了三次才打开锁,慈禧太后懿旨的绢帛缠着半截干透的玉兰枝,上个月议政厅弹劾他“剿匪不力”的折子也硌在匣底。 幕僚陈启沅趋前半步:“大人,京里传来消息,袁世凯的人参了您一本,说两广‘匪乱皆因姑息’……” “姑息”周馥突然冷笑一声,抓起案上的裁纸刀扎进了地图上的钦州位置,“黄冈、七女湖,哪次不是按他们‘就地正法’的章程办的”刀尖戳穿牛皮纸,木案裂开细纹,“朝廷要新政练军,要赔洋债,钱从天上掉下来要不是他们一个一个折子催款,又怎会如此!又怎会如此!匪乱!匪乱皆因……” “大人,此时情绪稍显激动,或许稍作冷静,再行定夺。”陈启沅忙打断了周馥的话语。 “唉……”周馥也觉略有不妥,一甩袍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陈启沅将宋鼎元的密报摊在案头:“大人,三那民众结‘万人会’,抗缴税收,是否严办” 周馥闭眼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恍惚听见十三年前威海卫的炮声,当年他替李鸿章收拾甲午残局,如今竟又要替这破屋子裱糊。 “大人,郭人漳的巡防营已经廉州集结完毕。”陈启沅轻声提醒。“朝廷催缴的任务还是要完成的……” “时局如此,时局如此啊!”周馥没抬头,朱笔在加税告示上圈了个‘急’字,“告诉宋鼎元,十月前收不上糖税,让他自己把顶戴送进旗营火炉焚了。” 砚台里一滴墨溅出来,污了“体恤民艰”四个字。 千里之外的钦州三那地区,烈日炙烤着那彭村的蔗田,五十岁的老吴佝偻着背,细心的打理着他的甘蔗地。汗珠子顺着脖颈滑进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混着泥土砸进泥地,融成一道道细小的沟壑。远处的田埂边,几棵老柳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树下几只白鹭正在悠闲地踱步,不时低头啄食着草地上的小虫。 “爹!出大事了!”他儿子阿旺突然从田埂上冲过来,裤腿卷到膝盖,泥点子溅了一脸。他手里攥着半张撕破的黄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县衙新贴的告示,每亩蔗田要加征三成的‘糖捐’!” 老吴的拔草的手猛地顿住,“哗啦”一下一屁股坐在蔗田上。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泥,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嘶吼:“春上刚交完‘学堂捐’,眼瞅着甘蔗熟了能挣点家用!这是要咱们把裤腰带勒进骨头缝里喂官老爷他哭嚎着跪在地上,惊飞了啄食的白鹭。 当夜,关帝庙残破的油灯被海风吹得忽明忽暗。老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着孩子出海捕鱼没了,全家四口人就自己一个劳动力照顾甘蔗地,已经半年吃海滩捡的零星水产过活,饥一顿饱一顿的…… 庙里的众人感同身受,嘈杂的发泄着心中的苦闷,咸腥的汗味混着香灰在梁柱间浮动。 刘思裕蹲在供桌上,粗布褂子大敞着,腰间柴刀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他抓起香炉里的半截断香,在供桌上画出个歪扭的“税”字,“昨日宋知县的狗腿子去老钟家催债,他嗓子像砂纸磨过,钟大娘拖着痨病身子下跪,那差役照心窝就是一脚......”似乎是在平复心中的愤怒,他又顿了顿,才吐出后面几个字,“当晚人就没了。” 供桌下传来一声,同盟会的王和顺捏碎了粗瓷茶碗,血混着茶水渗进砖缝,“刘大哥!”王和顺甩掉掌心的碎瓷片,豁口的老茧渗着血珠,“不要犹豫了,黄兴已经派人去劝说清军统领郭人漳了,有他率部倒戈响应起义,大事可成。” 刘思裕把半碗凉茶推到王和顺面前:“你们同盟会真要跟清廷拼命可有胜算我总不能带着手下的兄弟跳火坑啊!” “不是我们跟朝廷拼命,”王和顺蘸茶水混杂着手中的血,在供桌的“税”字上画了个圈,“是帮你们跟苛捐杂税拼命。”他手指点了点圈中的税,“孙指挥说了,枪我们出,人你们出。” 梁建葵掀帘子进来,肩头还沾着碾盐的白末:“刘哥,刚得的信,宋知县接了上边的命令,从廉州调了三百绿营兵,后日就到三那收糖税。” 茶碗“当叽”一声摔在地上,刘思裕盯着地上的碎瓷:“告诉孙指挥,十月初三,防城祭关帝。” 王和顺抓起斗笠:“是九月初一。”海风猛地灌进破庙,吹灭了油灯。 王和顺蹲在礁石后,咸涩的海风灌满他的粗布短打。月光下,三条疍家船正往红树林里卸货,船娘手腕上的银镯撞出细响,这是天地会的接应暗号,此次同盟会、万人会、天地会共襄盛举。 王都督,这些都是德国造的毛瑟枪,一共二十支,您清点下。船老大掀开苫布,露出油纸包裹的长条,孙先生说,剩下的走陆路从芒街送来。 船上的枪管在月色下泛着冷光,王和顺示意点燃王光山头的三堆狼烟。两百多条黑影从盐田、红树林和疍家船里钻出来,粗布绑腿沾着夜露,腰间的盐铲与德国毛瑟枪碰撞出细碎响动。 黄世钦抓了把粗盐抹在刀刃上,咸涩的夜风里,他听见刘思裕压着嗓子催促:“后面有六十里山路,天亮前要扑到防城东门!时间非常紧张。” 王和顺手指在沙滩画出歪扭的路线,三那盐工走水路攻县衙,十万大山的兄弟堵住绿营援兵。 刘辉廷的灯笼在谯楼晃了三圈,城墙根黑影攒动,他数着更夫错乱的梆子声,掌心冒的汗被风一吹,带的浑身一个激灵。 墙下的黄世钦‘咕咕’学了几声鸟叫,城头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刘辉廷探头向下望来。 是我,开城门——黄世钦轻和道。 门轴一声撕裂夜幕,刘辉廷推开城门时,他的顶戴早不知甩到哪去了,辫子缠在脖子上,狗日的绿营都去喝宋鼎元五十大寿的烧酒去了!还剩下三十个巡防营的在县衙!他扯开新军号衣,露出左臂早已绑好的红绸。 王和顺甩给他一支毛瑟枪:跟着盐铲走就行。 起义军贴着城墙根涌进瓮城时,李耀堂的毛瑟枪响了,子弹击穿更夫铜锣,碎铜片裹着火药星子迸溅,惊起满城犬吠。 王和顺劈手夺过火把掷向盐仓,七百袋官盐在烈焰中爆出青白盐雾,迷得巡防营守军涕泪横流,这是三那盐民抗争百年的阴招,咸涩的盐末蚀进眼眶比辣椒粉更毒。 “杀啊!” 起义军们喊着口号,奋勇向前。他们攥紧盐铲,眼眶赤红,毫不畏惧地冲向敌人。 王和顺挥舞着大刀,刀光闪烁,所到之处,清军纷纷倒下。他的脸上溅满了鲜血,但那坚定的神情从未有过一丝动摇。 “狗日的清狗,拿命来!” 一位年轻的起义军战士怒吼着,他手中的火枪不断地喷射着火舌,尽管后坐力震得他手臂发麻,但他依然咬牙坚持着。 清军在起义军的猛烈攻击下,渐渐陷入了混乱。然而,他们不甘心就这样失败,开始组织起顽强的抵抗。一时间,双方陷入了胶着的状态,不久后,战斗再次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 “大家别退缩,给我狠狠地打!” 王和顺大声喊道,他的声音如同洪钟,鼓舞着起义军的士气。 就在这时,刘辉廷和李耀堂率领着一部分反正的清军加入了起义军的阵营,这使得起义军的力量大增。他们从背后对清军发起攻击,让清军腹背受敌。 在起义军的前后夹击下,清军终于抵挡不住,纷纷溃败。 黄世钦带二十名盐工撞开县衙侧门,盐铲劈断门栓的脆响惊醒了醉卧花厅的宋鼎元,宋知县官靴套反了都顾不得,哆嗦着将《辛丑条约》税单和金条塞进恭桶,却被冲过来的刘思裕一脚踹翻,草绳勒进他脖颈的力道带着钟大娘咽气前的诅咒:“这一绳是抵你踹心窝的那一脚的!” 盐工们拖着十九颗官吏头颅穿过盐雾弥漫的街巷时,血水渗过箩筐篾缝,把“皇恩浩荡”的官盐封条泡成了猩红的血封。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防城的土地上,起义军彻底的占领了防城。知县宋鼎元被起义军擒获,这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家伙,此刻吓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王和顺看着他懦弱的形象,眼中满是鄙夷:“你这鱼肉百姓的畜生,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说罢,他手起刀落,结束了宋鼎元的性命。 王和顺以 “中华国民军南军都督” 的名义,发布了孙手书的《告粤省同胞文》《告海外同胞书》和《招降满洲将士布告》。这些文书如同一颗颗重磅炸弹,在当地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文书中,王和顺详细地宣传了同盟会的纲领,慷慨激昂地申明了起义的宗旨:“我们要推翻这腐朽的清廷,建立一个民主、自由、平等的新夏国,让每一个百姓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当地群众听闻后,纷纷奔走相告,革命的热情如野火般迅速蔓延开来。四乡群众纷纷携械来投,他们带着自己的大刀、锄头,甚至是家中仅有的一点粮食,加入到起义军的队伍中。 “我们要跟着王都督,一起推翻清廷!” “对,让咱们也都能过上好日子!干了!” 群众们的呼声此起彼伏,起义军的队伍不断壮大。 王和顺的刀尖还凝着宋鼎元的血痂,八百起义军已踩着晨雾扑到了钦州城壕前。 黄世钦抓起盐铲猛劈护城河边的木桩,木屑混着咸腥水花四溅,浮桥转眼搭成。 刘思裕挥动缴获的绿营令旗,城头忽垂下一只竹篮,篮里蜷着穿新军号衣的汉子,袖口沾着可疑的糖渍:郭大人说了,午时三刻会开南门!王和顺的刀鞘在盐车上一磕,碎盐簌簌落进护城河,惊散觅食的弹涂鱼。 王和顺摸出怀表,铁壳早被盐蚀得斑驳,表针卡在辰时两刻。他抓起把粗盐搓进刀鞘裂缝:“传话下去,郭人漳的巡防营一倒戈,立刻抢占火药局!” 烈日爬至天顶时,钦州南门果然吱呀洞开。王和顺一挥手,数百起义军涌入瓮城的刹那,暗堡里突然的炸响德制毛瑟枪特有的脆响,那不是新军的汉阳造,而是郭人漳嫡系的德国毛瑟枪! 冲在最前的梁建葵胸口炸开了一朵血花,盐铲“当啐”砸在青砖上,身子无力的瘫软下去。 王和顺拽过两具清军尸体当盾牌,眼睁睁的看着李耀堂被交叉火力撕成两截,肠子挂在炸断的浮桥木桩上,随咸腥的河风摇晃。 “郭人漳!你祖上吃的是大明的盐!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黄世钦的嘶吼混着克虏伯炮的轰鸣,城墙垛口伸出十几根炮管,分明是三天前就该“倒戈”的巡防营精锐。 似乎冥冥中听到了黄世钦的怒吼,郭人漳在大营内展开周馥密函,绢帛上‘相机剿抚’四字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他瞟了眼窗外浓烟滚滚的南门,抬手泼掉半盏碧螺春:“去告诉叛军,本镇一直是大清的忠臣。”话音刚落,亲兵便捧着一个木匣转身离去,里面盛着刘辉廷血淋淋的左耳,这个策反新军的内应,昨夜已经被郭人漳下令处决。 “撤!”原本约定好内应的郭人漳突然反水,而黄兴也未能在城内策动清军倒戈响应。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王和顺没有丝毫惊慌,他果断决定,改攻灵山。 起义军马不停蹄地奔赴灵山,一头撞上了早有准备的清军,随即在灵山城下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清军凭借着坚固的城墙和充足的武器,进行着顽强的抵抗,炮弹如雨点般落在起义军的阵地上,炸起一片片尘土和硝烟。 “大家别怕,冲上去!” 王和顺大喊着,带头冲向敌人。起义军们冒着枪林弹雨,奋勇攻城。他们用简陋的云梯攀爬上城墙,却一次次被清军击退。许多战士在攀爬过程中,不幸被敌人的子弹击中,从云梯上坠落,摔得血肉模糊。 “给我狠狠地打,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一位起义军将领挥舞着手中的大刀,眼中闪烁着悲愤的泪光。 战斗持续了整整三日,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起义军虽然英勇无畏,但由于缺乏攻城武器,始终未能攻下灵山。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王和顺心中满是悲痛和无奈,再这样僵持下去,起义军只会遭受更大的损失。 王和顺只得下令退兵木头塘,战士们怀着沉重的心情,缓缓地离开了灵山城。 退守木头塘那夜,残存的二百义军用盐铲刨出环形壕沟。王和顺将最后半袋官盐撒在防线前,盐粒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晶芒——这是给清军马队备的腌蹄阵。 受伤的碾盐工阿旺趴在土垒后,用豁口的粗瓷碗熬煮盐卤,蒸汽在碗沿凝成白霜:小时候我爹说,盐卤杀毒,比金疮药灵。 王和顺踩过满地碎盐,盐粒在军靴底发出细碎的呻吟。残存的义军蜷在榕树盘根错节的阴影里,有人用豁口的盐铲刮着枪管里的铁锈,有人撕开衣襟蘸盐卤擦拭溃烂的伤口。 他抓起半截浸透血盐的粗布绑腿,缠住榕树虬结的气根。布条在晨风里猎猎作响,像面褴褛的旗。 弟兄们看这盐!王和顺掰断枝头凝结的盐霜,晶粒簌簌落进他掌心,三那的盐田晒了二百年,潮涨潮退,盐卤熬干了又续上——他突然攥紧拳头,盐粒从指缝刺啦啦漏下,清妖砸了咱的盐灶,咱们就用血腌透他们的刀! 报!黄兴先生派人送来了二十支日造三十年式步枪!传令兵的声音被炮火撕碎。王和顺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盐,看见林间小径闪过蓝天白日旗一角,那旗面是用三那盐民染蓝的粗布缝制,星芒处还缀着颗硕大的盐晶。 一位受伤的战士挣扎着站起来,喊道:“王都督,我们都听您的!只要能推翻清廷,再苦再难我们也不怕!”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声音虽然带着疲惫,却充满了坚定。 在木头塘,起义军开始了短暂的休整。他们利用这段时间,清理战场,收集可用的武器和物资,同时救治伤员。王和顺和几位将领则日夜商讨着下一步的计划。 “咱们现在虽然受挫,但是我们背后有钦州和灵山的百姓。” 关仁甫试图重振众人的士气,他本人也没想到,打到最后局面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黎明时分,郭人漳的追兵踏着晨露逼近。清军马队踏入盐工撒的粗盐阵,战马突然扬蹄惊嘶——盐粒在马蹄铁下打滑,数十骑兵摔成滚地葫芦。黄世钦趁机带人掷出盐铲,倒钩刃专劈马腿筋腱…… 围剿持续了七日,木头塘每寸土地都浸透血盐,短暂的战斗休息间隔,王和顺正用盐铲在古榕树干上刻字。刀痕深深嵌入驱逐鞑虏四字,树汁混着他的血缓缓渗出,在晨光里凝成琥珀色的盐粒。 “带弟兄们走红树林!”刘思裕劈手夺过他的盐铲,刃口早卷得像波浪,“告诉孙先生,就说三那的盐……腌不透清妖的刀!” 最后的二十义军撤离时,黄世钦把盐工名册塞进竹筒,用蜡封好绑在腰间。咸潮漫过膝盖的瞬间,他听见了一声最后的嘶吼——刘思裕点燃了火药局残存的硝石,七百斤粗盐在爆炸中化作白雾,将扑上来的绿营兵蚀成血葫芦。 十万大山的猿啼穿透硝烟时,海风卷着盐粒掠过战场。那些沾血的晶体落在阵亡义军微张的唇间,仿佛最后的咸涩遗言,随着退潮声消融在南海深处。这最后一刻的盐火,终是未能燎原。但那些飘散在空中的血盐,将在四年后滋养出辛亥的火焰。 王和顺站在染血的盐垛上,将最后一把粗盐撒向钦州方向。咸涩的海风卷着盐晶掠过战场,那些沾血的颗粒落在新坟旧冢间,在朝阳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光——仿佛万千未冷的魂灵,仍在等待下一次潮汐。 烛火在寅时的风里打了个晃,一滴墨汁从狼毫尖坠下,在“恳请开缺回籍调养”的折子上点出铜钱大的黑斑。周馥搁下笔,拇指重重按着太阳穴,那里突突跳了整宿,像有根烧红的铁钉在颅骨里搅动。 窗外飘来咸腥的珠江潮气,混着英国火轮拉响的汽笛声。幕僚陈启沅端着药碗进来时,正撞见周馥把折子撕成两半。纸屑落在青砖地上,像撒了场小雪。 “大人,又是让您请辞的折子这都第三道了……您这又是何苦。”陈启沅看着心灰意冷的周馥,忍不住叹了口气。 “撕了干净!真当老夫稀罕这个两广总督!”周馥突然抓起案头《申报》,头版大标题“周玉山治粤三谬”刺得他眼眶发胀,“他们既要我当裱糊匠,又不给糨糊钱,如今漏了风还要怪纸薄!即便是留下又如何,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药碗被扫落在地,褐色的汤药渗进砖缝。陈启沅瞥见墙角樟木箱已捆扎妥当,箱盖上那串伽楠念珠缠着半张泛黄的《时务报》——那是光绪二十二年,周馥因力主修粤汉铁路,在这份维新派报纸上还被赞为“开明大吏”。 魏巍看着屋内的周馥,把自己带入到他身上,感觉到的也是无力,“到底病在哪里,又该如何医治,谁又能说得清,道的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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