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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所城码头的青石阶上,挑夫踩过积水的坑洼,水卷起酒在墙上。雨水顺着墙体流下,将标语化作模糊墨团,即便对着阳光端详,也难觅半分字形踪迹。新贴的缉拿告示浆糊未干,风一吹就扑簌簌卷起边角。济仁堂药铺的伙计佛生抱着晒药的竹匾出来,正撞见民团押着几个破衣烂衫的汉子经过。领头的团丁腰带上挂着新缴的梭镖头,随着步伐一下下敲在胯骨上。 “看什么看!”团丁瞪眼。 佛生缩了脖子,药匾里的艾草被风吹起几根。 药铺后堂,傅鉴飞的手指悬在紫檀脉枕上方,微微发颤。对面病人蜡黄着脸,腕子搭在枕上,细若游丝的气脉却怎么也摸不准。指尖下的皮肤像隔着一层油纸,滑腻腻地抓不住那缕命线。 “傅先生”病人怯怯唤了一声。 傅鉴飞猛地抽回手,青瓷茶盏被广袖带翻,滚烫的茶汤泼了一桌,洇湿了摊开的《伤寒论》。林蕴之从屏风后急步走出,棉布帕子三两下吸干水渍,低声道:“去歇着,我来。”她眼角堆着细纹,却把忧虑压得纹丝不露。 傅鉴飞没言语,起身时袖中的物件“啪嗒”掉落——是那只随身几十年的犀角药匙,断成了两截。 灶间传来钝响,一声,又一声。傅鉴飞踱过去。钟嘉桐正在木臼里捶打晒干的益母草,青石杵分量不轻,她瘦削的脊背绷得像张弓,汗珠顺着鬓角流下。灶上煨着陶罐,客家娘酒特有的醇厚甜香混着草药的清苦气,丝丝缕缕钻出来。 “傅叔,”嘉桐停了杵,抹把汗,“药酒温好了。” 傅鉴飞没应。他走到药柜前,拉开最底下一格抽屉,取出个长条锦盒。盒盖开启,霉腐气扑面而来。盒底垫着的黄绸上,只剩一层灰黑粉末。那支形如人臂、须发俱全、他珍藏了半辈子以备救命的野山参,竟无声无息地化尽了。盒底清晰地印着一个人形轮廓,仿佛那参的精魂自己挣扎着遁走了。窗外老樟树上,一只乌鸦发出嘶哑的聒噪。 “天收的……” 嘉桐低声惊道,客家话里透着惧意,“怕是金叔走得不甘心,顺路……把参魂也勾去作伴了。” “添酒。” 这已是第七夜。傅鉴飞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糙木。 小方桌上,盛米酒的粗陶碗又见了底。林蕴之抱着酒瓮给他续上。琥珀色的酒液在油灯下漾开细碎的光。他端碗的手很稳,一口饮尽,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喝的不是酒,是能浇灭心头业火的甘泉。嘉桐在灯下分拣新收的夏枯草,灯芯“哔剥”爆出个灯花,映得她睫毛在脸上投下颤动的影。 “傅叔的心头火,”她轻声对林蕴之说,“怕是十坛老酒也浇不熄。” 门帘掀动,佛生探进头:“先生,河背李阿婆家的孙子,急惊风,请出诊!” 傅鉴飞捏着酒碗的手指关节泛白,抬眼望向窗外浓墨般的夜。雨点开始敲打瓦片,淅淅沥沥,像无数鬼魂在叩门。 “备……伞。”他吐出两个字,撑着桌面想站起来,身子晃了晃。林蕴之搁下酒瓮扶住他手臂,温厚的手掌隔着细棉布传来安稳的力道。 “雨大,”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路滑。嘉桐,去柜上拿我的药囊,告诉佛生,按先生以前开的惊风散急方,加天竺黄一钱,石菖蒲根两钱,捣烂冲蜂蜜水先灌下。我们备好药,天亮雨住就去。” 嘉桐应声去了。傅鉴飞紧绷的肩膀颓然松垮下来,目光落在林蕴之那双操劳多年、骨节略粗的手上。这双手替他打理药铺,替他缝补浆洗,替他熬过无数碗安神的酸枣仁汤。 “蕴之……”他无意识地呢喃出林蕴之的名字。 林蕴之的手顿了一下,只一瞬,又稳稳地扶他坐回竹椅。 她的话像细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傅鉴飞心口那道溃烂的创面。 夜雨渐沥。嘉桐收拾了草药,坐在小凳上,哼起一支低回婉转的客家山歌。那调子没有词,只在几个古朴的音阶里百转千回,如同赤水河不舍昼夜的呜咽,也像母亲哼给惊厥孩子听的古老安魂曲。 傅鉴飞闭上眼。药酒的热力在四肢百骸游走,山歌的尾音缠绕着雨声。 这一夜,他伏在桌上沉沉睡去,没有梦见血泊里的金光,却恍惚踏上了湘水湾蜿蜒的青石板路,两旁油茶花开得如雪如雾,清冽的茶籽香压过了血腥。 第十日清晨,雨彻底停了。傅鉴飞在窗下锯一截老樟木。樟木纹理细密,散发着醒脑的辛香。木屑随着钢锯来回,雪花般簌簌落下。嘉桐在院里收晒干的艾草,黄绿蓬松的艾叶堆在篾箩里,散发出特有的清苦药香。 “蕴之,”傅鉴飞锯完最后一锯,声音平静无波,“替我捎个口信去湘水湾。叫敬胜来一趟。” 林蕴之捻着线的针停在半空,深深看了他一眼。“好。”她只应了一个字,线头在牙间轻轻一咬,断了。 两日后的傍晚,董敬胜才风尘仆仆赶到武所城。他穿着半旧的靛蓝土布短褂,裤腿上溅满泥点,背着个鼓囊囊的麻袋,一进济仁堂,就带来一股山野雨后的泥土气和新鲜的茶籽香。 接近二十的汉子,脸庞黧黑,骨架宽阔,眼神却因疲惫和悲戚而有些黯淡。 “傅叔。”他放下麻袋,哑声唤道,用的是客家人对尊长最亲近的称呼。麻袋口散开,滚出几个油亮饱满的野生大薯和一把带着露水的车前草。 药铺早早打了烊。后堂小方桌摆开几样菜:笋干焖肉,酿豆腐,一盆碧绿的番薯叶,中间是热气腾腾的土鸡炖红菇汤。嘉桐执意不肯同席,她在灶间守着药吊子,里面咕嘟着给傅鉴飞宁心安神的夜交藤合欢花汤。 “吃吧,赶了一天路。”林蕴之给敬胜夹了一大块鸡腿肉,又给傅鉴飞盛了碗飘着金黄鸡油的汤。一时间,只有瓷勺碰碗的轻响。 几碗温热的客家米酒下肚,僵硬的气氛才稍稍化开。敬胜黝黑的脸膛泛起红晕,话也多了起来。 “哑婶子……瘦脱了形。”他声音沉闷下去,“敬福、敬禄、敬城,夜里总哭醒,喊‘阿爸’……敬禄那小子,前日爬到油坊后山那棵老油茶树上,说要望到武所城来找叔公你……差点摔下来。” 傅鉴飞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 “榨油坊的老水车轴,”敬胜灌了口酒,“裂了条大缝,勉强用杉木皮缠着,一撞就嘎吱响,听着心慌。茶山还好,就是今年虫多,得赶紧烧些草药烟熏……” “金光最宝贝那座茶山,”傅鉴飞忽然开口,声音像蒙着层雾,“那是我们当年和董伯公他们寻下的风水地,茶籽榨的油,能香透十里八乡。”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灯影摇曳的墙壁,仿佛穿透时光,“当年你爸董三把你带回湘水湾,把你托付给金光,金光叔也不过二十出头,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就敢拍胸脯说,‘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敬胜’。” 敬胜喉结剧烈滚动,猛地低下头,大颗眼泪砸在粗陶酒碗里,溅起细小的酒花。 “他做到了。”傅鉴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穿透力,“他把你拉扯大,成了家,撑住了董家在湘水湾的门户!他……”傅鉴飞的声音哽住,胸口剧烈起伏,“他是为你董家,为婉清的娘家,把命搭进去了!” 最后几个字,如同淬火的铁锤砸在砧板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敬胜猛地抬头,满脸是泪,牙关紧咬,腮帮上绷起坚硬的棱线。 灶间的药吊子“噗噗”地顶着盖子,浓重的药气弥漫开来。嘉桐慌忙掀起盖子,蒸汽翻滚着冲上屋顶。林蕴之悄然按住了傅鉴飞微微颤抖的手。 灯添了第三次油。 空酒碗被推开。傅鉴飞站起身,从墙角药柜最深处捧出一个尺余长的樟木匣子。匣子打开,没有药香,只有厚厚几册线装账簿泛着陈年旧纸的气息,一把沉甸甸的黄铜大钥匙压在上面,钥匙齿磨损光滑,像某种古兽的牙齿。 “这是榨油坊和茶山的老底账,”傅鉴飞将匣子推到敬胜面前的桌上,木匣发出沉闷一响,“这把钥匙,能开油坊仓房、账房、还有茶山顶那间看山屋的三把锁。” 敬胜看着钥匙,又看看傅鉴飞,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 “金光走了,董家血脉还在!”傅鉴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楔进人心,“哑女是你婶子,敬福、敬禄、敬城是你的弟妹!油坊、茶山,是你爷、你爸和我,还有金光,是董家几代人的筋骨血肉熬出来的!” 他指着樟木匣子:“这账本里记着收成,记着开销,记着灾年欠下的旧债,也记着金光一笔笔勒紧裤腰带还上的新账!你金光叔,”傅鉴飞的声音陡然带上金石之音,“他没上过学,可这账,记的比城里的账房先生还明白!图什么就图你们董家的灶膛别断了烟火!就图几个小的将来能挺直腰杆做人!” 敬胜呼吸粗重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木桌沿的裂缝。 傅鉴飞绕过桌子,走到敬胜面前。老中医的手,瘦削却筋骨嶙峋,带着洗不净的草药气息,重重按在敬胜厚实的肩膀上。那力道沉如磐石,压得年轻汉子浑身一颤。 “敬胜,”傅鉴飞的目光像是要穿透他,“抬起眼来。” 敬胜抬起头,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恐惧、茫然、悲痛,还有一丝被骤然压上肩头的无措。 “怕了撑不住”傅鉴飞逼视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金光五六岁就跟着耍猴的戏班出来闯荡,后来到了峰市,才在药铺安顿下来。后来金光再回到湘水湾,你爸和爷爷他们继续在汀江木排上捞食,不知经历了多少生死关,哪年没摸过阎王爷的门槛土匪、河匪、清兵、北洋军、国民军、民团……哪拨子队伍不是刀对刀枪对枪见了面哪回不是血溅衣襟才算完在湘水湾,金光为了取得乡里村里人的信息,用了多少心思,不然怎么在族老的白眼里守着油坊不被人生吞活剥的他流的汗,流的血,都是为了什么!” “噗通”一声,敬胜双膝重重砸在青砖地上! “叔!”他嘶声喊道,额头抵着冰冷的砖缝,“敬胜……敬胜不是孬种!金光叔待我如父,哑婶子、敬福、敬禄、敬城就是我亲弟妹!油坊茶山在一天,董家就倒不了!我董敬胜要是撑不起这个家,管不好金光叔留下的产业,叫我天打雷劈,死后入不了祖坟,骨头渣子都不剩!” 客家人最重的誓言在狭小的后堂炸开,带着血气,撞在四壁嗡嗡回响。 灶间隔帘微动,嘉桐端着刚煎好的药碗,僵在门边,眼中泪光闪动。林蕴之默默拿起桌上盛米的粗陶碗,倒了半碗清水,递到敬胜面前。按客家乡俗,清水为鉴,对天立誓。 敬胜双手接过水碗,仰头一饮而尽! 傅鉴飞紧绷如弓弦的身形终于松弛下来一丝。 他弯腰,双手扶起敬胜。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一老一少的手紧紧交握,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如同风雨中两株盘根错节的老树与新苗。 “账本里,”傅鉴飞的声音恢复了医者的平稳,却带着剜骨疗毒后的决绝,“夹着几张方子。一张是治榨油后水车轴承磨损的偏方,用老茶油熬煮山苍子根和松脂,冷了敷上去,比铁箍还牢。一张是驱茶山虫害的烟熏方子,艾草、辣蓼、雷公藤粉混着陈年谷壳……都试过,管用。” 他顿了顿:“还有一张……是金光叔去年入冬时咳得厉害,我给他开的润肺方。药材这里都有,你……把这些方子带回去,交给哑女,看谁嗓子不爽利,煎了喝。” 敬胜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金光的命数就该如此,……历史大潮流,我们要跟上啊。”傅鉴飞推开窗,夜风裹着赤水河的水汽灌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我们活着的,要顺应,要适应,要扎根啊。” 鸡叫三遍时,董敬胜背着那个沉甸甸的樟木匣子,踏着武所城青石板上清冷的晨光走了。他高大的背影在薄雾中渐行渐远,步履却比来时沉重也踏实了许多。 佛生拆下济仁堂门口的排门板,“吱呀呀”的声音搅碎了清晨的宁静。街对面米铺的伙计打着哈欠开张,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匆匆跑过。城门口方向,隐隐传来民团操练的呼喝。 傅鉴飞立在药铺门口。晨曦给他霜白的鬓角镀上淡金。鸟雀在街角的老樟树上叽喳跳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昨夜残留的酒气、炖鸡汤的油腻、熬煮后草药的清苦都已散去,只有佛生拖出晾晒的、新收的广藿香和佩兰,散发出醒脑的浓郁草木清气,丝丝缕缕,坚定地弥漫开来,压住了这乱世浮沉间无处不在的血腥与尘埃。 后堂,嘉桐把昨夜煎药的药渣倒在院角背阴处。她蹲下身,拨开湿润的泥土,将药渣仔细埋好。灶膛里未烬的余灰被她小心铲出,覆在最上面一层。按客家老辈人的说法,这样埋下的药渣,就能把病气和晦气一同锁进地底深处。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仰头望向瓦蓝的天空。 董敬胜背着樟木匣子离开后的第七日,武所城笼罩在一种焦躁的闷热里。赤水河水愈发浑浊滞重,码头边的鱼腥气混着腐烂水草的异味,丝丝缕缕钻进城来,搅得人心烦意乱。 济仁堂的药香似乎也压不住城中的惶惶。民团巡逻得愈发频繁,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咔咔”作响,刀鞘和枪托碰撞的声音,比往日更刺耳地宣示着某种紧绷。佛生晒药时,总忍不住往街口张望,被林蕴之轻轻一声咳嗽唤回神。 这日午后,药铺难得清闲。傅鉴飞坐在诊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靛蓝粗布帕子上的“生”字,目光却投向窗外。老樟树的浓荫在炙热的风中微微摇曳,叶片翻飞,露出底下灰白的背面,像无数闪烁的眼。 突然,一阵急促又刻意压低的拍门声响起,打破了午后的昏沉。 “傅先生!傅先生开开门!”是河背李阿婆苍老惊惶的声音。 佛生赶忙开门。李阿婆几乎是跌撞进来,花白头发散乱,怀里紧紧抱着她的小孙子。孩子歪着头,脸色青紫,牙关紧咬,四肢间歇地、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呃呃”的怪响。 “傅先生!救救我的孙崽!又抽了!比上次更凶啊!”李阿婆声音抖得不成调,眼泪鼻涕混在一起。 傅鉴飞眼神一凛,起身绕过诊案:“抱到里间榻上!蕴之,取紫雪散!佛生,去后面井里打桶冷水,快!” 林蕴之已疾步从屏风后奔出,手中托着一个瓷青药瓶。嘉桐也从灶间奔来,手里端着铜盆。小小的后堂瞬间被紧张的气氛填满。 孩子被平放在诊榻上,抽搐依然剧烈。傅鉴飞迅速捏开孩子的牙关,取过一根裹着干净棉布的竹片垫在齿间,防止咬伤舌头。他指尖再次搭上孩子的腕脉,这一次,那滑涩难寻的脉象似乎清晰了一点,却显出极度的躁急和紊乱,如同沸水下的乱麻。 “热毒壅盛,引动肝风……”傅鉴飞眉头紧锁,声音低沉,“紫雪散化温水先灌下!嘉桐,冷水拧帕敷额!蕴之,针盒!” 林蕴之熟练地打开针盒,取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傅鉴飞接过,指尖在灯火上快速掠过,对准孩子的人中穴,沉稳而迅速地刺下! 银针捻转间,孩子的抽搐似乎弱了一分。嘉桐拧的冷水帕子敷上额头,孩子发出一声微弱的抽噎。 “天竺黄、钩藤、僵蚕、羚羊角粉……”傅鉴飞口中念着药名,目光扫过药柜方向。林蕴之心领神会,早已快步过去拉开相应的药屉。 “先生,”李阿婆跪在榻边,双手合十,语无伦次,“求您了,一定要救救他!他爹……他爹去汀州贩盐,快两个月没音信了……这孩子要再有个三长两短……” 傅鉴飞捻针的手一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又是汀州,又是音信断绝。这乱世,人命如同草芥,连寻个亲人都如大海捞针。他定了定神,针尖再次沉稳捻动。 药吊子在灶间重新燃起,浓重的草药气弥漫开来。水车轴承开裂般的“嘎吱”声,老油茶树孤伶伶的剪影,哑女无声的泪眼……这些画面不合时宜地撞进脑海,却被傅鉴飞强行按下。他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带着樟脑辛香和艾草清苦的药铺气息,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会好的,阿婆。”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笃定,“孩子心火盛,惊风未入脏腑。”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孩子的抽搐终于平息,沉沉睡去,虽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趋平稳。李阿婆千恩万谢,把攒在手心、汗湿了的一小卷毛票塞给林蕴之,背着孙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药铺恢复了短暂的宁静,只有灶间药吊子“咕嘟咕嘟”的微响。疲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傅鉴飞靠着诊案,揉了揉眉心。林蕴之递过一杯温热的合欢花茶。 “敬胜……该到湘水湾了吧”她轻声问。 傅鉴飞望着茶杯里沉沉浮浮的花瓣:“该到了。路上不太平,只盼他脚程快些。” 话音未落,门口一阵喧哗,夹杂着佛生惊慌的劝阻声:“……各位老总,先生刚看完诊,歇着呢……” 门板被粗暴地推开! 三个穿着土黄色民团制服、斜挎着老套筒步枪的汉子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三角眼、酒糟鼻的小头目,姓刁。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和汗酸味瞬间冲淡了药香。 “傅先生,”刁头目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诊案前的凳子上,三角眼扫视着药铺,皮笑肉不笑,“这大热天的,歇什么歇兄弟们跑上跑下剿‘匪’,腰酸背痛,给弄点提神解乏的好东西!”他身后两个团丁,一个揉着肩膀,一个捂着后腰,眼神贪婪地在药柜上逡巡。 林蕴之不动声色地将刚收起的毛票塞进袖中,上前一步,脸上挂着温和却疏离的笑意:“刁队长辛苦。提神的药有,刚配好的清心消暑茶饮,这就给各位沏上。” “茶”刁头目嗤笑一声,手指敲着桌面,“谁要喝那苦水!老子们要的是真正提气的东西!参片!鹿茸!再不济,弄点好膏药贴贴也成!”他目光落在傅鉴飞身上,“傅先生,你是明白人。金光头那事儿,虽说他自己找死,可也给你们济仁堂惹了不少闲话不是团长还念着你们傅家祖传的医术,还是国军好吧。兄弟们为了保护这个武所,也是拼了命的。这劳碌……” 赤裸裸的敲诈。 空气中弥漫开无形的硝烟味,比方才惊风的孩子带来的紧张更令人窒息。 佛生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柜台里缩了缩。嘉桐在灶间门口僵立着,手里还抓着火钳,指节捏得发白。 傅鉴飞慢慢端起那杯合欢花茶,啜了一口。微涩的花香在舌尖漾开,压下喉头翻滚的腥气。樟木匣子交付时的沉重感,樟脑的辛烈,茶籽的清香,还有掌心下敬胜那颤抖却最终挺直的肩膊……这些意象交织着,在他心头盘旋。 他把茶杯轻轻放下,杯底磕在紫檀桌面上,发出清脆一响。 “刁队长说笑了。”傅鉴飞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眼神却像淬了寒冰的针,“济仁堂做的是治病救人的营生,祖传的药材,只用在病人身上。您几位龙精虎猛,眼明手快,剿匪护城辛苦是真,提神么,”他抬手,指向旁边药柜一个小抽屉,“上好薄荷脑油,清凉醒脑,擦太阳穴最管用。佛生,取三瓶来,给队长和兄弟们带上。” 刁头目三角眼一眯,脸上横肉抽动,显然不满这打发要饭似的薄荷油。他刚要发作,傅鉴飞的目光却迎了上去,那是一种阅尽沧桑、洞悉一切却又带着医者悲悯的沉静。 这沉静里,似乎又隐隐透出一丝让刁头目心头莫名发憷的东西——是医者对生死的漠然还是这老骨头背后看不见的根基毕竟,傅家在这武所城盘根错节,连团长他爹的病,都得靠这老家伙的药吊着…… “哼!”刁头目最终悻悻地哼了一声,一把抓过佛生哆哆嗦嗦递上来的三个小瓷瓶,“算你识相!弟兄们,走!”他一挥手,两个团丁骂骂咧咧地跟着出了门。 沉重的脚步和骂咧声远去。药铺里一片死寂。灶上药吊子里的水熬干了,发出“滋滋”的焦糊味。嘉桐如梦初醒,慌忙跑过去抢救。 傅鉴飞依旧坐在诊案后,抬眼望向门外。炽烈的阳光白花花地打在青石板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赤水河浑浊的水气,樟木的辛香,煎糊的草药味,还有那尚未散尽的、民团带来的汗臭与烟草的浊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武所城的每一个角落。 “把门板……上好吧。”他对林蕴之道,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却又像绷紧的弓弦,蕴藏着某种无声的力量。 林蕴之轻轻应了一声。当最后一块排门板合拢,将炽白的光和浑浊的世道暂时隔绝在外时,济仁堂内,那由无数种草木精灵熬炼而成的、厚重而清冽的药香,仿佛浓稠的琥珀,在昏暗中无声地弥漫开来,固执地守护着这一方小小的,尚在艰难喘息的生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