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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凡是遭逢生离死别,没有不涕泗横流的,执手亲眷的,恨不能以身为梏的,断不肯松放半分的。 景意何尝不是这般。 那是他的阿弟。 所以他趁周先生提笔落款之隙,撕下了《搜神记》一页塞给了陈根生。 皆因先生说他下笔时候,只专一志着述,旁的俗事怕是半点也难入其耳。 不知一页有没有用,反正景意敢做。 雨势渐收。 他跑回周家私塾时,喘得像个刚拉完磨的小驴驹。 周先生听见动静,笑道。 “哭了” “哭了。” “书呢” 陈景意面色不改,从怀里掏出递了过去。 “还你。” 周先生接过书,只是摇了摇头。 陈景意看懂了,先生这算是没生气。 他扑通跪下,把头磕得邦邦响。 “先生大恩,景意这就随您走,这辈子做牛做马绝无二话的。” 周先生不再多言,提笔在那黄册上落下最后一笔。 私塾内,炭盆中的红芒黯淡下去,周遭沉重,似有千山万岳压在了这方寸之地。 八世善人,于下界而言,实为负累,苦厄根由。 然而于上界,却是上好的当值官。 他微喟一声,似是说与这方云梧天地听。 “八世为人,剖心喂母,断臂救邻,受剐顶罪,世世皆善,偏生熬出一副金不换的菩萨心肠。” “如今被我带去司职道则一事,也算物尽其用。” 景意站起来,想着要不要再磕几个。 “行了。” 周先生笑着摆手。 “既应了你的求,明日日出时分,陈家自会完好如初。” 景意大喜过望。 “景意这便随先生去!便是刀山火海在前也绝不为难,半分眉头不皱!” 傻孩子。 他哪里晓得这世上的买卖,从来都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若是遇上那心黑的掌柜,不仅秤杆子上要做手脚,连那秤砣都是空心的。 周先生只是迈过门槛,景意便觉身子一轻。 视线里的破私塾,流着黑水的村路,整个永宁村,都慢慢变得模糊。 他想回头再看一眼。 “莫回头。” “凡缘已断,再看便是害了他们。” “你若不想那陈根生明日起来又倒下,便只管往前走。” 景意将那回头的念想生生掐断,眼泪没敢掉下来。 只要陈家能好,就是去给阎王爷当马前卒也是赚了。 两人身影渐淡,终至虚无。 风雨依旧,仿佛这世间从未有过这么两个人。 然而这世道最荒唐的,便是这一笔糊涂账。 周先生确实是个信人,也是个神仙。 他说到做到,但也仅仅是做到。 陈景良可以复生,然周先生未曾言明,这复生之人也非健全之躯。 颅顶为李癞子所砸的凹陷,未得平复;那混沌疯癫之智,亦未得疗愈。 至于陈根生,昏聩症虽除,可那亏空破败之体,周先生并未为其补益分毫。 …… 雨停。 陈家。 后院。 那堆混着黑水泥浆和焦炭的东西,散在院子的烂泥地里。 若是凑近了细瞧,好像隐约勾勒出一个人形,蛰伏在这黎明前,候着日出天光来重塑骨血。 屋里头。 陈根生躺在床上面闭着眼睛。 天还没亮,离这父子二人睁眼约莫还要几个时辰。 窗外。 响起了一阵密集脚步。 是一群穿着灰布长衫,脚踩千层底布鞋的外乡人。 这一行人约莫十来个,不打伞,身上被雨水淋了个透,脸上却也没半点狼狈相。 按理说,树倒猢狲散,这永宁村的李字旗该倒了才是。 可怪就怪在,这旗不但没倒,反倒像是被鲜血浇灌了一番。 这群外乡人捧着一尊巴掌大小的木雕神像。 那神像雕工粗糙,依稀能看出是个白眉青年人的模样。 他们进了村也不敲门,就这么站在各家各户的门口,轻声念着。 “李氏慈悲,渡尽劫波。” “今日触木雕,来世做仙人。” 村西头王寡妇家开了条门缝,一张风韵犹存却满是惊惶的脸露了出来。 为首的一个灰衫人双手捧着那木雕递了过去。 “大嫂,只需供奉此长生牌位,往后家中米缸常满,百病不侵,更能除尽这屋舍内外的大蜚蠊。” 王寡妇手刚碰到那木雕,暖意顺着手臂流遍全身,当场就尿了。 “好温暖阿……” 灰衫人温和笑道。 “咱们也是邻村遭了蜚蠊灾的苦命人,多亏信了李家才得活命。好东西不敢独享。” “大嫂,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李氏李稳老祖代天牧民,在此立教,名曰顺天教派,来除蜚蠊灾。” 王寡妇扶着门框,艰难问道。 “大兄弟,既是入了教,这姓氏还要改么入教的份子钱,是不是得把家里那头下蛋的老母鸡给抵了” 灰衫人微微欠身,将那木雕往前递了递。 “大嫂多虑。顺天教顺天而行,不争那俗世虚名。姓氏您留着传宗接代,老母鸡您留着补身子。只要将这长生牌位请回去,供在堂屋正中,每日诚心上一炷香,心中默念顺天老祖李稳的名讳,便也就是了。” 灰衫众人又转身迈向侧旁的陈家破屋。 见那门朽坏无锁,便径直推门而入。 目光所及,唯余一张颓败木床,榻上蜷缩着个瘦小身影。 其余灰衫人捧持神像,缓步跨过门槛。 “李氏慈悲,渡尽劫波……” 床上孩子骨瘦如柴,眼眶深陷,形同枯槁。 灰衫人脚步微顿,将手中神像朝前递了递,沉声开口。 “孩子,你家大人何在” “入我顺天教,可保无病无灾,那李家老祖……”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那只手乌漆嘛黑,露着簇簇鲜红嫩肉与暗红手骨,唯掌心余几分腐肉,小臂只剩嶙峋骨节,看着黏腻。 是人。 或者说可以算是个人。 可按说,陈景良还没到该复活的时辰。 “我是他爹陈景良…何事…” 灰衣人大吃一惊,身后的几个同伴也围了上来,手里依旧捧着那尊木雕,嘴里念念有词。 陈景良半截身子还埋在地里,他抬起头。 头皮仍未生出来,只有惨白的颅骨,顶门还有个大凹坑。 眼眶里两个黑窟窿,却偏偏让人觉着里头藏着两团火。 下巴上的肉烂了一半,随着嘴巴一张一合,一声怪笑从牙齿缝里漏出来。 他撑着身子,慢慢从地里把自己带出。 动作有些着急,骨头是咔咔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