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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截焦黑的木尺探入滚沸的药罐,并没有发出预想中的呲啦声,反倒像一块干渴了百年的海绵,无声地鲸吞着褐色的汁液。 不过三息,尺身那道狰狞的裂痕里,竟缓缓渗出一种粘稠的赤浆,腥气扑鼻,红得刺眼,活像木头刚流出的动脉血。 苏晚音没犹豫,偏头看向身侧早就哆嗦成鹌鹑的阿苦:“蘸着,往我脸上画。” 阿苦手里的笔都快拿不住了,指尖在那赤浆里点了一下,凉得钻心。 他硬着头皮凑近,按照苏晚音的指示,指尖颤巍巍地落在她左眼下方的“承泣穴”,随后顺势下拉,划过颧骨处的“四白”,最后停在嘴角地仓穴旁半寸的死角。 这一笔下去,阿苦只觉得指尖传来一阵过电般的麻痒,顺着手臂神经直冲耳膜。 “嗡——” 他脑子里莫名炸开一声尖锐的喉音震颤。 那声音既不是锣鼓也不是丝竹,而是一条声带在极度充血状态下被气流强行冲开的撕裂声。 “听……听见了!”阿苦瞪圆了眼,左手不受控制地去捂耳朵,语速快得像倒豆子,“不是唱词,是频率!这赤浆封住了班主的笑肌走向,逼得气流只能走鼻腔共鸣,这动静跟《霓裳谱》那个被删掉的音频一模一样!” 苏晚音没理会他的大呼小叫,只觉得左脸那道赤痕火辣辣地烧着,仿佛有人正拿着烙铁在她脸上重新定规矩。 另一边,沈砚秋也没闲着。 他手里捏着那张刚拓下来的黑炭纸——那是从柳轻罗那个被摔碎的熏炉底座上拓下来的火印。 他屏住呼吸,将那张薄薄的拓片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木尺那道不规则的裂痕上。 严丝合缝。 熏炉底座的火印纹路,竟然跟这把断尺的裂痕走向分毫不差。 就像是这把尺子当年是被那熏炉生生砸断,又或者是被同一个模子刻下了宿命。 就在两相贴合的瞬间,尺面那些被药汁浸透的纹理突然反光,借着昏黄的油灯折射出一片诡异的金芒。 十六个细如蚊足的刻度在光晕里浮现出来,明明是死物,却透着股子让人膝盖发软的威压。 “十六点……”沈砚秋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声音绷得极紧,“《音律考》里记载,‘七哀拍’专攻人体十六处痛感节点,这哪里是刻度,这是行刑的坐标。” 正说着,顺叔拽着两个垂头丧气的男人进了暗室。 这两人穿着墨痕书屋那种特制的灰布长衫,满手都是洗不掉的墨渍,一看就是常年伏案的抄工。 “班主,人带到了。”顺叔没废话,一脚踹在两人膝弯,逼得他们跪下。 苏晚音没审,甚至没多看他们一眼,只是扬了扬下巴:“闭眼,伸手。” 两个抄工虽然不明所以,但摄于那把还在滴赤浆的断尺,只能战战兢兢地平举双臂。 苏晚音捏着断尺的末端,并未发力,只是用那个尖锐的角,极快地在左边那人的肘弯内侧点了一下。 “哼!”那人浑身一激灵,鼻腔里迸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紧接着,尺尖跳跃,点在右边那人的腕骨突起处。 “啊……”一声拖长的哀音。 指节、虎口、小臂内侧……苏晚音的手速极快,断尺像是在人体上跳舞。 十六次点击,两个抄工嘴里蹦出了十六个高低不一的痛呼声。 这声音要是单听,那是惨叫;可若是连在一起—— 在场的所有人头皮都麻了。 那分明就是《霓裳谱》里那段绝迹的旋律! 孙婆婆眼皮子一抬,手里两根银针寒光一闪,精准地扎进两人的少商穴。 “噗。”两颗黑紫色的淤血珠子挤了出来,正正滴在断尺上。 这一滴血像是引信,尺身那道裂痕里的金光瞬间暴涨,将原本昏暗的暗室映得通红如血海。 那两个抄工像是见了鬼,捂着喉咙拼命干呕,吐出来的却全是陈年的墨水味。 “我懂了!我懂了!”阿苦激动得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根本不需要学戏!他们哼的不是曲子,是条件反射!当年在书屋抄这本孤本的时候,只要写错一个字,戒尺就会打在对应的关节上。这旋律不是唱出来的,是打出来的!是痛进骨头缝里的记忆!” 所谓的失传绝技,原来竟是一部血淋淋的受难史。 沈砚秋一言不发,转身抱过那把主琴。 他没用刻刀,直接掰下一块碎瓷片,动作粗暴得近乎毁琴。 他把手探进琴箱的共鸣腔,沿着内壁狠狠划下。 嗤啦——嗤啦—— 木屑纷飞。 他在琴腹内壁刻下了十六道深浅不一的划痕,每一道的位置都严格对应断尺上的那些痛感刻度。 最后一道刻完,他反手拨弦。 “铮——” 这一声并不大,却带着一种极低频的震动。 挂在舱壁上的三盏油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同时攥住,灯焰齐齐向上拉长了三寸,变成了细长的针状。 那火苗尖端的颤抖频率,竟然跟琴弦的余音完全同步,就像是在跟着琴声喘息。 “成了。”沈砚秋扔掉瓷片,手背上青筋暴起。 就在这时,头顶甲板突然传来一阵杂乱且沉重的脚步声,连带着船身都跟着晃了两晃。 “奉旨查案——闲杂人等退避!” 这尖细的嗓音穿透力极强,不用看也知道是宫里的人。 顺叔脸色煞白地冲进来,连礼都忘了行:“班主!出事了!刚才眼线来报,咱们在那边抄出来的墨痕书屋封禁名录有问题,是个幌子!真正的原始档被那个叫裴砚之的主簿带走了,人已经往临安方向跑了。现在上面那位急了,高公公拿着尚方宝剑,说是奉密旨要咱们协助追查!” 苏晚音眸光微沉。裴砚之,又是这个名字。 她没说话,只是迅速拿起那把还在渗着赤浆的断尺,反手插入主琴琴箱那道天然的裂缝中。 尺身入木,严丝合缝,瞬间隐没。 她理了理袖口,转身向外走去。 经过琴案时,宽大的戏服袖摆看似无意地扫过那根刚定好音的主弦。 一声清越至极的长鸣瞬间荡开。 这一声霸道得很,不仅震落了房梁上积攒多年的灰尘,更是透墙而出。 刚跨进船舱大门的高公公脚下一顿,只觉得腰间那块象征皇权的纯金鱼符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在他腰带上疯狂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嗡嗡声,震得他半边身子都酥了。 他惊疑不定地按住腰间乱跳的金牌,抬头正撞上苏晚音那双波澜不惊的眼。 苏晚音敛衽一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嘴角却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公公深夜造访,晚音这厢有礼了。” 高公公眯起眼,在这满室尚未散去的药味与木屑香气中,缓缓展开了手中明黄色的卷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