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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雾浓得化不开,像一团浸了水的旧棉絮,死死堵住了洛河的咽喉。 子时的渡口,连流浪狗都缩进了草窝,只有寒气顺着裤管往上爬。 苏晚音紧了紧身上的黑斗篷,将特制的铜耳罩扣在阿砚头上,自己也戴好一副。 这东西沉重、冰凉,边缘压得耳廓生疼,却刚好能隔绝风声。 她蹲下身,从袖中摸出那枚造型古怪的铜哨。 河水刺骨,指尖刚触到水面便是一阵钻心的凉。 她深吸一口气,按照那张从烧饼里抠出来的油纸所示,将铜哨完全浸入水中。 没有吹气,而是用指环在哨壁上敲击。 笃、笃、笃。三长。 笃、笃。两短。 这节奏极怪,不像是敲击,倒像是心跳漏了几拍后的慌乱。 起初,河面毫无动静。 阿砚困惑地眨了眨眼,刚想打手势询问,苏晚音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来了。 不是声音,是震动。 水面像是一块被人猛然抖开的绸缎,层层叠叠的涟漪疯狂向四周扩散,撞在岸边的乱石上,却没有发出激浪声,反而通过铜哨传导,在铜耳罩内炸开了一阵低沉的嗡鸣。 那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水墙,又像是来自地底深处,断断续续,带着古怪的韵脚。 “……童谣起,朝纲倾,红袖翻作斩龙声……” 苏晚音瞳孔骤缩。 这韵律,竟与之前墨痕书屋暗格开启时的“酉时三刻”信号严丝合缝。 她不敢迟疑,立刻用炭笔在随身携带的白帛上勾勒那声音起伏的波纹。 阿砚虽不能言,却有过目不忘之能,他盯着苏晚音笔下的线条,飞快地在掌心比划着古体字谱,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炷香后,震动止歇。 回到社里,阿砚顾不上喝口热茶,对着那十二条波纹整整推演了一个时辰。 当那十二句谶语完整呈现在纸上时,苏晚音的目光死死锁住了其中一句。 “渡头孤舟载旧魂。” 旧魂 苏晚音手指叩击着桌面。 京城水路繁杂,渡口不下十处,若是漫无目的地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这个“旧”字,透着一股只有苏家人才懂的酸楚。 “把历年给苏家班运送行头的账册找出来。”她对阿笙吩咐道,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只找在洛河渡口讨生活的。” 筛选结果只有一人。 陈七,城南老艄公,替苏家运了十年的行头,是个哑巴似的闷葫芦。 再次站在洛河边时,已是丑时。 一艘乌篷船孤零零地泊在芦苇荡里。 船头,一个佝偻的老人正用粗布仔细擦拭着一块供在船头的木牌。 那木牌上无字无画,却被擦得油光锃亮。 苏晚音没有废话,踏上摇晃的甲板。“丙戌年冬月十三。” 那是父亲离京赴死,全家流放的日子。 老人擦拭木牌的手猛地僵住,那块粗布“啪”地一声掉在甲板上。 他浑浊的眼珠子缓缓转动,盯着苏晚音那张在月光下清冷的脸,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嗬嗬声。 苏晚音将一锭金铤放在船头,声音极轻:“我要去河心,听‘伶官策三’。” “伶官策”三个字一出,陈七原本佝偻的背脊竟在那一瞬间挺直了几分。 他沉默良久,忽地捡起竹篙,一点岸边,小船如离弦之箭滑入江心。 “那晚你父上船,交我一只铁匣。”陈七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在磨砂纸,这还是苏晚音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他说,若十年不取,便沉于中流。” 船行至河心漩涡处,水流湍急,船身剧烈摇晃。 陈七熟练地撬开船底的一块活板,从中拖出一只满是锈蚀和青苔的铁箱。 箱盖上赫然刻着四个隶书:策三声契。 苏晚音伸手欲取,一只枯瘦如鹰爪的手却死死按住了箱盖。 “你父有令。”陈七盯着她,眼神浑浊却锐利,“启匣者,须以血为引。苏家人的东西,只有苏家人的血能开。” 苏晚音二话不说,拔下发间银簪,在那白皙的指尖狠狠一划。 鲜红的血珠滴落在铁箱锈死的锁扣上。 滋—— 像是滚油泼进了雪地,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锈迹竟在接触血液的瞬间迅速消融,发出刺耳的声响。 “咔哒”一声,铁箱自动弹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被蜜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竹简。 苏晚音拿起竹简,指尖的血迹尚未干涸,蹭在那蜜蜡之上。 原本浑然一体的蜡封瞬间龟裂,竹简在她手中自动展开,露出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音符,以及那一枚与之配套的、更精细的图解。 那是……乐谱 不,是声波图。 她依照竹简上的图示,将那枚铜哨再次含在口中,这一次,她没有吹出声音,而是运用苏家家传的“闭气法”,让气流在哨内回旋激荡。 嗡—— 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 船舱内的空间开始扭曲,那些原本看不见的声波,竟在月光下汇聚成一行行虚影般的文字,悬浮在半空。 “声契者,以律通史,以音证道。得此篇者,可闻百年残响。” 苏晚音看着那些文字,脑中轰然炸响。 原来这才是“百戏空间”真正的用法! 所谓的空间,不仅仅是一个储物或学习的死物,它是一个巨大的共鸣腔。 而苏家的血脉,配合这失传的“声契”技法,就是启动这个共鸣腔的钥匙。 这就是所谓的“历史回响”。 不是空间赐予的神通,而是她通过声音,捕捉到了残留在时空缝隙里的信息! 回到社里,她立刻屏退左右,独自进入百戏空间。 千面阁内,一片死寂。 苏晚音赤足站在玉璧前,按照竹简上的记载,脚踏“踏商引宫”的诡异步位,同时吹奏起那段从河底取回的旋律。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投影。 地面上的光影疯狂流转,原本空旷的千面阁竟然变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一位白袍伶官正立于丹墀之上,面对高高在上的帝王,在此刻却不卑不亢,高唱《谏帝辞》。 “……君不见,万骨枯处起高楼……” 他每唱一句,那声波便如实质般的利刃,撞击在大殿的金柱之上。 金粉簌簌而落,连那象征皇权的龙椅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这就是声术以音乱真,以戏动魄 苏晚音屏住呼吸,迅速记录下这其中的频率变化。 当她反向推演出一组“逆宫调”并尝试吹奏收功时,挂在腰间的玉佩突然剧烈发烫。 她低头一看,玉佩内原本混沌的光晕散开,映出了半幅残缺的地图。 那地图的线条还在不断游走,最终汇聚成一个红点,死死钉在了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位置—— 皇宫,西角楼。 旁边还有一行极小的蝇头小楷标注:“策四埋音处,非大傩之音不可启。” 大傩 苏晚音握紧了玉佩,掌心被烫得发红。 西角楼是宫中禁地,常年有重兵把守,别说进去找东西,就是靠近都会被射成筛子。 除非……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密室昏暗的灯火,落在了墙上挂着的那张即将贴遍全城的皇榜之上。 再过半月,便是太后寿诞。 宫中尚仪局正在广招民间百戏班子入宫献艺,以充祥瑞。 苏晚音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转身走向书案,提笔在一张全新的折子上写下了一行字: “晚音社,恭进新编《大傩驱魔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