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番外:引魂骨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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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暖阳像融化的蜂蜜,厚厚地浇透了山林中的寨子。 寨子中心那株古榕树下更是泼了一地的光斑,把孩童们喧闹的身影笼罩在其中。 召纳像一粒不小心从针线篓里蹦出来的彩色纽扣,挤在这片喧腾欢闹的光影里。 他只有四、五岁的样子,裹着一身簇新的小傣装。 通体的绸料是极鲜亮的孔雀石绿,裁剪成圆领窄袖的小短衫,上面密匝匝地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的“宝塔花”纹样,在阳光下几乎要晃了人的眼。 颈上挂了一串银项圈,缀满了小铃铛和小鱼小虾的银饰坠子,脚踝上也套着两圈细细的银脚链,上面坠着更小的银铃。 随着他的跑动,满身的银饰便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混着他咯咯的笑声,清脆得如同山涧滚落的碎玉珠子。 “召纳!这边这边!”一个小男孩用竹竿敲打着榕树上垂下的粗壮气根。 “等等我!”召纳奋力迈着小短腿往前奔。 他太小,挤不进稍大些的孩子们正在激烈角逐的竹竿舞圈子,也爬不上那棵被磨得油光水滑的巨大秋千架。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外围撒欢。 他学着那些大孩子的样子,趁人不备偷偷甩掉了那碍事的鞋子,光着脚在榕树根盘虬的隆起处跳上跳下,双臂不停地扑腾,短衫的后襟随着动作欢快地扬起。 汗水把他柔软的黑发沾湿了,黏在饱满如小苹果的脸颊边,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刚被溪水洗过的琉璃珠子,里头盛满了最纯粹的欢乐。 最近一个月,对召纳来说,像是偷来的神仙日子,父亲虽然还是经常不着家,但他的母亲突然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早早把他从睡梦中摇醒,板着脸催促他辨认那些弯弯曲曲、枯燥乏味的南诏文字;不再因为他背书时错了一个音调,或是弹奏那小巧玲珑的象牙口弦时漏了一个音节,就投来沉甸甸的目光和无声的叹息。 夜晚,他终于不用从挺直腰杆到腰酸背痛。 召纳小手托腮默默想着。 在他偷偷和寨子里的孩子们疯跑完,带着一身泥点溜回家时,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沉下脸,用竹板惩罚他荒废学业,反而只是挥挥手,声音里有一种召纳听不懂的无奈:“去洗洗吧……累了就歇着。” 但她总是很疲惫的样子,经常看着召纳不说话。 召纳不知道,这份“纵容”的背后,是母亲在得知那残酷选择后的彻底放弃。 她放弃了所有对他未来的希望,再也不必提点他。 疯玩了好一阵,召纳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小手撑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膝盖,胸脯一起一伏,背靠着一截粗壮的榕树根坐下来。 他扭头看了看还在远处疯跑的同伴们,又低下头,小手摸索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细葛布缝成的小卷轴。卷轴约莫他巴掌长短,布料摸起来很细很薄,显然是用心保护着的。 他解开小绳扣,郑重其事地摊开那卷轴。 上面是召纳自己整理的文字,将还没有学会的南诏文字记录下来,再配合读音,这样更加方便记忆。 周围喧闹依旧,召纳却像进入了一个小小的、无声的堡垒。 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指甲盖修剪得很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极其认真地、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描摹着卷轴上的字符。 小嘴巴抿得紧紧的,眉头因为专注而微微拧起,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低垂的、毛茸茸的小脑袋上。 他描一会儿,就忍不住乐:母亲没叫我学习……但我自己偷偷学了!她要是看见我这么乖……一定会很开心地亲亲我吧 召纳眼睛里亮起雀跃的光芒,嘴角也忍不住地翘起来。 “召纳!快来看!水里有小螃蟹!”河边传来小伙伴兴奋的叫喊。 “啊!来啦!”召纳迅速应了一声,卷轴被他飞快卷好,用小手珍惜地裹紧,塞回贴身的小衣襟里,又紧紧按了两下才放心,朝着伙伴们聚集的地方跑去。 银铃声穿插在他奔跑的脚步中,在他摆动的手臂间,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叮铃铃、哗啦啦”。 如同春天里不知忧愁的风铃,欢快地在阳光下蹦跳歌唱。 那件崭新的、象征着他高贵身份的浓绿傣装,鲜艳得如同一只骄傲却懵懂的小孔雀。 而他,正无知无觉地、朝着伙伴的呼唤,朝着那片波光粼粼的诱惑,朝着脚下这片纷争不断、即将成为他自己永恒坟墓的泥土,奋力奔跑。 他小小的身影,在光与影、生与死的交界线上,拉出一道鲜艳而短暂、又令人窒息悲悯的弧线。 …… 一座简陋的土砖房子——这是召纳跟随父母来到这里的第一印象。 当然简陋,在节度使离开陇川后不久,就没人继续用心修缮二公子的墓室了。 当然节度使在的时候,也没有多用心。 如今已经被封存的地宫,只有墙面、地砖等基础工事勉强能入眼,两边的陪葬品也是零星一点,甚至连主墓室的壁画都还没有画完,中央石台上的绿釉陶莲瓣纹火葬罐也不见踪影。 两个黑袍人打开地宫,不客气地闯进来,环视一周却非常满意。 墓室的位置是他们精心选择之后择人报给节度使的,就是为了今天!他们在这里做什么都不会被人发现。 黑袍人沉默地陪着召纳母子待在主墓室。 召纳有些害怕地钻进母亲怀里,母亲拍拍他的肩,轻声安抚他。她知道这俩人是来做什么的,为了监视他们,防止他们逃跑。 另一群人已经带着他们精心挑选的祭品绕到主墓室背后的天然岩洞中。 召纳从母亲怀里小心地探出头观察这个四方形的“小石屋”,屋内光线太微弱,只能勉强看清。石屋中央一个小石台空荡荡的,其实蛮适合写字用,召纳在心里想着,不远处的角落里,还矗立着一座小小的、黑黝黝的石头柜子(其实是石椁)。 召纳挣脱母亲的怀抱,试探地靠近这个柜子。 “呜……”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被闷在厚土里的呜咽,毫无征兆地从石头柜子里传出来。 召纳小小的身体猛地僵住,连忙跑回母亲身边,攥着母亲深紫色衬衣的衣摆不放。 “哧——”那两个穿着黑袍的人看见召纳害怕的样子笑出声,但下一秒—— “……娘……疼……啊啊啊——!!!” 一个更加凄厉、穿透力更强的孩童哭嚎声猝然爆发,这声音比刚才清晰得多,像是直接在几人耳边炸开。 紧接着,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十几个、几十个……无数或尖锐或稚嫩的哭喊、尖叫、哀求、和惨嚎,潮水般从柜子深处冲涌而出! 母亲蹲下抱紧怀里的召纳,那两个黑袍人也沉默下来。 “……痛啊……放开我……” “……爹……爹你在哪……” “……娘!娘——!” “……别剥我……皮……呜……疼……” 声音混乱地交织着,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召纳的耳膜,他甚至能听到一种更沉闷、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咕嘟声……仿佛是什么粘稠沸腾的东西,在一个容器里被烹煮煎熬。 召纳惊恐万分地转身,将脑袋深深埋在母亲腹部,试图将耳朵藏起来。 这般来自地狱地哀嚎持续了很久……很久…… 直到一点微弱的绿光,从石头柜子里,突兀地亮了起来。 顺着绿光探去,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岩洞,此时已经铺满浓黑的液体,上百具孩童的尸骸被锁链吊在岩壁上,他们有些被剥皮,有些被捅穿……血淋淋地在空中摆动。 几十个身穿华丽服饰的人在绿光出现的一霎那跪倒在地,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人丝毫不介意地跪在了这片黑液中,即使这是用那些孩童们亲生的、数百父母的鲜血、尸骨熔炼出的液体。 在他们的身前,一个不太大的祭台上放着一个青铜鼎。 鼎里面就是从主墓室偷出来的二公子的骨灰,是他们费心谋划的南诏王的骨血亲人,生前焚烧得来,炼制成灯芯,再辅以血气、怨气、尸气……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跪倒的人群站起来,粘连的黑液从他们身上滑落,除了其中一个男人向左后方走去,其他人都后退离开岩洞。 在他们离开后,岩洞会被他们彻底封死,只剩下主墓室一个通道即可。 真是用来诅咒南诏王一脉的最佳工具,这群人心想着脚步沉稳走出地宫。 如今灯芯的骨珠已成,便是大事已成! 这边惊恐的召纳在母亲的安抚中安静下来,但一直抓着母亲的手不放,直到有人从石头柜子里钻出来。 是父亲! 召纳瞬间不害怕了,牵着母亲的手,跑到父亲身边挨着他,父亲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瓜。 然后将他抱起来——放进石头柜子里。 召纳有些疑惑地看着父亲,身后通道里的绿光正在慢慢变暗。 父亲却没再说什么,只是看了母亲一眼,眼神中只有冷漠的催促,之后走到一边背对着母子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