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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药铺,已是后半夜。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寒意刺骨。傅鉴飞独自坐在诊桌前,对着那盏重新点燃、火苗却依旧飘忽不定的桐油灯。灯影在墙壁上投下他孤寂沉默的影子,如同一个被困在时光囚笼里的囚徒。 金光端来一碗滚烫的姜汤,小心翼翼放在师父手边,忍不住又低声劝道:“师父,您喝口热乎的,暖暖身子,祛祛寒气邪祟。自从去了那洋人的地方,你就象变了个人,真怕是……怕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傅鉴飞缓缓抬起头,烛光映照下,他的眼窝深陷,里面跳动着两簇难以言喻的火焰,灼热而混乱。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灯盏、墙壁,落在了某个虚无而惊心动魄的所在。 他嘴唇动了动,吐出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轮磨过粗糙的木头:“邪祟不……金光,不是的。” 金光被他眼中那奇异的光芒慑住,后面的话哽在喉头。师父这模样,比见鬼还要邪门! 就这样,过去了半个月,总共死了七个人,五个男丁。 实际上,绞肠痧的疫情,傅鉴飞是没有办法应对。“霍乱之病,挥霍变乱,起于仓卒,与中恶相似,俗呼为触恶。”算得上是不治之病了。天主堂的医生,也拿不出什么特效药,只是告诉信徒,要注意隔离,要洗手,要喝热水,要把死者的衣物烧掉,...... 等武所恢复了平静。傅鉴飞又准备去周边乡村巡诊。 傅鉴飞踩着簌簌作响的落叶走进济世堂时,药柜上铜秤的准星还凝着晨露。他摘下蓑衣挂到门后,露出靛青色棉布长衫下摆沾着的泥点——那是五更天去白鹤塘采药时留下的痕迹。 傅先生,这是昨儿夜里发烧的刘家娃子。金光领着个裹粗布襁褓的妇人进来,婴儿啼哭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傅鉴飞指尖搭在泛红的腕脉上,忽然听见那妇人哄孩子时冒出几个古怪音节。 军家话他研磨药粉的碾船顿了顿。 妇人局促地缩了缩脚,露出草鞋里冻裂的脚后跟。傅鉴飞从案头漆盒取出片茯苓,用生硬的军家腔调念道:莫怕,食啲药就好。这发音是他半月前在将军庙集市跟卖竹器的老汉学的,此刻说出来带着浓重的客家腔,倒惹得妇人破涕为笑。 半月一次的巡诊之期又到了。这例行巡诊,既是他悬壶之责,亦是师父生前所嘱:医者之目,当见人间疾苦;医者之足,当行乡野僻壤。这正是傅鉴飞坚持每旬逢十下乡巡诊的缘由。自去年开始巡诊以来,他发现武所镇周边散落着十余个说军家话的村落。这些人与客家人比邻而居却不通婚嫁,连镇上的《武所志》都只含糊记载着明代军屯遗民六字。 今日该去马尾村。傅鉴飞在黄历上勾画时,学徒阿城正将晒好的忍冬藤收进药篓。少年瞥见师父往包袱里多塞了两包甘草,忍不住嘀咕:那些军家佬去年还放狗咬过游方郎中... 铜钱大小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傅鉴飞掌心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想起师父临终时攥着他的手腕说:医道不在堂皇匾额,在田垄间老妪的陶碗里。 马尾村的炊烟飘到三里外的茶亭就能望见。傅鉴飞在亭柱上系好防蛇的雄黄布袋,忽然听见山道上有车轮陷在泥里的动静。五个穿短褐的汉子正围着辆歪斜的独轮车叫骂,车上是摞着的新打谷桶,桐油味混着汗腥气扑面而来。 借过。傅鉴飞侧身让路时,发现他们腰带都系着特殊的绳结——这是他在《汀州卫所考》里见过的明代军卒习俗。为首汉子左颊有道疤,正用军家话咒骂潮湿的秋雨让桐油迟迟不干。 用陈年石灰拌谷壳垫辙。傅鉴飞突然用军家话说道。见众人惊愕,他又比划着解释:《天工开物》里记载的法子。其实这是客家人的土法,但他故意说成古籍记载。刀疤汉子将信将疑试了试,果然车轮不再下陷。 当独轮车吱呀远去时,傅鉴飞注意到最后面的年轻汉子频频回头。那眼神他太熟悉了——在广州博济医馆,当洋医生用听诊器止住孩子哮症时,围观的中国人就是这样又惊又疑的神情。 马尾村的晒谷坪上早已摆开三张条凳。穿蓝布衫的老妪撩起裤腿露出浮肿的小腿,皮肤按下去就陷个白坑。傅鉴飞把脉时发现她虎口有层厚茧,突然问:阿婆年轻时使过三眼铳 老妪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她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半块锈蚀的铜牌,上面汀州卫右所几个字还依稀可辨。围观的人群响起嗡嗡议论,有个戴斗笠的老者突然用官话问:先生如何识得军家旧物 《武所志》载正德年间倭乱,汀州卫在此筑烽火台。傅鉴飞边说边开方子,特意把写成军家话发音的。人群中有后生惊呼:这郎中用官话、客家话、军家话切换比翻手掌还利索! 夕阳西斜时,刀疤汉子领着个捂肚子的男孩挤到前排。傅鉴飞认出是山道上遇见的独轮车把式,孩子裤管沾着泥,显然是腹痛得在田埂上打过滚。把脉后发现是蛔虫结聚,他取出颗用使君子和苦楝皮制的药丸。 要嚼碎吞。傅鉴飞示范着龇牙咧嘴的表情。见孩子畏缩,他突然哼起军家村寨传唱的《点兵歌》:三更鼓角响,火把照矛红...调子是他向镇上说书人学的,词却改成了良药虽苦除肠虫。男孩终于咧嘴笑了,接过药丸嘎嘣咬碎。 回程时下起细雨。傅鉴飞在茶亭躲雨,从包袱取出本毛边纸册子,就着天光补记今日见闻:军家村民多患湿痹,与其祖辈驻守沼泽相关;小儿蛔虫盛行,疑因粪肥施用不当...笔锋突然顿住,他听见亭后有压抑的咳嗽声。 是个蜷缩在稻草堆里的少年,额发被冷汗浸得透湿。傅鉴飞触到他滚烫的额头时,少年突然惊醒,从腰间拔出柴刀。待看清郎中装扮,又颓然松手,用军家话喃喃道:莫费心了,这是鬼疰... 傅鉴飞心头一跳。鬼疰在《诸病源候论》里指传染性恶疾,眼前少年颈侧已有紫斑,正是伤寒症状。他取出全部银针,在少年合谷、曲池等穴施针,又强灌下随身携带的黄连解毒汤。雨停时少年终于退烧,傅鉴飞却忧心忡忡——若真是伤寒,沿途村落恐难幸免。 回到济世堂,天已擦黑。“师父,水。”学徒阿诚小心翼翼捧过一碗凉茶,声音压得低低的。 傅鉴飞微微颔首接过,目光却越过阿诚年轻的肩膀,落在药柜旁一只半旧的藤条药箱上——箱盖边缘磨损得发亮,内里一只只贴了“万应锭”、“金疮药”、“行军散”标签的瓷瓶早已摆放齐整。 明日,是盘岭下村。 次日拂晓,天边刚泛起一丝蟹壳青,傅鉴飞便带着阿诚踏上土路。露水打湿了裤脚,凉意顺着布纹向上爬。盘岭下村隐在山坳深处,山路愈发崎岖逼仄。路旁禾田里,稻子蔫蔫地垂着头,叶尖已显出焦渴的枯黄,龟裂的田土如同干裂的嘴唇,无声诉说着土地的呻吟。偶有农夫在田间艰难引水,竹筒噼啪,水车沉沉地转动,声音沉闷得让人心头发慌。 “先生,听说省里厘金局新设了茶木卡子”阿诚背着沉重的药箱,喘着气问。傅鉴飞默然点头,目光扫过路边几株被砍伐大半的茶树桩茬,断口犹新。盘岭下村产茶,这厘金一征,村里恐怕更添一层霜。远处山坡几处新起的坟茔,黄土刺眼,低矮的木牌在风中摇晃着,默默无言地诉说着乡民们的心酸苦楚。阿诚神色黯然,不再言语,只默默扶了扶肩头的药箱带子。 待得日头升高,暑气更盛。盘岭下村已近在眼前,村口那棵几乎被雷电劈去半边、只剩虬劲枝干的老樟树无声迎接。树下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蹲着,用小木棍拨弄着什么,见了陌生人,如受惊的麻雀般一哄而散。 “先生来了!傅先生来了!”村头一座低矮的茅屋前,一个佝偻的老者拄着拐杖站起,浑浊的老眼里闪出微光,声音带着喜悦的颤抖。傅鉴飞认得他,村西头的郑老倌子,早年给大户抬轿伤了腰,如今儿子又被抽了丁去江西前线,音信杳无,家里只剩老弱病残。 傅鉴飞熟门熟路地在村东头陈三爹家的堂屋支起临时医摊。一张门板,两条长凳,便是诊台。不多时,门口已聚集起十数位村民。多是些顽疾沉疴:长年赤脚下田,腿脚溃烂肿胀流着黄水的;夏日里贪凉饮了生水,泄得脱了人形的;还有妇人抱着咳喘不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儿……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清香、溃烂伤口难以形容的腐臭以及老人身上浓重的衰败气息。傅鉴飞一一诊视,低声吩咐阿诚配药,将预先备好的免费药包分发下去。他手下功夫极稳,清创、敷药、行针,动作利落而蕴含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静。偶有妇人拉着孩子扑通跪下磕头,额上沾了堂屋地上的尘土,口中不住喃喃念着“菩萨”、“救命恩人”。傅鉴飞并不扶起,只是温言道:“老人家,起来吧,地上凉。”然后示意阿诚将人搀起。他深知此刻任何推拒的言语都显苍白无力,不如让这被苦难挤压得只剩一线缝隙的心,暂且感受到一丝实在的暖意。 “先生,村后头老铁匠……咳得厉害,人都快不行了,您能不能……” 一个脸颊凹陷的中年汉子挤出人群,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恳求。 “铁匠”傅鉴飞抬眼,心中微动。这村人多务农,唯有一户打铁人家,住在村后山坳更深处,平日极少与村里人走动。只是听村中人言片语提及,说那铁匠家似有来历。他收拾好银针药囊,对阿诚道:“你在此照应,我去看看。” 引路的汉子姓李,脚步匆匆,沿着一条几乎被野草淹没的小径向上。越走人迹越发罕至,直到一处地势稍平缓的山坳。几间土墙黑瓦的屋子依着陡峭的山壁而建,屋旁一个简陋的茅草棚下,炉火早已熄灭,巨大的风箱沉默地立在尘埃里,旁边散乱堆着些锄头、犁铧的半成品铁胚,一把沉重的铁锤靠在冰冷的铁砧旁,锤头竟刻着一个模糊的“常”字徽记!傅鉴飞目光扫过,心头猛地一跳——那徽记样式古拙,隐约是军器监所制的标记!寻常乡野铁匠,怎会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和久病之人特有的浊气。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位须发几乎全白、骨瘦如柴的老人。他双目紧闭,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拉风箱般刺耳的哮鸣,仿佛要把最后一点生命都咳出来。床边守着一个中年汉子,身形敦实,皮肤黝黑,手掌关节粗大,布满厚厚的老茧,一看便是长年与铁锤为伴。见傅鉴飞进来,汉子猛地站起,脸上掠过一丝混杂着警惕与希冀的复杂神情,粗声问李姓汉子:“侬带来的先生”口音奇特,短促有力,尾音上扬,并非当地土话,也迥异于傅鉴飞所知的客家腔调。 傅鉴飞点头,自报家门:“武所济世堂,傅鉴飞。”他走到床前,目光快速扫过老者枯槁的面容和脖颈处暴起的青筋,温言道:“老丈,得罪,容我一诊。”说着便伸出三指搭上老者枯枝般的手腕。脉象细弱而疾数,尺脉尤显浮虚紊乱。 “令尊病多久了如此喘息”傅鉴飞问那铁匠汉子。 “阿爸他……前年冬里就有苗头,今年开春冷了,咳得凶,药石无用,”铁匠汉子眉头紧锁,语速很快,“前几日,官府来收新立的‘团练捐’,说是保境安民,供湘勇所用,硬要收走刚打好的几把锄头顶数。阿爸气急,争执了几句,当夜就喘不上气……”他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愤懑,粗大的手掌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官府的锄头税,”他吐了口唾沫,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比苗疆的毒箭还狠!这盘剥,哪是安民,分明是要命!” 傅鉴飞心下了然,此乃暴怒伤肝,引动宿疾,痰壅气逆。他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包。这时,床上老者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傅鉴飞身上片刻,又无力地移开,口中却喃喃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傅鉴飞听得真切,那发音短促含混,却是:“茶……茶呢”并非本地“chá”的发音,而是一个古怪的“chě”音,带着金属般的硬质。 那铁匠汉子闻声,连忙从床脚一个瓦罐里倒出一碗颜色极深、形如膏脂的药汤,小心地用小勺喂给老者几口。老者喉头艰难地滚动下咽,喘息似乎稍平复了一瞬。傅鉴飞见那药汤质地粘稠,色如深酱,心中已有几分猜测:“令尊所用这‘茶’,可是家传方子” 铁匠汉子眼中警惕之色一闪,含糊地“嗯”了一声,看着父亲服药后气息稍定,才低声道:“先生好眼力。这方子,是祖上从北边传下来的,炮制不易,专克这喘症凶险时。平日……我们自己也喝,生津解乏。”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快,仿佛要掩盖什么。 “北边”傅鉴飞心中疑惑更深。他不再追问,凝神屏息,银针飞快地刺入老者胸前膻中、肺俞等穴,指尖捻转间内力微吐,精准而柔和。又取出一小瓶琥珀色的药油,滴在掌心搓热,轻轻在老者后背推拿。老者胸口那架濒临散破的“风箱”渐渐平息下来,呼吸虽仍粗重,节奏却趋于平稳。傅鉴飞又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瓶,倒出三颗碧色药丸,嘱咐铁匠汉子:“此乃‘定喘丹’,三颗分三次,温水化服。那活血散瘀的膏药,敷于胸背,切忌再动气。待药丸服完,你再来武所取药。” 铁匠汉子看着父亲终于沉沉睡去,紧绷的脸部线条松弛下来。他猛地抱拳,动作带着一丝罕见的古拙利落,深深一揖,声音低沉却含着一股厚重的感激:“傅先生大恩!我罗石山,记下了!”口音依旧独特。他起身,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摸出几块黑亮的熏肉干,硬要塞给傅鉴飞。“山里野味,先生莫嫌弃,当个路菜。” 傅鉴飞坚辞不受,只道:“医者本分。罗兄若有心,下次去镇上,帮我打听些治外伤的土方便可。”他敏锐地捕捉到罗石山听到“外伤”二字时,眼神微微一凝。 恰在此时,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阿诚焦急的呼喊:“先生!先生!不好了,有人滚下山坳了!”傅鉴飞心头一凛,立刻起身,随阿诚快步冲出铁匠家昏暗的屋子。 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如同天河决口,千万条水线抽打着山石草木,激起一片迷蒙白汽。空气瞬间凉透。回到陈三爹家临时医摊前,人群已被暴雨冲散大半,只剩下阿诚和几个壮实村民围在屋檐下,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泥泞、一动不动的人,身下泥水已被血色缓慢洇开。 “怎么回事”傅鉴飞蹲下身,抹去那人脸上的污泥,露出一张年轻却因失血而惨白的面孔,不过二十出头。 “天杀的鬼雨!滑死了!”一个村民喘着粗气比划,“就在南坡那片老竹林边上,收桐籽呢,‘唰’地一下就栽下来了!瘪三那娃去捞,自己差点也搭进去!” 傅鉴飞的手在伤者身上快速而谨慎地摸索着,当触及左侧肩胛下方时,伤者紧闭的双眼骤然痛苦地睁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那绝非滚落山石擦划的伤口!傅鉴飞不动声色地掀开早已被泥水浸透、破烂不堪的单薄外衣一角,瞳孔瞬间收缩。肩胛下深及数寸的皮肉翻卷创口,边缘极不规则,带着明显的焦黑!这分明是近距离被强弓劲矢贯入、再被生生拔出所留!一股浓烈的不安攫住了傅鉴飞。 近年来,不时有农军起事,和官府反复拉锯,或有天地会众也蠢蠢欲动,兵匪混杂,械斗仇杀时有耳闻。这箭伤,绝非寻常山民所能遭遇。 他猛地抬头,对阿诚道:“快!我药箱底层,那瓶特制的‘金疮散’!还有干净的白布!快!”语气是阿诚从未听过的严峻。趁阿诚手忙脚乱翻找的当口,傅鉴飞迅速扒开伤者胸前湿透的内衣——胸口赫然也有一道较浅的刀伤!更触目惊心的是,伤者紧攥的右手手心里,死死捏着一团被雨水和血水浸透、几乎揉烂的纸。傅鉴飞飞快地将其抠出,迅速塞进自己袖中。指尖触及纸张边缘,一个撕裂的“安”字墨迹,与模糊的火焰纹样一闪而没。他心头剧震,这是天地会传帖《安良图》上特有的印记!天地会!这年轻人竟是…… “先生!药!”阿诚捧着药瓶和布条递过来。傅鉴飞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面上恢复沉静。他先用烈酒清创,动作快如闪电。那特制的金疮药粉一接触创面,血水顿时被吸附凝结。他飞快地包扎好肩背箭伤和胸前的刀口,又仔细检查四肢骨骼,所幸滚落造成的只是些挫伤扭伤。此刻,雨势稍歇,浓云低垂,天色向晚。 “伤得很重,不能耽搁,必须立刻抬回镇上。”傅鉴飞果断道。几个村民立即寻来门板做担架。当众人抬起伤者时,他手中紧攥的那团纸如一片湿透的落叶,悄然滑落,无声无息地坠入泥泞的水洼中,字迹和纹样瞬间被浑浊的泥浆吞噬殆尽。 回到武所药铺后堂,已是掌灯时分。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跳跃。傅鉴飞亲自为那重伤的年轻人处理伤口。因箭伤位置险要,取出残存碎屑时,年轻人几次痛得几欲昏厥,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硬是一声不吭。傅鉴飞暗自心惊,此等忍耐,绝非普通农夫。 “后生,忍着点。”傅鉴飞手下动作不停,声音低沉,“何处人氏怎弄成这般模样” 那年轻人闭着眼,似乎耗尽力气,只含糊地挤出两个字:“……林……十二……”便再无声息。 傅鉴飞不再问,仔细包扎妥当,看着那张在昏睡中依旧紧锁着痛苦与警觉的年轻面庞。他走到外间药柜前,拉开最底层一个隐秘的小抽屉,取出一本封面无字的线装册子。借着摇曳的灯火,他翻开其中一页,上面详列着各种兵器创伤的特征图谱与验伤秘诀——这正是他在汀州府时的武师,出身军户、曾任营中医官的师父传下的手札。那肩胛下的创口形制,与图谱上一处标记为“清军制式破甲箭簇”造成的损伤,几乎如出一辙。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打得瓦片噼啪作响。傅鉴飞走到后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浑浊的赤水河在黑暗中翻腾咆哮,水声隆隆如闷雷滚动,河面肉眼可见地暴涨。浑浊的河水夹带着上游冲下的枯枝败叶,猛烈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基。一点暗红的微光在远处的河面上随波逐流,隐约可见是一块碎裂的木质神主牌位的一角,上面漆写的姓氏被水泡得模糊难辨,只余一点朱砂的残痕,在墨汁般的夜色与浑浊的江水间一闪而没,旋即便被卷入了无边的黑暗浊流之中。 傅鉴飞久久立于窗后,凝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那狂暴翻涌的赤水河。后堂里林十二微弱的呻吟和窗外永无止歇的雨声、水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整个武所镇,连同这风雨飘摇的大清江山,都在这片无边的湿冷黑暗里浮沉。那军户铁匠家族奇异的乡音,那林十二身上深可见骨的箭创,还有袖中那团早已揉碎、被泥水吞噬的纸片印记……如同一幅幅碎裂的图景,在他脑海中不断碰撞、拼凑。 军户,卫所,流散……罗家那奇异的“军家话”,那迥异于寻常乡民的硬气,那专治喘症的药“茶”……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条名为“卫所遗民”的隐形丝线悄然串起。铁匠罗石山锤头那模糊的“常”字徽记,那徽记,那口令般生硬的“茶”字发音……是了,他们极可能是来自北方卫所军匠的后裔! 当年卫所崩坏,军户逃亡,这些精于铸造的匠人,有的遁入山林,有的隐姓埋名,将一身技艺和旧日的印记深深埋藏。罗家,便是如此。而林十二身上那清军制式箭簇留下的创口,那天地会的印记……又指向另一股更直接、更暴烈的暗流。在这赤水河之湾,武所之地,平静的水面下,历史的沉渣与现实的怒潮正在猛烈地搅动、碰撞。 “先生!”阿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断了他的沉思。学徒站在门口,脸色在油灯下显得有些苍白,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热气蒸腾。“药好了。那人……好像醒了点。” 傅鉴飞面上随即恢复一贯的沉静。他接过药碗,步入安置林十二的静室。果然,那年轻人眼皮颤动,眼神虽然依旧涣散茫然,却已微微睁开了一道缝隙。傅鉴飞坐在床边凳上,将药碗凑近:“喝药。” 林十二费力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傅鉴飞脸上,似乎在辨认。片刻,他极其缓慢地微微摇头,嘴唇翕动,声音细若蚊蚋:“……走……连累……” “药喝了,伤才能好。”傅鉴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这里是武所济世堂,傅鉴飞。”他将药匙递到林十二唇边。 听到“傅鉴飞”三个字,林十二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紧抿的嘴唇终于松动了些,顺从地吞下苦涩的药汁。傅鉴飞不再多言,一勺一勺,耐心地将药喂完。放下空碗,他拿起一块干净布巾,沾了些温水,轻轻擦拭林十二额头的冷汗。那年轻的面庞因失血和高热显得异常脆弱,却又隐含着一种百折不挠的硬气。 “方才在村中,你攥在手里的纸团……”傅鉴飞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声音压得更低,“是《安良图》吧” 林十二的身体猛地一震,尚未恢复血色的脸瞬间变得更加惨白,眼神中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惊恐与戒备,直直刺向傅鉴飞! “莫慌。”傅鉴飞神色不变,目光坦然地迎上对方锐利的审视。“五年前,我在峰市,见过你们的会友。” 如同冰层乍裂,林十二眼中的戒备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取代。他那双眼睛沉静如深潭,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明澈,没有半分官府鹰犬的狡狯。半晌,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闭上眼,喉头剧烈滚动了几下,再睁开时,眼角竟微微湿润。 “傅……先生……”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破碎,“江西……袁州……败了……官府在拿人……清妖的箭……追得紧……我……我是奉香主之命……回武所……联络……联络‘老石头’……”他喘了口气,眼中是刻骨的悲愤,“香主说……‘老石头’……能铸刀!” “老石头”傅鉴飞心头电转,立刻联想到那沉默寡言、却一身硬骨的老铁匠罗石山!罗家!那铁砧,那重锤,那刻着古拙徽记的锤头! 原来如此! 这“老石头”,指的就是隐于盘岭下村深处,那世代锻铁、来历不凡的罗家!他们是天地会在武所布下的一枚暗棋!林十二肩头那支清军破甲箭,其源头,或许正是罗家所藏的炉火所渴望锻造出来与之对抗的锋芒! “噤声。”傅鉴飞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他起身走到窗边,侧耳倾听。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已经转为连绵不绝的冷雨,敲打着屋瓦,后巷深处似乎有缓慢而沉重的脚步踏过积水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慢慢远去。是巡夜的更夫还是嗅着血腥味而来的不速之客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压力,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般悄然笼罩下来。 武所镇外,赤水河的咆哮声透过雨幕,隐隐传来,沉闷而充满毁灭性的力量。那洪流裹挟着泥沙、断木、还有不知从何处冲来的破碎神主牌位,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奔流而下。 傅鉴飞走回床边,看着林十二那双燃烧着痛苦、仇恨与一丝绝境中微弱希望的眼眸。他沉声道:“你的伤,静养半月,或可无大碍。此地……‘老石头’处,暂时绝不可去。” 他顿了顿,目光幽深,“风声已起,鹰犬的鼻子,比你想的更灵。养好身子骨,刀……总有再举之时。” 他指尖捻灭最后一簇灯芯,桐油灯在墙角发出细不可闻的叹息。昏黄光晕退潮般隐入黑暗,唯有窗纸被雨丝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像谁用淡墨在宣纸上随意扫过的几笔。 黑暗漫上来时,傅鉴飞忽然直起了腰。 军家人隐于客家围屋数十载,灶膛里的柴火与客家人的炊烟缠成一团,节庆时的龙灯既舞过刘家的晒谷场,也绕过李家的祖祠檐角——原来不同的人,原是可以共一盏灯、同锅饭的。 天主堂神父的祷告,传教士捧着圣经穿过青石板巷,他们并非个个都扛着枪炮;李家媳妇血崩,西医先生带着银剪子、药棉和玻璃管,竟把两条小命都从鬼门关抢了回来——原来西来的医道,也不是只会割人喉咙的。 他伸手去摸案头那本翻得发皱的《本草纲目》,指腹擦过补中益气汤的批注,又想起在教会医院看见的听诊器。铜壶在炉上咕嘟作响,像极了血脉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 赤水河的怒号撞碎在窗棂上,混着雨声灌进耳朵。他忽然懂了: 就像这江水,既裹着上游的泥沙,也载着下游的帆影;就像后山的野菊,既守着自己的根,也会攀着松枝往更高处开。中医何尝不能学西医的望触叩听西医又何妨纳中医的阴阳调和天地生万物,原就不是要分个你死我活,倒像是这满桌的草药与那盏玻璃药瓶,搁在一块儿,倒比单独摆着更添了几分生气。 雨还在下,窗纸上的水痕渐渐连成一片,倒像是有人拿蘸了水的笔,在混沌里画出了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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