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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四年夏,汀江骤发百年不遇的洪水。长汀城内水深数尺,商肆民居半数浸没,傅鉴飞大哥傅鉴明的店铺也未能幸免。洪水突至,人皆自顾保命,连搬运的力夫都无处可寻,多数货物被大水卷走,损失惨重。听族人傅明光捎来消息,老宅同样进水,被水浸泡半月之久,院子的山墙都松塌了,傅鉴明似乎因此一蹶不振。 傅鉴飞心中并无幸灾乐祸之意,但也确实无力伸出援手。他知道大哥素来精明,生意上讲究“鸡蛋不放在一个篮里”,想来赣南的商铺进项也足够他维持体面生活。 更令人忧心的是,这汀江洪水一路奔涌而下,裹挟着无数垃圾、死猪死狗,甚至浮尸漂荡。待到水势稍缓之处,这些秽物便淤积堆积,经烈日暴晒,臭气熏天,腐烂不堪,竟引发了可怕的时疫。 峰市地处汀江码头,南来北往的客商、船工、挑夫川流不息,无人能细究谁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若携带疫病之人混迹其中,疫病蔓延极易。 近几日,来药铺求诊的病人陡增,竟有数十人之众,症状皆相似:腹泻频频,腹痛难忍,里急后重(急着排便却排不畅快),所泻之物为赤白黏冻脓血。傅鉴飞深知此为痢疾,亦称肠澼、赤沃,乃因外感湿热疫疠之气,加之饮食不洁所致,若患者本身正气虚弱,便极易为疫戾所侵。他也翻阅过西医书籍如《西医略论》、《内科新书》、《妇婴新说》等,虽一知半解,但也知晓西医认为此乃细菌引起,具有强烈传染性。峰市街南的老槐树下,已有老者在焚烧病殁者的遗物,瘟疫的阴云让整个峰市的商户都陷入了恐慌。 药铺后堂,董婉清蹲在案前,眉头紧锁,盯着那碗她熬了三个时辰的白头翁汤。此方专治热毒血痢,然药铺里的黄连、黄柏早已告罄,最后那点马齿苋、地锦草还是她今早冒雨去后山采来的。 “婉清姐!”药童金光风风火火撞开隔门,裤腿泥泞,“师父让您快些去前堂!张阿婆的儿子呕吐下泻,只剩半口气吊着了!” 董婉清手一颤,药杵“当啷”掉在地上。她立刻抓起椅背上搭着的粗布围裙系紧,顺手将滑落的木簪重新别入发髻——这是阿公(外祖父)临终所赠,曾郑重道:“木簪镇邪,能保平安。” 前堂的药柜边,傅鉴飞攥着一张药方连连叹息。鬓角沾着汗,青布长衫后背洇出一片深色湿痕——那是昨夜至今晨,他亲自为七位危重病人喂药时沾染的药汁和汗水。“折耳根(鱼腥草)也没了,黄连仅剩最后一钱,”他抬眼望向董婉清,眼中布满了血丝,“马齿苋也已用尽。” 董婉清目光迅速扫过药柜:顶层存放的昂贵“参茸”类药材空了大半,“花叶”类的金银花、连翘只剩些碎屑,“根茎”类的甘草、桔梗倒是尚余些库存,可痢疾急需清热燥湿之药,这些温性或平性的药材全然不对症。 “我去木坊的后山。”她忽然开口,语气坚定。 傅鉴飞的手势顿住:“后山雨还未停,山路湿滑难行……” “后山北坡下的山沟里,生着一片狗点耳草,”董婉清从围裙兜里摸出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阿公告诉过我,狗点耳草性寒凉,最能清热止痢。那里偏僻,人迹罕至,应当还有留存。” 傅鉴飞凝望着她眼中执着的光芒,想起昨夜灶膛火光映照下,她熬药时虽显疲惫却异常坚毅的神情,便不再阻拦:“好!让金光背上药篓与你同去,你务必拿好家伙防身,小心毒蛇虫豸。” 两人撑开油布伞走出药铺。细密的雨丝斜打在伞面上,如撒落碎银。董婉清走在前方,腰间别着的柴刀随步伐微微晃动,闪烁点点寒光;傅鉴飞紧随其后,目光一直未曾离开她背影——粗布衣衫早已被雨水浸透,紧贴后背,勾勒出清瘦单薄的轮廓,然而她的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好似一株倔强生长在岩缝中的野菊,风雨难摧。 “当心青苔!”傅鉴飞猛地出声示警。 话音未落,董婉清脚下苔石一滑,整个人向着陡坡倾倒。傅鉴飞疾步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两人踉跄着撞在一旁的苍老樟树干上。雨水顺着虬结的树枝滴落,打湿了董婉清的鬓角发丝,发髻上那枚木簪“啪嗒”一声坠落在泥泞的草丛里,乌黑的秀发如瀑般散落肩头。 “对不住!”傅鉴飞赶忙松手,耳廓瞬间通红,“我…我扶你起来。” 董婉清蹲下身寻找木簪,指尖无意间碰到了他摊开的掌心。那手心覆盖着一层薄茧,是长年累月紧握药杵研磨药材磨砺出来的,此刻还粘着些许药末颗粒,散发着淡淡的、熟悉的药草苦香。“师父,”她抬首望向他,雨水顺着睫毛滑落,像晶莹的泪滴,“您的手怎地这样冰冷” 傅鉴飞这才惊觉自己紧攥伞柄的右手早就冻得麻木,失去知觉。他忙搓了搓双手,挤出笑容道:“山里风大,吹的。” 待两人采回满满一篓狗点耳草,步履匆匆赶回药铺时,天色已然向晚。小小的药铺内再次挤满了焦急的乡邻。张阿婆抱着脸色青白、气息奄奄的小孙子,哭得肝肠寸断:“傅郎中啊,救救我家狗蛋吧,他拉了七日,眼看就不行了……” 董婉清将药篓往诊桌上一放,狗点耳草独有的清冽混着山雨气息瞬间弥散在药味浓重的空气里。她二话不说,利落地挽起袖子,朝正在快速分拣药材的傅鉴飞道:“我去烧水煎药,您配药。” 傅鉴飞迅速抓称着仅剩的黄连、黄柏,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灶间。董婉清正蹲在灶台前,手执蒲扇控制着火候,火星噼啪飞溅,烫在手背上,她却似毫无知觉,只全神贯注地盯着罐中逐渐翻涌滚沸、颜色由浅转深的药汁。 “药好了!”她小心翼翼地端起滚烫的药碗,吹了吹热气,递给急切等待的张阿婆,“阿婆,务必让狗蛋趁热喝下。若还不止泻,明早再来!” 张阿婆千恩万谢地接过药碗,小心喂孙子喝下小半碗。不多时,孩子原本痛苦的哭嚎渐渐止息,蜡黄的小脸泛起微弱的红润。张阿婆眼泪纵横,连连磕头:“多谢郎中救命!多谢婉清姑娘……” 董婉清长舒一口气直起身,眼前猛地一阵发黑,身子晃了几晃几乎栽倒。傅鉴飞眼疾手快扶住她单薄的肩膀,强行将她按在椅子上,语气带着心疼与责备:“你这是累狠了!” 几日后,一场急雨过后疫情稍缓。这日午后,金光出门给几家不便前来的病患送药去了。药铺难得清静几分,傅鉴飞让董婉清试着开一张简单的药方。董婉清捏着狼毫笔杆,手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师父,我……我怕写错了。” “无妨,”傅鉴飞温和地站在她身后,俯身贴近她的肩头,目光落在笔尖,“写错何妨另开一张便是。要记住,病家性命人心,远比一张药方贵重万分。” 董婉清深吸一口气,稳住手腕,在素净的方笺上落墨写下:“党参三钱,白术二钱,茯苓二钱,甘草一钱”——这正是傅鉴飞传授于她的补益脾胃基础方“四君子汤”。 “写得不错。”傅鉴飞指点着“甘草”二字,“此味需特别注明‘炙甘草’,蜜炙过后,其性转温润,更利中和补益。”他宽厚的手掌覆上她执笔的纤纤素手,引着她的笔锋在“甘”字旁添上一个代表炮制火候的符号,“……便如人生,有些情意,需得文火慢煎,方能将甘甜滋味一寸寸渗入骨血心髓之中。” 董婉清感受着他温厚掌心传来的暖意和淡淡药香,恍惚间忆起初入药铺那天,不慎跌落木簪被他弯腰拾起的模样。那时,他的手亦是这般温暖,带着阳光的气息与草药的芬芳。 “师父,”她忽然轻唤出声,声音微颤。 “嗯”傅鉴飞抬眼。 董婉清转过头来,脸颊霎时飞起两片红云,宛如屋檐下初绽的石榴花,眸中闪烁着期冀的亮光:“阿婆……阿婆同我说过,‘合婚’讲究八字相契,更似配伍良药,讲求药性相生——就如黄芪配当归,气血双补;人参配枸杞,滋肾养阴……那……您与我,”她声音愈轻,却字字清晰,“药性……可……可配” 傅鉴飞闻言,眼角的细纹瞬间舒展,漾开浓浓的笑意,那笑意暖融融的,仿佛盛满了整个夏天的明媚阳光。 他静默了一瞬,轻轻拉开诊桌最下层的抽屉。抽屉深处,静静躺着一只小巧的红木盒子。他取出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玉佩,通体翠绿、温润无瑕。他复又轻轻合上盒盖,然后,执起董婉清的左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玉佩,放在董婉清手上“这是我离开家乡时,母亲亲手给我的。你带着,可以辟邪。” 傅鉴飞指尖抚过盒子光滑的木质表面:“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些银元宝,不多,也不知……不知够不够一份体面的聘礼。”他抬眼,目光真挚地看着董婉清,“你且等我,待我再攒够两条‘小黄鱼’(金条),便风风光光去董家提亲!” 董婉清一只手轻扶桌沿,并未去看那红木盒子,只是凝望着药铺门外那棵高大的木棉树。暮色中,木棉树枝桠间,又是一年花开时节,朵朵红花灼灼盛放,热烈得如同跳跃的火焰。 她低下头,指尖轻轻摩挲着胸口上冰凉的玉佩,轻声应道,声音轻软却无比清晰: “好。” “我等你。” 后院里,那只常年煎药的瓦罐又“咕嘟咕嘟”响起,悠长的声响与蒸腾的药气氤氲开来。傅鉴飞凝神细听,只觉自己胸腔中的心跳声,竟与罐中药汤滚沸的节奏渐渐合拍——像极了春末时节那绵绵的雨点,轻轻,又沉沉地,一滴,一滴,尽数落入药罐汤底,将寸寸光阴,熬煮成世间最为滋补浓稠的情意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