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破庙·未尽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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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没完没了。 豆大的雨点子砸在破庙残缺的瓦片上，噼里啪啦，像是要把这世间最后一点暖和气儿都给浇灭。风从没了窗纸的棂子间灌进来，带着股土腥气和深秋的寒，吹得供桌上那半截残烛的火苗左摇右晃，明明灭灭，映得角落里几张惶惶不安的脸，也跟着一明一暗。 陆然蜷在掉漆的泥塑神像脚下，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湿不干的青衫，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寒气像细针，往骨头缝里钻。 他如今这身子，比这破庙也强不到哪儿去。空荡荡的气海，时不时传来针扎似的隐痛，时刻提醒着他半月前在那青云之巅发生的一切——灵根被抽，修为尽散，像条丧家之犬，被从那云遮雾绕的仙家圣地，一脚踹回了这泥泞不堪的人间。 “修仙呵……”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哑的自嘲，散在风雨声里，轻得几乎听不见。 “咳咳……娘，我冷……” 细弱的咳嗽和呻吟从对面传来。那是一对躲雨的流民母子，妇人约莫三十许，面色蜡黄，嘴唇干裂，怀里搂着个七八岁、烧得脸蛋通红的女童。 陆然的目光落在女童颈间那片不正常的红晕上，眉头无意识地拧紧了。是风寒入体，加之饥饿交加，再拖下去，怕是要出事。 那妇人搂紧孩子，眼泪混着脸上的雨水往下淌，嘴里只会无助地喃喃：“囡囡不怕，囡囡不怕……天亮了，雨停了就好了……” 可这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夜，还长得很。 陆然沉默地看着。他认得那病症，甚至……若在半月前，他指尖一缕最微末的青云灵气度过去，便能驱散这点凡尘病痛。可现在…… 他下意识握了握拳，指节泛白，感受到的只有身体的虚软和无力的冰凉。他现在自身难保，一个被仙门抛弃的废人，又能做什么 那妇人绝望的呜咽和女童痛苦的呻吟，像细密的丝线，缠绕着他，越收越紧。他忽然想起被逐出山门时，那位执法长老冰冷得不带一丝人味儿的话音： “陆然，你道心不纯，尘缘未断。为救一城蝼蚁般的凡人，竟违逆上宗法旨，私自动用灵力。仙道贵生，然非滥情。你既舍不下这凡尘俗念，便滚回你的凡尘中去罢！” 凡尘……蝼蚁…… 他抬眼，再次看向那对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母女。这就是他们眼中的蝼蚁。可这蝼蚁，也是一个母亲，一个会哭会笑、盼着天亮的孩子。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他空荡荡的胸腔里涌动，不是灵气，不是法力，更像是一股灼热的气，顶得他心口发胀。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一旁空了的破瓦罐，“哐当”一声脆响，引得那妇人惊恐地抬起头。 陆然没看她，只大步走到庙门口，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他深吸一口带着土腥味的潮湿空气，然后弯腰，就着庙门外积起的泥水洼，仔细洗净双手。 接着，他转身走回殿内，目光扫过角落，精准地找到几株在神像底座缝隙里顽强生长的、叶片呈锯齿状的野草。他认得它，叫“车前草”，最是平凡不过，乡野郎中都用它来清热利尿。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采下那几株草，回到火堆旁。无视了妇人疑惑又带着一丝希冀的目光，他将草药放在一块还算干净的断砖上，又寻了块趁手的石头，一言不发地，开始一下、一下，将那草叶捣成粘稠的碧绿泥浆。 他的动作不算熟练，甚至因为身体的虚弱而有些微颤，但异常专注，坚定。烛光映着他清俊却苍白的侧脸，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草药捣好，他撕下自己一截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蘸着冰凉的雨水，轻柔地擦拭女童滚烫的额头和脖颈。然后，他将那散发着苦涩清香的药泥，仔细敷在她的额角与手腕内侧。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气喘吁吁，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靠回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 庙外，风雨依旧。 庙内，除了女童渐渐平稳的呼吸声，只剩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百年。陆然猛地睁开眼，瞳孔微缩。 他感觉到，在他那本该一片死寂、破碎不堪的气海最深处，毫无征兆地，生出了一丝暖意。 那绝非他熟悉的、精纯凝练的青云灵气。它更微弱，更驳杂，却……更温润，更坚韧。像寒冬过后，从冻土里钻出的第一棵嫩芽，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生的力量。 它从哪里来 陆然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身旁。那昏睡的女童，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而她身旁，那位一直紧绷着身体的母亲，不知何时已歪倒在一旁，沉沉睡去，脸上犹带泪痕，嘴角却微微牵起，像一个终于得到片刻安宁的、疲惫到极点的梦。 是因为……她们 这缕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流，是因为他刚才那微不足道的、近乎本能的举动 一个荒谬、却又让他心脏狂跳的念头，如同惊雷，劈开了他连日来的迷茫与黑暗。 难道……这被仙门视作枷锁、急于斩断的“凡尘俗念”，这被鄙夷为“蝼蚁”的悲喜与祈愿……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一种，独属于“人间”的力量 陆然怔怔地坐在那里，听着庙外似乎永无止境的风雨声，第一次觉得，这冰冷刺骨的寒夜，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