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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五年春,武所县城的石板路上还残留着前夜暴雨冲刷的血迹。蓝玉田的剿匪部队刚经过这里,几具土匪的尸体被草席裹着丢在城隍庙前示众。陈炯明叛军溃散后,蓝玉田重回县政府主事。本地土豪自此收敛了气焰,就连周边土匪也闻风敛迹,武所一带暂归平静。这位闽西革命军总司令不仅乡土情结深厚,手段更是果决 —— 那些民愤极大、身负多条命案的匪首,都被他铁腕剿灭。土匪的土枪劣械终究抵不过正规军的枪炮,很快便溃不成军,武所得以暂享安宁。 傅鉴飞近来心情格外舒展。往日里他与董婉清几乎形影不离,如今难得单独与林蕴芝相守,言行间不免多了几分随性。这日饮了些酒,两人温存片刻,林蕴芝见傅鉴飞眉宇间仍带些怅然,似有未尽之意。她暗自思忖,两人成婚多年,已育有三子,抬手轻抚自己已经有些松弛的腹部,便轻声问傅鉴飞:“要不要纳个妾室” 傅鉴飞只当是笑话,并不接话。 傅鉴飞端着白瓷茶盏站在药柜前,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泽生正踮脚将新炮制的枇杷叶收入紫檀药柜,木屉推拉间发出沉闷的响声。窗外忽地传来整齐的皮靴声,他撩开靛蓝门帘一角,看见保安团的士兵押着三个五花大绑的汉子往县衙方向去,其中有个瘸腿的竟穿着北伐军的灰布军装。 先生,是逃兵。桂泽凑过来低声道,少年人眼睛里闪着猎奇的光,听说陈炯明的残部在汀江边又劫了盐船。 傅鉴飞没应声。他注意到那逃兵脚踝溃烂的伤口正渗着黄水,这情形他太熟悉了——去年在基督教会医院当助医时,柯林斯医生管这叫战壕足。他下意识去摸白大褂口袋里的磺胺粉,却被药铺外突然爆发的哭嚎声打断。 傅大夫!救救我家阿宝吧! 一个包着蓝布头巾的农妇撞开药铺门,怀里抱着面色青紫的孩童。傅鉴飞扔下茶盏,茶汤泼在账本上晕开一片褐痕。他两指扳开孩子眼皮,瞳孔已经散大,脖颈处隐约可见蛇牙留下的两点紫斑。 五步蛇林蕴芝不知何时已立在诊室门边,月白旗袍外罩着西洋式围裙,手里端着刚碾好的三七粉。 傅鉴飞摇头,扯开孩子衣襟。胸口赫然三道爪痕,皮肉翻卷处泛着诡异的蓝绿色。豹猫抓的。他声音发紧,怕是染了狂犬症。 药铺里霎时死寂。泽生手里的戥子掉在铜秤盘上。那年头被疯兽所伤几乎等于判了死刑,更何况是这般穷苦人家。农妇的哭声卡在喉咙里,干瘪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突然朝着傅鉴飞磕头,额角顿时见了血。 先按住百会穴。傅鉴飞将孩子平放在诊榻上,转身去取墙上的牛皮药囊。林蕴芝却先一步递来镀银的西医注射器,玻璃管里晃动着浑浊液体。 去年教会医院给的抗狂犬疫苗,她声音很轻,就剩这一剂了。 傅鉴飞手指微颤。这药价值三块大洋,顶得上药铺五日的进项。他望向妇人补丁摞补丁的衣襟,又瞥见林蕴芝平静如水的眼睛,最终将针头扎进了孩子瘦弱的臀部。药液推入时,孩子突然发出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四肢怪异地抽搐起来。 按住他!傅鉴飞暴喝。泽生扑上来压住孩子乱蹬的双腿,林蕴芝却转身掀开里屋的棉帘子:南南,把冰片拿来!还有那坛老陈醋! 帘后转出个穿藕荷色短袄的姑娘,十八九岁模样,捧着青瓷药钵疾步而来。傅鉴飞余光扫过她绷紧的唇角,想起一个月前林蕴芝领她进门时的情形。 林蕴芝领来的姑娘,说姓丁,名叫春桃,是个带着旧派气息的名字。姑娘身形高挑,已过及笄之年。傅鉴飞见她眉清目秀,虽衣着朴素,却难掩清丽之姿,暗自赞叹是个美人。他寻思着该给她改个名字,便对林蕴芝说:“既然你认她做妹妹,不如也带个‘芝’字,与你同个辈分。”林蕴芝问春桃,取过一个名字可否春桃开心地说,可以啊。林蕴芝想了下,“就叫南芝,好吗小名叫南南,你叫我阿姐就好。”春桃现在开始叫南芝了,满口答应下来。 醋煮冰片,外敷。傅鉴飞抓过药钵,指节不慎蹭到南芝微凉的指尖。年轻姑娘耳根霎时红了,低头退到药碾旁,却不忘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颈侧一颗朱砂色的小痣。 天黑透时,孩子终于停止抽搐。傅鉴飞洗净手上血污,发现南芝还守在煤油灯旁,正用细纱布过滤煎好的黄连水。灯光将她睫毛的阴影投在瓷白的脸颊上,像工笔画上精心描摹的羽睫。 你去歇着。傅鉴飞拧紧酒精瓶盖,明日还要碾蜈蚣粉。 南芝却摇头:阿姐说狂犬症会反复。她声音带着杭城人特有的绵软,却意外地坚定。傅鉴飞这才注意到她面前摊开着董婉清的医案手札,上面用簪花小楷记着五年前治疯犬咬伤的案例。 夜风穿堂而过,带着武夷山特有的草木腥气。傅鉴飞突然觉得疲惫,怀表显示已近子时。他想起以前学习西医时,柯林斯医生说过医者不能与死神讨价还价,此刻却觉得闽西山民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 先生。南芝忽然轻唤,递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茶,醒神明目的。 傅鉴飞接过粗瓷碗,发现茶汤里沉着几片鹅黄的腊梅花,冬日里窖藏的腊梅用来醒酒安神。他抬头想说什么,却见南芝已转身去整理被褥,腰肢在昏黄灯下弯成极好看的弧度,短袄下摆露出半寸葱绿裤脚,像初春柳梢上新绽的芽。 二更梆子响时,林蕴芝从后院过来,手里端着碗酒酿圆子。她扫了眼正在给孩子换药布的南芝,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这丫头倒是个伶俐的。 傅鉴飞含混应了声,舀起一粒桂花馅的圆子。糯米粉皮破开的刹那,甜香溢了满口。这是董婉清最拿手的点心,自她上月去汀州府照顾生病的姑母,家里再没人会做。他狐疑地看向林蕴芝,后者正用银簪子挑灯花,火光爆响中,她淡淡道:南南晌午跟对街周婆婆学的。 后半夜果然如南芝所言,孩子又发起高热。傅鉴飞用井水浸透的帕子敷额,听见前院传来断续的咳嗽声。循声找去,见南芝蜷在药柜旁的藤椅里,膝上摊着本《本草备要》,煤油灯芯已烧得只剩豆大一点蓝火。 怎么不去屋里睡 南芝惊跳起来,书册地落地。 傅鉴飞弯腰去捡,恰好看见扉页上林蕴芝的藏书印——蕴芝女史四个朱砂小篆,边缘已被摩挲得模糊。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相片,穿教会女中制服的林蕴芝站在西子湖畔,身边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长衫前襟别着钢笔。 这是... 民国八年阿姐带我去多余杭城游玩时拍的。南芝急忙解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那位是之江大学的周先生,后来...她突然噤声,慌乱地抢回相片夹回书中。 傅鉴飞胸口莫名跳了几下。他知道林蕴芝在嫁他前有过一个男友,对方是余杭世家子弟,在日本相识,后因家里反对只能分开。 煤油灯忽然爆了个灯花,将南芝惊惶的眉眼照得格外清晰。傅鉴飞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五更鸡鸣时,孩子的烧终于退了。傅鉴飞瘫坐在太师椅上,看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南芝疲惫的侧脸投下细密光斑。她正用棉签蘸了紫药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孩子胸口的伤处。 先生该用早饭了。泽生提着食盒进来,油条香气冲淡了药铺的苦味。 傅鉴飞刚要起身,却见南芝突然晃了晃,手里的药瓶砸在地上。他一个箭步上前,恰好接住她软倒的身子。少女单薄的脊背贴在他臂弯里,隔着粗布衣衫能感受到急促的心跳,发间飘来淡淡的茉莉头油香——武所县买不到的杭城货。 林蕴芝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傅鉴飞慌忙松手。南芝踉跄着站稳,耳根红得要滴血:对不住,我... 去睡会儿吧。林蕴芝递来碗姜糖水,话却是对着傅鉴飞说的,婉清来信了,说善余媳妇已有了身子,没有那么快回来。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正在收拾药箱的南芝,正好赶上南南十八岁生辰。 济仁堂后院那棵桂花树下,石桌上的青花瓷碗里还盛着半碗褐色的药渣。南芝昨夜照料那孩子累极,此刻仍在西厢房沉睡着。 傅鉴飞捏着董婉清寄来的信笺。字里行间透着旧式闺秀的温婉,却让傅鉴飞心头莫名坠了一下。 “看什么呢魂都丢了。”林蕴芝端着漆木托盘过来,上面是两碗熬得浓稠的白粥,几碟武所特有的糟菜和腌笋尖。她穿着家常的靛蓝土布旗袍,头发松松挽着,鬓边簪了朵新摘的栀子花,倒比平时穿月白杭绸时更显几分利落。 傅鉴飞收起信,接过粥碗:“婉清说善余媳妇害喜了,待过一阵子才回。” “哦那正好。”林蕴芝在他对面坐下,拿起竹筷,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南南生辰快生日了。这丫头来家快一月了,规矩学得快,手脚也勤快,就是夜里总睡不踏实,怕是还念着杭城的事。”她抬眼,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傅鉴飞,“听说她家原是开丝绸行的造孽,几代人的产业,一把火就没了,爹娘也……” 傅鉴飞沉默地喝着粥。南芝的身世,林蕴芝自然“打听”得很清楚:杭城富商之女,家遭横祸,父母双亡,孤身投奔远亲,被林蕴芝偶遇认识后带回。这故事逻辑严密,悲情足够,由不得人不信。只是此刻林蕴芝再提,话里话外,总像藏着别的意思。 “也是个苦命的。”他含糊应道。 “谁说不是呢”林蕴芝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鉴飞,我瞧着这孩子,心思细,人也本分。济仁堂缺人手,婉清姐身子又弱,时常要去汀州府走动。若能……让她长久留在家里,岂不是好” 傅鉴飞拿勺的手顿住了。空气骤然凝滞,只有晨风吹过榕树叶的沙沙声。他抬起头,正对上林蕴芝那双看似温婉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长久留在家里在闽西,在这样一个有着两房妻室的医药世家里,一个年轻貌美的孤女要“长久留下”,除了一个身份,还能有什么旁的路 “蕴芝,”他搁下碗,声音有些发沉,“你知道的,我是基督徒。教会里莫说纳妾,就是再娶,也是……” “基督徒”林蕴芝轻轻笑了一声,打断了傅鉴飞的话。那笑声里没有讥讽,却带着一种洞悉的凉意,像山涧里滑过青石的溪水。“鉴飞,你读《圣经》,上礼拜堂,给教会医院捐药,这都不假。可你真信那‘一夫一妻’是铁律”她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细语,“柯林斯医生倒是信得虔诚,可他总念叨的上帝仁爱,是只许男人守着一个女人熬着,还是让无家可归的姑娘有片瓦遮头,有个正经去处” 傅鉴飞喉结滚动了一下,竟一时语塞。林蕴芝的话像根针,精准地戳破了他信仰的表象。他从未深思过,自己皈依基督,几分是真心虔信,几分是向往那代表着文明与秩序的“新派”身份在武所这个新旧杂糅、礼教依然森严的山城里,他的信仰更像一件体面的外套,既想挣脱旧习的枷锁,又终究扎根于这片土壤。 林蕴芝见他不语,眼底掠过一丝了然,语气转而柔和:“我不是逼你。只是看着南南,就像看到当年的我,飘萍一样,总得寻条活路。给她个名分,不拘什么‘同房’‘侍妾’的老称谓,只说家里添个人帮手,也算积德。对外,只道是远房表妹投靠,我们济仁堂傅家养个亲戚,谁又能说闲话”她顿了顿,目光飘向西厢房紧闭的窗户,“况且,我冷眼瞧着,那孩子对你……是存着感激敬畏的心的。她看你时的眼神,和看旁人不一样。” 傅鉴飞心中一震。昨夜煤油灯下南芝为他端药茶时微红的耳根,还有昏倒时那缕若有似无的茉莉香气,瞬间在脑海中清晰起来。他烦躁地起身:“此事……容我想想。还有婉清那边……” “婉清姐最是心善。”林蕴芝也站起身,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空碗,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他的手背,“我信上和她说过了。她知道南南的身世,也怜惜她。说一时也没那么快回武所,我这里全权负责,就提了一个要求,人品要好。况且,她常年顾着娘家那边,家里总要有个妥当人帮你撑着药铺,照顾你起居。南南读过书,懂些药理,又肯吃苦,再合适不过了。这事,我会再寻个时机,详细透给婉清姐,她定能体谅。” 林蕴芝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搬出了“积德”“活路”的大义名分,又点出了南芝的价值和对傅鉴飞本人的“特别”,最后还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董婉清这个最大的顾虑。傅鉴飞只觉得像被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地裹住,想挣脱,却又隐隐觉得那网丝是温热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接下来的日子,林蕴芝的行事愈发妥帖。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让南芝更多接触傅鉴飞的核心事务。药铺里来了贵重的参茸药材,她会说:“南南,你眼神好,帮先生瞧瞧这参须子可齐整”傅鉴飞在诊室写脉案,她会打发南芝:“去给先生添些热茶,提提神,这方子事关人命,马虎不得。”甚至处理一些棘手的病患纠纷,她也会让南芝在一旁听着,美其名曰“学学处世之道”。 南芝聪颖,很快上手。她不仅能将药柜里的几百味药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连傅鉴飞惯用的“傅氏验方”配伍禁忌也能说出一二。更难得的是她那份沉静细致,给病患换药时手法轻柔,解说病情时语气温婉,竟安抚了不少因伤病而焦躁的病人。济仁堂里渐渐有病人说:“傅大夫家新来的那位表侄女,也是个菩萨心肠的。” 林蕴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自有计量。一日午后,傅鉴飞外出巡诊,铺子里难得的清闲。南芝正坐在小杌子上,小心翼翼地用银刀片切着极细的羚羊角粉。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 “南南,”林蕴芝捧着一只剔红漆盒,在她身边坐下,语气随意,“过几日便是你生辰了,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南芝手一颤,刀片险些割到指尖,脸颊飞起红霞:“阿姐费心记着,我……我自己都忘了。” “忘了可不成。”林蕴芝打开漆盒,里面是两支成色极好的翡翠簪子,水头足,雕着缠枝莲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这是阿姐的一点心意。女儿家大了,总要有些体己首饰才好见人。”她拿起一支,轻轻簪进南芝乌黑的发髻里,端详着,“嗯,衬你。我们南南,出落得越发好了,这眉眼,这身段,不像这小地方该有的姑娘。” 南芝摸着冰凉的簪子,眼圈微红:“阿姐待我太好……” “傻丫头,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林蕴芝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说起来,你在家里也住了一段时日了。觉得先生……待你如何” 南芝的脸瞬间红透,像染了最艳的胭脂,头垂得更低:“先生……先生是救命恩人,待我……待我极好,教我认药,从不苛责……” “是啊,先生是个重情义的人。”林蕴芝叹息一声,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他救你于水火,给你安身之所。我们武所虽是小地方,但傅家在这武所也算有头有脸。先生他……不易。外面兵荒马乱,土匪闹得凶,铺子里里外外几十口人要吃饭,病人等着救命。婉清姐身子弱,常不在家,我这人粗笨,能帮衬的也有限……”她看着南芝,“南南,你读过书,明事理。你说,像先生这样的人,是不是该有个更知冷知热的人,好好照顾他,替他分忧让他能安心行医济世” 这番话,如春雨般细细密密地敲在南芝心上。林蕴芝没有提半个“妾”字,却把傅鉴飞的“不易”与“需要”摆在了最前面,更将她南芝的“知书达理”与“分忧解难”的能力巧妙地联结在了一起。照顾先生,分担责任,这在她看来,是天经地义该做的,更是报答恩情的方式。她想到傅鉴飞深锁的眉头,想到他深夜里独自在灯下翻阅医书的背影,想到他救治那蛇伤孩子时专注而疲惫的神情……一颗心又酸又软。 “我……我愿意……”南芝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抖,却清晰可闻,“愿意尽心服侍先生和阿姐……报答恩情……” 林蕴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被更深的怜爱覆盖。她将另一支翡翠簪子也簪入南芝发间,拢了拢她鬓角的碎发:“好孩子,阿姐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什么服侍不服侍,我们姐妹同心,把这个家撑起来,让先生无后顾之忧,比什么都强。”她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好了,去歇会儿吧。先生快回来了,晚上我让厨房炖了党参鸽子汤,你给先生送去书房,他昨夜又熬得晚,得补补。” 夕阳的余晖将济仁堂的青瓦染上一层金红。傅鉴飞巡诊归来,带着一身风尘和草药的苦涩气息。刚踏进后院,便见南芝端着个青花瓷盖碗,垂首立在书房外的廊下。晚霞映着她藕荷色的衣衫和发间那两点盈盈的翠色,整个人像一支含苞待放的新荷。 “先生,”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眼神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温顺与坚定,“阿姐炖了鸽子汤,让您趁热喝。” 傅鉴飞的目光落在她发髻那两支崭新的翡翠簪子上,心头猛地一跳。那翠色如此鲜亮通透,绝非寻常物件。再看南芝羞涩中透着决然的神情,再联想到林蕴芝连日来的种种安排,他瞬间明白了。蕴芝的棋局,已悄然落下了最关键的一子。而此刻眼前的少女,捧着汤盅,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温顺,和一种破土而出的勇气。 夜风送来山间杜鹃花的香气,浓郁得有些发腻。傅鉴飞接过那温热的汤碗,指尖与南芝微凉的指节再次相触。这一次,两人都没有立刻收回手。汤碗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彼此的视线,也模糊了礼教与信仰筑起的那道高墙。墙下汹涌的暗流,正无声地冲刷着根基 南芝生辰这日,济仁堂后院挂起了红绸灯笼。林蕴芝没大张旗鼓地操办,只让厨房多做了几道精细小菜,又亲自烫了一壶陈年花雕。酒是特意从汀州府捎来的,装在青瓷壶里,醇厚的香气隔着壶壁都能透出来。 今日是南南的好日子。林蕴芝给三人都斟上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出细碎的光,咱们自己人小聚,说些体己话。 傅鉴飞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喉结微动。自从那日廊下接过鸽子汤,他与南芝之间便似隔了一层薄纱,既不敢轻易捅破,又无法视而不见。南芝今日特意换了件藕荷色对襟衫子,发间翡翠簪子在灯下泛着柔润的光,衬得颈间肌肤如新雪般莹白。 先生......南芝双手捧着酒杯,指尖微微发颤,南芝蒙您收留,又得阿姐照拂,无以为报......她仰头饮尽杯中酒,呛得眼角泛红,倒像抹了胭脂。 林蕴芝见状轻笑:慢着些。说着又给二人续杯,鉴飞,南南敬你酒呢。 傅鉴飞只得举杯。三巡过后,南芝已是双颊飞红,眼神也迷蒙起来。林蕴芝忽然按着太阳穴起身:我这头风病又犯了,得去躺会儿。鉴飞,你送南南回房吧,她吃不得酒,别摔着了。 傅鉴飞刚要推辞,却见南芝身子一歪,险些从凳子上滑下去。他急忙伸手扶住,少女温软的身子就这样跌进他怀里,带着酒香与茉莉花露的气息。 先生......南芝仰着脸看他,眼中水光潋滟,我、我脚软...... 傅鉴飞只觉得掌心触到的腰肢纤细得惊人,隔着薄衫能感受到肌肤的热度。他僵了片刻,终是将人打横抱起。南芝轻呼一声,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发间玉簪滑落,青丝如瀑般散开。 林蕴芝站在廊下阴影处,望着傅鉴飞抱着南芝往厢房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厢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傅鉴飞将南芝放在床榻上,刚要抽身,却被她攥住了衣角。 别走......南芝的声音带着醉意,更添几分娇软,我害怕...... 窗外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傅鉴飞僵在原地,只觉口干舌燥。他已经四十有五,并非不经事的毛头小子,可此刻面对这个半醉的少女,竟比当年第一次进洞房还要紧张。 先生是不是......嫌弃南芝......南芝的眼角沁出泪来,顺着绯红的脸颊滑落,我知道自己出身低微...... 胡说。傅鉴飞终于坐下来,用拇指揩去她脸上的泪,你很好。 南芝忽然支起身子,趁着酒劲吻上他的嘴角。这个生涩的触碰如野火般瞬间点燃了傅鉴飞勃发的欲望。他扣住她的后脑,将这个吻加深,尝到她唇齿间的酒香与一丝甜味。 床帐不知何时被放下,衣衫散落一地。南芝在疼痛中咬住下唇,却将傅鉴飞抱得更紧。窗外传来隐约的更鼓声,混着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响,掩盖了女子初尝云雨的呜咽与男子粗重的喘息。 林蕴芝并没有去歇息,听着这边安静下来。她转身走向后厨,亲自煮了碗醒酒汤,加了些黄芪枸杞。炖好后,又端起走近东厢房,轻轻地推开门,小声叫了句“飞哥,等会醒酒汤喝了。”飞哥并没有应答,林蕴芝看到他并没有睡着。林蕴芝又去拿了热毛巾,递给了傅鉴飞。傅鉴飞接过毛巾,也没有说话。 林蕴芝轻轻退了出去,没有看到南芝,估计是用被子蒙住了头。 五更时分,傅鉴飞醒来,发现南芝蜷在他怀中,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晨光中,床单上那抹暗红刺得他心头一颤。他轻轻抚过少女凌乱的发,想起昨夜她生涩却热烈的回应,下腹又是一阵燥热。 醒了南芝睁开眼,羞得往被子里缩,却被傅鉴飞搂住。她红着脸小声道:先生......不后悔么 傅鉴飞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吻住她。这个吻比昨夜温柔许多,却同样令人心颤。木架子床又不知羞耻的叫了起来。 林蕴芝在隔壁听着,想起十几年前,自己刚到傅家,也是这样不知疲倦地让床摇着,想着过往,林蕴之止不住伸直了腿,想着索性再睡个懒觉,居然快到已时才醒。 林蕴芝到东厢房门口敲了敲,问道,南南起来了么 南芝慌得要起身,却被傅鉴飞按住。他披衣下床,开门对上林蕴芝平静的目光。 昨夜......傅鉴飞难得语塞。 林蕴芝微微一笑,目光越过他,看了眼床帐内隐约的身影:南南是个好姑娘,你待她好些。说完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常,唯有攥紧帕子的手泄露了几分情绪。 傅鉴飞关上门,南芝裹着被子坐起来,露出肩颈处斑驳的红痕。 阿姐她...... 蕴芝最是明理。傅鉴飞抚过那些痕迹,声音暗哑,既如此......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人了。 南芝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当她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柔顺的坚定:南芝......愿一生侍奉先生。 此后数日,傅鉴飞食髓知味,几乎夜夜留宿东厢房。南芝初经人事,却意外地契合他的喜好,时而羞涩推拒,时而主动迎合,让这个素来克己的医者彻底沉溺在温柔乡中。有时情到浓处,傅鉴飞会忘了分寸,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第二日又心疼地亲自配药为她涂抹。 林蕴芝冷眼旁观,在傅鉴飞面前只字不提,却会在南芝伺候梳洗时,状若无意地提起:先生近来气色好多了,你功不可没。 南芝红着脸为林蕴芝篦头,发丝间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上面隐约可见暗红的吻痕。林蕴芝盯着铜镜中的倒影,忽然伸手覆上南芝的手背:傻丫头,疼要说。男人家不知轻重,该拒的时候也得拒。 不疼......南芝声音细如蚊蚋,先生待我......极好...... 林蕴芝轻笑一声,从妆奁底层取出一盒香膏:拿着。这是用雪蛤和珍珠粉调的,最是养人。她顿了顿,今晚先生若来,记得用上。 南芝接过那精致的瓷盒,指尖发颤。她抬头望进林蕴芝的眼睛,忽然跪下:阿姐大恩,南芝永世不忘。 林蕴芝扶她起来,笑意不达眼底:咱们姐妹,不说这些。她将南芝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只是记住,在这宅院里,你的依靠从来只有我。 这阵子,是傅鉴飞在武所不多的舒心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