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李纨入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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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鸳鸯便寻了个由头,亲自往荣国府后街的旧宅方向去了一趟。 她并未直接进那显得愈发萧索的荣国府正门,而是绕到角门,托了个相熟的婆子,悄悄将话递进了稻香村。 李纨闻讯,心中惊疑不定。 陆府的鸳鸯姨娘为何突然寻她 莫不是兰儿在外头惹了什么事 或是……她昨日在外奔波,被认了出来,惹了笑话 她心下惴惴,整理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缎掐牙背心,对贾兰嘱咐了几句,便跟着婆子从角门出去。 鸳鸯已在离角门不远的一棵老槐树下等候。 见李纨出来,她快步迎上,目光迅速扫过李纨略显苍白却依旧不失清雅的面容,以及那身难掩寒素的衣裳,心中暗叹,面上却带着温和的笑意:“纨大奶奶。” “鸳鸯姑娘。”李纨微微颔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鸳鸯引着她往旁边僻静些的巷子走了几步,低声道:“大奶奶莫怪妾身唐突。昨日……在街面上,瞧见您了。” 李纨脸颊瞬间绯红,一直红到耳根,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帕子,垂下眼睫,羞窘得几乎无地自容。 她昨日那般狼狈情状,竟被故人看了去,还是陆府里有头有脸的鸳鸯…… “大奶奶千万别多心!” 鸳鸯见她如此,忙道,“妾身绝无看轻之意,反倒是……心生敬佩。” 她语气诚恳,“府里如今的光景,奴婢虽不在其中,也略知一二。大奶奶为了兰哥儿,能放下身段,自谋生路,这份为母之心,实在令人动容。” 李纨闻言,眼圈微微发红,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只是低声道:“实在是……无可奈何。” 鸳鸯见她如此,便知时机已到,轻声道:“我们大人听闻大奶奶境况,念及您不易,又知您品性高洁,通晓文墨,恰巧府中书库有些陈年旧籍需要整理编目,针线房也有些要紧的活计需人把关。 都是些轻省安静的活儿,时间上也便宜,不知大奶奶……可愿屈就工钱按月结算,断不会比市面低。” 李纨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陆府请她去做工 这……这简直是峰回路转! 她昨日奔波受挫,已近乎绝望,此刻竟有如此机遇落在眼前 而且,整理书库、把关针线……这并非寻常仆役之役,分明是顾全了她的体面! 她心中剧烈挣扎。 接受吗 堂堂荣国府珠大奶奶,竟要出去做帮工 若传扬出去,二叔和太太那边…… 可不接受兰儿的学业怎么办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孩子被耽误 那几文铜钱一碗的素面,那刺骨的寒风,那一道道拒绝冷漠的目光,再次浮现在眼前。 鸳鸯见她犹豫,也不催促,只安静等待。 良久,李纨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鸳鸯姑娘,多谢陆大人……和你的好意。这活计……我接了。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微颤,“还请姑娘代为保密,莫要……莫要声张。” 鸳鸯了然点头:“大奶奶放心,此事你知我知,大人知,绝不会从陆府泄露半分。您只当是府里临时请的帮工,每日过来便是,对外……只说是来陪伴旧仆说话,或寻些旧书样子,皆可。” 事情便这般定了下来。 次日,李纨便开始了在陆府的“帮工”生涯。 鸳鸯果然极尽照顾,安排的活计主要是在一间僻静的小书斋内,整理核对一些旧年文书、信札,偶尔去针线房看看送来的绣品花样、检查一下衣料质地。 活计清闲,环境雅致,无人打扰。 每月所得的工钱,竟比她预想的还要丰厚许多,足以支付贾兰在外寻个不错塾馆的束修,还能余下些添置书籍笔墨。 李纨心中充满了感激,对陆远,对鸳鸯。 她做事极其认真卖力,将那些散乱的文书信札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蝇头小楷写的目录清秀工整。 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这不仅是银钱,更是她与儿子未来的希望。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这日,王夫人因寻一桩早年与王家往来的旧信物,想起库房里有些老箱子未曾清理,便带着玉钏儿等人过去翻找。 无意间听两个婆子在墙角嘀咕,说起近日总见纨大奶奶往陆府那边去,一去便是大半日,神神秘秘的。 王夫人起初不信,只当是李纨去寻旧日相识说话解闷。 可连着留心了几日,发现李纨竟是每日定时出门,且每次回来,虽神色疲惫,眉宇间却似乎松快了些,不再像往日那般愁云惨淡。 她心中起疑,这日便让周瑞家的悄悄跟了上去。 周瑞家的回来一禀报,王夫人顿时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 “反了!反了!” 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她竟敢!竟敢做出这等丢人现眼、辱没门楣的事情来!我贾家的媳妇,出去给人做帮工这要是传出去,我们贾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宝玉的脸还要不要了!” 她当即命人:“去!把那个不知廉耻的东西给我叫来!” 李纨刚自陆府回来,正准备检查贾兰今日的功课,就被王夫人房里的丫头急急叫了过去。 一进房门,便见王夫人面沉如水地坐在上首,周瑞家的垂手站在一旁,眼神闪烁。 “太太。”李纨心知不妙,强自镇定地行礼。 “你还有脸叫我太太!” 王夫人不等她站稳,便厉声喝道,“你每日鬼鬼祟祟往陆府跑,是去做什么!说!” 李纨心头一紧,知道事已败露,反而冷静下来。 她抬起头,直视王夫人,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太太,媳妇是去陆府做些整理文书、核对针线的活计。” “果然!” 王夫人气得胸口起伏,手指着李纨,“你好啊!李纨!我竟不知你如此不知羞耻!我贾家便是再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你是我长房的媳妇,是兰儿的母亲,你出去抛头露面,做这下贱活计,你让外人怎么看我贾家怎么看我怎么看你死去的丈夫和公公!” 字字句句,如同尖刀,剜在李纨心上。 她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太太,媳妇并非不知廉耻。媳妇只是想凭自己的双手,挣些银钱,供兰儿读书上进。兰儿日渐长大,学业耽误不得,府中……府中艰难,媳妇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好一个不得已!” 王夫人冷笑,“府里何时短了你们母子吃穿便是艰难,也该守着规矩!宝玉才是我们贾家的指望,所有资源紧着他,是天经地义! 等宝玉出息了,难道还会忘了你们母子不成你如今这般行事,就是打我的脸!打宝玉的脸!让外人以为我们贾家刻薄寡恩,连守节的寡媳都逼得出去做工!” 李纨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话,想起贾兰冻得发红的手指,想起那无法解答的经义难题,想起自己在外奔波的辛酸与屈辱,一股压抑已久的悲愤猛地冲上心头。 她挺直了脊梁,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从未有过的激动:“太太口口声声说宝玉是指望,可兰儿难道就不是贾家的子孙他难道就不该有书读有先生教太太可知,兰儿想向二叔祖父请来的先生请教一个问题,都被拦在外! 太太可知,他用的笔墨纸砚,连学堂里寻常人家的孩子都不如!媳妇若不想法子,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孩子被耽误一辈子吗!” “你……你竟敢顶嘴!” 王夫人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李纨竟敢如此反驳她,气得浑身乱颤,“你眼里还有没有尊长!有没有家法!” “媳妇眼里有尊长,但心里更有儿子!” 李纨泪水终于滚落,却倔强地不肯低头,“媳妇不敢求府里额外开恩,只求太太允许媳妇自食其力,为兰儿挣一条出路!媳妇在陆府,做的也是清清白白的活计,并未给贾家抹黑!” “自食其力出路” 王夫人尖声道,“你的出路就是守着贾家,守着规矩!你立刻给我辞了那活计,安安分分待在稻香村!否则,就别怪我家法处置!” 李纨看着王夫人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心中最后一点期望也彻底熄灭。 她缓缓跪倒在地,却并非屈服,而是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决绝:“太太若要以家法相逼,媳妇无话可说。但活计,媳妇不能辞。为了兰儿,媳妇……万死不辞!” 说罢,她不再看王夫人,站起身,踉跄着转身离去,留下王夫人在身后气得几乎晕厥,连声咒骂“忤逆不孝”、“丢人现眼”。 回到稻香村那间冰冷的屋子,李纨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她瘫坐在炕沿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下。 不是委屈,而是一种与过去彻底割裂的痛楚,以及抗争后精疲力尽的虚脱。 贾兰正在里屋温书,听到动静出来,见母亲如此模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小手紧紧握住李纨冰凉的手指,焦急地问:“母亲,您怎么了是谁欺侮您了” 李纨看着儿子稚嫩脸庞上真切的担忧,心如刀绞。 她将贾兰紧紧搂在怀里,哽咽着说不出话。 贾兰依偎在母亲怀里,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抬起小手,笨拙地替李纨擦去眼泪,小大人似的说道:“母亲别哭。兰儿会好好读书,早日考取功名,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再不用受气。” 儿子懂事的话语,像一道暖流,注入李纨冰冷的心田。 她将贾兰搂得更紧,泪水流得更凶,却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混杂了欣慰与更加坚定的决心。 窗外,暮色渐沉,稻香村愈发冷寂。 但在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心中,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正在艰难却顽强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