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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雾并不是为了遮丑,反倒像是某种陈年的显影剂,带着股子并不好闻的焦糊味,那是内府秘制的“显影香”。 苏晚音鼻翼微微一动,这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到让她那握着骨笛的手指都忍不住颤了一下。 雾气并没有在丹墀上停留,而是顺着太和殿前那早已被声浪震得嗡嗡作响的气流,像是有灵性一般,迅速向宫墙之外的灯河漫延。 严嵩然刚打完那个喷嚏,正准备借着“瑞气”重整旗鼓,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瞥见了一桩怪事。 宫门外,离得最近的一个卖炊饼的老汉,手里那盏原本素白得有些寒碜的灯笼,被这雾气一熏,灯罩内壁竟然像是渗出了血似的,缓缓浮现出一行行金红的小字。 不仅仅是那一盏。 就像是瘟疫,又像是神迹。 成千上万盏灯笼在接触到雾气的瞬间,齐刷刷地“变脸”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画符,那是字迹遒劲的狂草,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只要是读过几年书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上面的内容——分明就是被礼部删减掉的《长夜行》原版唱词! 而在每一盏灯的最末端,都端端正正地盖着一方朱红的小印。 印文不多,就四个字:准民传习。 那是皇帝的私印。 严嵩然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 这哪里是什么“瑞气遮羞”,这分明就是那位一直坐在龙椅上装聋作哑的主子,借着他的手,给这满城的百姓发了一张“官方准唱证”。 他这一场精心策划的围剿,不仅没能把火扑灭,反而成了给这把火添柴加薪的风箱。 “这……这不可能……”严嵩然腿肚子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太师椅上,脸色惨白得比那地上的霜还要渗人。 与此同时,德胜门的桥洞底下。 小萤儿虽然看不见那漫天的金字,可她那比狗还灵的鼻子却在那股焦糊味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甜香。 那是龙涎沉。 这味道太贵气,跟这充满汗臭和馊味的下九流地界格格不入。 她记得这味道,小时候听爷爷讲过,只有当年苏家班进宫给先帝爷唱堂会的时候,赏赐下来的香方里才有这一味。 “是苏家的味儿……” 小萤儿呢喃了一句,原本那是双只会听声辨位的盲眼,此刻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她摸索着扯下自己那截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衣襟,蘸着灯笼里那温热的灯油,也不管地上脏不脏,趴在青石板上就写。 字写得歪歪扭扭,那是她凭着记忆里爷爷教的那几个笔画硬凑出来的。 “音归正统”。 字还没干,旁边几个识字的读书人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疯了一样,掏出怀里的帕子、纸张,甚至直接撩起衣摆,在那青石板上疯狂拓印。 一传十,十传百。 这四个字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圣旨,顺着那此起彼伏的声浪,瞬间传遍了七门。 驻所里的沈砚秋并没有出门。 他盘膝坐在那把名为“德胜”的古琴前,指尖上早已磨出了一层厚茧。 外面的喧嚣仿佛与他无关,他只是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根最粗的宫弦。 “崩——” 这一声极低,琴箱上那层原本暗淡的蜂蜡纹路,突然像是活过来一样,泛起了一层诡异的微光。 同一时间,苏晚音那一直沉寂的“百戏空间”深处,那座名为“千面阁”的高塔猛地一震。 她虽然人站在太和殿前,可脑海里却像是被人强行塞进了一幅画面。 那是千里之外的江南,一个小渔村摇摇欲坠的古戏台上。 一个脸上皱纹能夹死苍蝇的老伶人,原本正按照老规矩唱着“风调雨顺”,可就在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喉咙一紧,像是被人强行灌了一口烈酒,火辣辣地烫。 下一刻,根本没经过大脑,那句他这辈子都没敢在公开场合唱出来的《长夜行》第四段,就这么脱口而出。 “……借我三尺戏台,敢叫日月换新天……” 台下那个正在补网的渔夫听傻了,手里的网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只觉得这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了一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就是情感共振。 百戏空间里的“千面阁”,终于在那千万人的念力加持下,打通了那道看不见的墙。 但这还不够。 崇文门的茶摊前,老瞎伯手里那根竹杖都快把地砖戳烂了。 他虽然看不见灯笼上的字,但他听见了周围人的议论。 “准民传习哈哈哈哈,听见了没皇上那是让咱们敞开嗓子唱!” 老瞎伯那张老脸上褶子都笑开了花,二胡一拉,原本悲凉的调子立马转了个弯,变得戏谑又辛辣。 “列位看官听仔细,天子听戏不听谗!这灯笼照的不是路,照的是那万古的冤!一盏灯,两盏灯,烧得那奸臣心里慌!” 茶客们哄堂大笑,一边拍着大腿一边跟着起哄。 可他们不知道,那每一句段子的尾音,都正好卡在沈砚秋之前埋下的“声廊”频率上。 那些笑声、骂声、唱声,顺着地下的排水渠,像是一条奔腾的暗河,一路横冲直撞,最后汇聚到了太和殿广场下方的空腔里。 “嗡——” 太和殿那白雾弥漫的广场上,突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闭环回响。 苏晚音站在那回响的正中心。 她不需要看,就能感觉到空间深处那块一直灰蒙蒙的“千面阁”玉匾,此刻正爆发出刺眼的金光。 那是“势”成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并不急促,却绵长得吓人。 她将那截惨白的骨笛再次横在唇边。 这一次,她没有吹出任何曲调。 她只是利用那专门练过的“丹田气”,极其精准地控制着气息,在那细窄的笛腔里震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但这一下无声的震动,却像是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扯动了七门外那上千名民间艺人的神经。 那一刻,无论是拉二胡的、敲鼓的、还是唱曲的,所有人的喉咙都在同一时间泛起了一阵难以名状的微麻。 就像是被某种更高维度的力量接管了身体。 不需要指挥,不需要排练。 上千张嘴在同一瞬间张开,发出的竟然是同一个音节。 那是《长夜行》从未现世的第五段——“魂归戏台”。 这一声,如同惊雷落地,震得太和殿顶上的琉璃瓦都瑟瑟发抖。 严嵩然死死抓着太师椅的扶手,指甲都崩断了。 他看着那满城灯火,看着那御批的唱词,最后恶狠狠地转过头,盯着身后那群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礼部乐工。 “愣着干什么!” 他那双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都给我拿起来!奏乐!奏《雅乐正声》!给我把这帮刁民的鬼叫声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