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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的尾巴终于被一场绵延数日的冷雨浇灭,空气沉甸甸的,药铺里裹挟着陈皮、熟地、当归被连日阴雨沤出的浓郁气息,也隐隐纠缠着一丝腥甜,那是前几日一个高热惊厥的孩子失禁在地砖上的一点痕迹,皂角刷洗过,清水冲过,却还是蚀进了砖缝深处。傅鉴飞站在柜台后,背脊挺得有些过于板直。他面前的黄铜戥子杆微微颤抖,细长弯曲的铜臂,似在无声地度量着这药铺里日益稀薄的生机。他屏息凝神,指尖捻起一撮萎黄的甘草片,小心翼翼搁上戥盘。杆尖的摆动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药柜前等着抓药的汉子,脸膛枯槁焦黄,汗珠滚过深深凹陷的颊,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扯着胸腔深处的痰鸣:“傅先生,这瘟神……”他声音嘶哑干裂,像被砂纸磨过,“真就,一点法子都没了” 傅鉴飞的目光沉在戥杆那近乎静止的颤抖上,如同沉入深潭。他没抬头,只将称好的甘草倒进粗粝的桑皮纸,动作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铜戥子的凉意顺着指尖钻进骨头缝里。霍乱。这二字比当空的日头更毒,悬在武所县城上空,也沉沉地压在他心上。“按方子抓,仔细煎服。”他的声音低沉,无波无澜,将纸包推过去,“少去人多处挤。”视线掠过汉子枯槁的脸,投向门外。街上人影幢幢,脚步匆乱如惊弓之鸟,无形的瘟神之外,另一只翻云覆雨的手更令人窒息——武所的天,向来是说变就变。 后宅的院落,天井四四方方,圈着一方同样灰沉沉的天空。林蕴芝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身前一张矮矮的旧方凳,上面摊着刚拆开的信笺。那纸上字迹娟秀,是周怀音从广州寄来的。她的目光掠过纸页,嘴角边那点似有若无的笑意,被廊檐垂下的雨线模糊了轮廓。 “蕴芝姐亲启……”开头的寒暄之后,字句直刺入眼:“…前些日子,广州城暴发霍乱,染疫身亡者恐逾两千之众,街巷冷寂,棺木不敷使用。市政府已在白云山南麓辟出传染病院,专收霍乱、伤寒、痢疾患者,军警日夜把守,隔绝内外……”林蕴芝的心猛地一缩,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膝头半旧的靛蓝粗布裙。那霍乱二字,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过神经。紧接着,下一段:“…自与善涛赁屋同住后,善涛待我极好,事事周全。二人正商量着,等手头松快些,再补办婚仪……” 她反复看着“赁屋同住”几个字,仿佛要从中掘出更深的沟壑。悬了多日的心,如同此刻檐下的雨滴,终于沉沉落地,溅起一片无可名状的尘埃。至于婚仪……她轻轻吁出一口白气,在冷湿的空气里瞬间消散。傅鉴飞纵是知晓了,怕也只能装糊涂。 这乱糟糟的年头,人囫囵个活着已是万幸,那些虚礼,不如便让它永远埋在心底罢。她站起身,走到廊下那张兼作书案用的半旧八仙桌旁。桌面上墨痕斑驳,压着几张发黄的药方底单。她挪开镇纸,取笔舔墨,笔尖在粗糙的毛边纸上顿了顿,墨迹晕开一个小点,如同她心头那块化不开的阴翳:“怀音吾妹见字如晤……若遇为难事,或需落脚处,尽管来药铺寻我便是……” “师娘!”一声沙哑的喊叫从前堂穿透沉重的门帘震过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促和疲惫,“李伯庸先生那边又催了!说‘霍香正气散’的底子彻底没了,滑石粉也一粒不剩!还有好几个急等退热方子的!” 林蕴芝手中的笔一抖,一滴浓墨猝然滴落在“寻我”二字之旁,迅速晕染开一片难看的污迹。她看着那墨渍,又听到前堂隐隐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和呻吟,眉头深深地锁了起来。 教会医院的洋大夫年初就搭船回了国,那栋气派的小洋楼早已铁门紧锁。整个武所县城,医病的担子几乎全压在了济仁堂等几个医馆的大夫肩上。济仁堂原本请的两位坐堂医,加上傅鉴飞自己,三个人从前堂的案头忙到后院的药炉,连喘口气、出趟诊的工夫都生生挤不出来。这些年,战火像永不停歇的野火,东窜西掠,烧得市井污秽不堪,民生凋敝如同秋后的枯草。药材水路陆路都不畅,似乎比金子还难寻。可患病的百姓,却像割不尽的野草,一茬倒下去,一茬又接上来,日子苦涩得看不到尽头。她草草收住这封回信,将信纸折好,压在砚台下。 前堂的气氛更像一口蒸腾着绝望的沸锅。药柜前挤满了人,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汗臭、病体的酸腐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粪便和呕吐物的馊味——那是极端虚弱的病人实在控制不住留下的印记。霍乱十分诡异,肆虐着这座疲惫不堪的山城。抱着高热惊厥孩童的妇人,哭声嘶哑而断续,如同坏掉的风箱;蜷缩在墙角、水疱脓疮布满头脸的男人,双目空洞地望着药柜顶上蒙尘的蛛网,等待着最终的判决;老人们低沉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咳喘和呻吟,构成恒定的背景噪音。 药柜后面,董敬禄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眼窝深陷,声音哑得像破锣:“白芷没了!贯众没了!板蓝根早八百辈子就断货了!您……您抓点甘草根子,回去配绿豆熬水试试唉……” 董敬禄自父亲傅金光遇难后,傅鉴飞就把他接出来在药铺当伙计。金光两个孩子,这个看着灵光。花几年时间,也许能学出头。以后也有个吃饭的手艺。 傅鉴飞坐在那张酸枝木诊桌后,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的指尖搭在一个孩童滚烫的手腕上,那灼热的脉动透过皮肤传来,烫得人心里发慌。孩子脸颊上几个新破溃的脓疱,渗出黏稠的汁液,沾在傅鉴飞枯瘦的食指上。 “傅先生,救命……救救孩子啊……”孩子母亲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傅鉴飞收回手,闭了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沉沉的疲惫。他提笔蘸墨,在药方上写下“藿香、佩兰、滑石、薏苡仁、黄连、半夏、木香、厚朴”,递给妇人:“抓三剂,先煎前两味,后下后六味,浓煎取汁,分四次温服,每次间隔半柱香。再用滑石粉调青黛末,敷脐上,干则再换。”声音低哑,“这症候是暑秽湿毒壅滞中焦,方子虽急,到底比扬汤止沸强些——先稳住吐泻,再图清解。” 妇人抓着方子冲到药柜前,如同抓着溺水时最后一根稻草。敬禄接过方子,只看一眼,脸上就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拉开几个抽屉,全是空的,连最底层常用的甘草都只剩薄薄一层底子。“藿香……半夏……”敬禄的声音弱了下去。 妇人脸上的希望之光瞬间熄灭,如烛火被狂风吹灭。她看看敬禄,又看看那黑洞洞的空抽屉,再回头看看沉默的傅鉴飞,眼神里的光彻底死寂,只剩下一片茫然和灰败。她猛地瘫跪在冰冷污秽的青石地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嚎啕,将怀里烧得滚烫的孩子死死搂住,身体剧烈地筛糠般抖动起来。那绝望的哭声,像钝刀划过所有人的神经。 傅鉴飞搁在膝上的手,在宽大布衫的遮掩下紧紧攥成了拳。掌心的药泥气息和孩童脓液的甜腥气混杂在一起,黏腻得令人作呕。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哭泣的妇人,投向药铺那厚重的蓝布门帘。帘外街道上的脚步声,带着一种他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纷乱,那是大军过境前的序曲。铁锈和硝烟的气味,似乎已隐隐飘来。 药铺的困境如同无解的毒疮,在时光里持续溃烂。空荡荡的药屉越来越多,像一张张饥饿大张的嘴,无声地吞噬着仅存的微薄希望。傅鉴飞坐在诊桌后,面对排着的长队,那麻木的绝望感如同冬日的寒气,丝丝缕缕浸入骨髓。 “傅先生,您瞧瞧这方……还能凑齐么”一个年迈的妇人,颤巍巍递过一张泛黄的纸方,上面墨迹洇开,隐约可见“羚羊角”、“犀角”、“紫雪丹”等字眼。 傅鉴飞接过,目光在那几个如今已是飘渺传说的药名上停留片刻。他沉默地提笔,蘸饱了墨,手腕沉稳地一划,将那几味药的名字狠狠勾去。墨痕浓重如血。随即在旁边的空白处重新写下:“水牛角浓缩粉、大青叶、石膏、知母”。字迹依旧筋骨分明。 “老人家,”他将改过的方子递还,声音低沉平稳,却透着千钧的沉重,“羚羊角犀角,如今是天上的星宿,莫说武所,便是广州、上海也难觅了。这方子……聊胜于无,清心退热,或可一试。” 老妇人浑浊的眼珠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也熄灭了。她默默接过那轻飘飘的纸,仿佛承受不住它的分量,佝偻着背,一步步挪向药柜。敬禄接过方子,熟练得像处理过千百遍。他拉开几个抽屉,翻找着大青叶、石膏、知母,分量都给得足些。水牛角粉的罐子已经空了,他拿起小铜勺,仔细地刮着罐壁内侧附着的最后一点褐色粉末,小心翼翼地包进一小张桑皮纸里。 老妇人付了钱——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沾着污渍的毛票和几个冰冷的铜板,步履蹒跚地消失在门帘外的灰暗里。那身影带起的微弱气流,卷起了地面上一层混杂着药屑和尘土的浮尘。 “哗啦——”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林蕴芝正低头理着诊桌旁一摞空了大半的药方匣子,闻声抬眼。只见傅鉴飞走到药柜最下方一排,拉开了一个贴着“土茯苓”标签的抽屉。里面并无药材,只有一本厚重的蓝皮账册,封面磨得发亮,边缘已有些毛糙。他拿起账册,沉甸甸的。手指熟稔地翻动那发黄起毛的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没有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和数字,径直翻到深处,捻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薄纸片。正是从周怀音信中剪裁下的那一角字条:“……自与善涛赁屋同住后……二人正商量着等手头松快些,再补办婚仪……” 傅鉴飞的手指在那行娟秀的字迹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感受到墨痕微微的凸起。那“等手头松快些”几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他嘴角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想提起一点什么,最终却只化作眉宇间一丝沉甸甸的、难以化开的苦涩,无声地向下坠去。这承诺在药屉空荡、瘟疫横行的年月里,脆弱得像琉璃盏,却又顽固地硌在心底。 “呜哇——”一声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陡然从前堂传来,带着一种濒死的、微弱的气息,瞬间刺破了药铺里沉闷的压抑。傅鉴飞的手一抖,那张字条无声地飘落回抽屉深处。他猛地合上账册,那声闷响如同一声压抑的叹息。他快步走回诊桌,眉头锁得更紧,方才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情绪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医者面对病魔时的沉重与肃然。那婴儿的哭声,仿佛是从地狱缝隙里钻出的悲鸣,声声催命。 后院里,空气湿冷依旧,廊下悬着的几件半干衣物散发着潮气。火炉上的药罐子“咕嘟咕嘟”冒着白汽,苦涩的药味固执地钻进人的鼻息。佛生蹲在廊柱的阴影里,正用力地刷洗着一个厚重的黄铜钵盂。钵壁内侧积着一层深褐色的药垢,硬得像铁锈。他舀起冰冷刺骨的井水,倒进去,用一把秃了毛的硬鬃刷子狠命地刮擦着。水花溅到他同样单薄的裤腿上,留下深色的湿痕。 “嗤啦……嗤啦……” 单调的刮擦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回响,如同这年月里唯一永续不竭的悲哀。佛生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因用力而紧紧抿着。他擦得极认真,仿佛这污秽的药钵是此刻唯一能把握住的东西。钵盂底部,几块指甲盖大小、早已干涸结块的药渣顽固地附着着,无论怎么用力刷洗,都纹丝不动,如同烙进铜壁的诅咒。 前堂的喧嚣被厚重的门帘隔得模糊不清,只余下低沉的嗡鸣和间歇爆发的哭泣。傅鉴飞诊脉时指尖的冰凉,林蕴芝回信时墨迹的晕染,敬禄刮取药罐底那点粉末时的专注……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单调的“嗤啦”声里,被拉长,被固化,沉甸甸地压在这方小小的、湿冷的天地之间。 雨丝裹着深秋的凉,顺着瓦当串成线,在青石板上敲出细密的鼓点。济仁堂后门的木门虚掩着,门环上挂的铜铃被风撞得轻晃,“叮——”的一声,混着药罐里黄芪枸杞咕嘟冒泡的响,在窄巷里荡出半缕药香。 “笃。” 钟嘉桐的指尖刚触到门板,门便从里拉开了条缝。林蕴芝系着靛蓝粗布围裙,腕子上沾着陈皮碎屑,发间银簪子被蒸汽熏得发亮,眼尾泛着青黑:“可算来了。”她伸手接钟嘉桐臂弯里的藤编食盒,指腹蹭过对方袖口洇湿的阴丹士林布,“这雨下了三日,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你怎的还是走得急” 钟嘉桐低头看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喉间软了软:“昨儿腌的糖霜山楂该吃完了。”她跟着跨进门槛,布鞋底在湿滑的石板上蹭出两道水痕,“前儿去镇口张婶子那儿收野蜂蜜,见她家小孙子咳得直打嗝,顺道带了半斤川贝——你收着,等鉴飞哥忙完,给他熬梨汤喝。” 药铺后库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陈艾和防风的苦香裹着蜜饯甜涌出来。林蕴芝把食盒搁在八仙桌上,揭开盖子时,玻璃罐里的糖霜山楂裹着细白糖壳,在昏黄煤油灯下闪着碎钻似的光:“你呀,总记着我爱吃这些甜津津的。”她舀起一颗塞进钟嘉桐嘴里,指腹擦过对方唇角的糖渣,“倒忘了自己——上月见你穿的月白衫子,袖口都磨起毛边了。” 钟嘉桐含着山楂笑:“你总说我穿素净些,配你这满屋子药香才好。”她伸手替林蕴芝理了理被蒸汽熏乱的鬓发,“倒是姐姐你,眼尾都泛红了。可是昨夜又熬夜给王阿婆调风湿膏我闻着你身上还沾着乳香。” “哪有。”林蕴芝转身去灶上温茶,水汽漫上她的眼睫,“刘屠户家小子从山上摔下来,腿骨裂了,鉴飞在里屋跟他正骨呢。”她端来两只粗陶杯,杯沿沾着茶渍,“你且坐会儿,我去拿干帕子——你头发都湿了,仔细着凉。” “不忙。”钟嘉桐按住她要起身的手腕,从食盒最底层摸出个蓝布包,“我还给你带了样东西。”她展开布包,露出对翡翠镯子,水头清透,在灯下泛着幽绿的光,“上月在西街店铺里瞧见的,摊主说是老坑料子。我想着...你从前那只翡翠镯子,不是在兵荒马乱那年丢了吗” 林蕴芝的手指顿在镯子上,忽然笑了:“傻丫头,那镯子跟了我十年,哪能说丢就丢了”她把镯子推回去,指腹摩挲着钟嘉桐腕间褪色的银镯,“倒是你这只银镯,还是我陪嫁的。那年你非要戴,如今倒成了你的念想。” 后库传来瓷器相碰的轻响,傅鉴飞的声音混着药香飘过来:“阿芝,把紫草膏递来。” 林蕴芝应了声,起身时顺手替钟嘉桐拢了拢衣襟:“你再坐会儿,等鉴飞写完方子,我让佛生给你煮碗酒酿圆子。”她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指尖轻轻点了点钟嘉桐额头,“明日莫要早起采菊花了——昨夜露重,山路上滑得很。” 钟嘉桐望着她转身的背影,把翡翠镯子重新包好收进衣襟。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青瓦上沙沙响,混着药罐沸腾的咕嘟声,倒像有人在絮絮说体己话。她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珠,凉意顺着指缝渗进心里,又被满室药香和蜜饯甜烘得暖融融的。 “阿桐”林蕴芝端着酒酿圆子回来时,见她正望着窗外出神,“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钟嘉桐舀起一颗圆子吹了吹,“就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倒比戏文里唱的什么荣华富贵,都要暖人心。” 林蕴芝在她对面坐下,舀圆子的勺子碰着碗沿,叮的一声轻响。窗外的雨丝斜斜掠过,把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两株并蒂的草,在深秋的风里轻轻摇晃。 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无数双草鞋布鞋踏在湿石板上,由远及近,压得人胸口发闷。佛生刷铜钵的动作顿了顿,“嗤啦”声里夹杂着句含糊的“又来征粮了”。林蕴芝的手指在桌下轻轻攥了攥钟嘉桐的衣袖,声音放得更低:“前儿听鉴飞说,南边的队伍又在附近扎营了...你明日莫要往镇外去。” 钟嘉桐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湿冷的帕子渗进来:“我不去,就在家里陪你和鉴飞哥。”她舀起最后一颗圆子塞进林蕴芝嘴里,“甜的,吃了就不心慌。” 药香混着雨气漫进鼻腔,林蕴芝望着她眼里的温柔,忽然觉得这深秋的雨,倒也不那么冷了。 数月前那只有大部队行军的沉闷声响再次从街面碾过,带着一种被压抑的、整齐划一的节奏感,由远及近,如同深水下的暗涌。那声音压得人胸口发闷,是无数双沾满泥泞的草鞋或破旧布鞋,沉默而有力地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傅鉴飞的手指在为一个老者把脉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老者枯瘦的手腕上脉搏微弱而凌乱,像风中残烛。傅鉴飞收回手,目光越过病人佝偻的肩头,投向药铺那厚重的蓝布门帘。帘子纹丝不动,但那沉重的足音已迫近,带着泥土、汗水和淡淡的血腥气,穿透了药铺里病痛的呻吟和绝望的私语。 药铺内,一种无形的紧绷瞬间攫住了所有人。排队的病人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了缩,抱着孩子的妇人将脸埋得更低。伙计敬禄停了手中的药秤,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不安,下意识地望向傅鉴飞。连廊下那单调的洗钵声也停了下来,佛生蹲在阴影里,头埋得更深,仿佛要融入墙壁的灰暗。 林蕴芝正拿着拂尘,轻轻掸着诊桌旁博古架上的浮尘。那足音传来的刹那,她的动作凝固了。拂尘的长须悬在半空,她微微侧过头,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动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搭在拂尘柄上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苍白。 这一次,没有粗暴的推门,没有喧嚣的呵斥。只有那沉重、绵长的脚步声,如同巨大的磨盘,缓缓碾过药铺门前的石板路,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朝着县衙的方向,持续地、沉默地流动。那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压抑的、断续的呻吟,像从很深的地底传来。 时间在沉默和脚步声里变得粘稠。不知过了多久,那如同背景噪音般的脚步洪流终于渐渐远去,微弱下去,最终消散在县城深处。药铺里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病人中响起几声压抑的咳嗽,敬禄松了口气,重新拿起药秤,手指却有些微颤。佛生那“嗤啦、嗤啦”的刮擦铜钵声,再次在廊下单调地响起,比之前更急促了几分。 傅鉴飞的目光终于从门帘上收回,落回眼前老者蜡黄的脸上。他提笔开方,蘸墨的动作依旧沉稳,只是在落笔写下“党参”二字时,手腕的悬停比平时略长了一丝,洇开一点小小的墨点。仿佛那远去的脚步声,带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分量,又留下了另一种更深重的凝滞。 天色向晚,雨暂时歇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药铺里抓药的队伍终于稀疏下来,只剩下几个实在无处可去的重病号蜷缩在角落。熬药的苦气在后院弥漫,压过了白日里的喧嚣。 傅鉴飞坐在诊桌后,没有看剩下的病人,只低头整理着桌上散乱的脉案。他翻动纸页的手指有些僵硬。敬禄提着水桶,开始潦草地冲洗青石地面上的污迹。水流冲开白日里沾染的泥污、药渣和说不清的秽物,汇成一道道浑浊的小溪,蜿蜒着流向低洼的排水口。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更复杂难闻的气味。 佛生端着一盆刚刚洗刷好的铜钵、药罐,从后院走进来,准备放到柜子下层的格子里。他的布鞋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噗噗”的轻响。角落里,两个衣服上还沾着田里泥点的汉子,正低声说着话。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在空旷下来的前堂里,几个字眼还是清晰地漏了出来: “……湘湖那边……血……洗都洗不净……”一个汉子喉咙里发出咕哝声,像是吞咽着恐惧。 “农会……欢喜锣鼓……还没敲热乎……”另一个声音更沙哑,“老樟树……吊着……” “河滩……铡……”第一个声音猛地中断,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佛生弯着腰,正将一只沉重的铜钵往柜子底下塞。听到“铡”字,他的手猛地一抖,铜钵边缘“哐当”一声撞在柜角,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那声音在瞬间寂静下来的药铺里格外惊心。所有人都循声望过来。傅鉴飞整理脉案的手指停住了。敬禄提着水桶僵在原地。角落里的两个汉子脸色煞白,立刻噤若寒蝉,眼神惊恐地扫视四周,仿佛怕那“铡刀”会从墙壁里伸出来。 傅鉴飞的目光缓缓抬起,并未看向佛生或那两个汉子,而是越过他们,落在诊桌旁靠墙放着的那个厚重的铁碾槽上。碾轮静静地卧在槽底,槽壁内侧蒙着一层暗红色的粉末。那是今天刚刚碾好、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拾干净的田七粉,红得浓稠,红得刺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尚未干透的血痂。 佛生慌忙俯身去扶稳铜钵,动作有些慌乱,额角渗出了细汗。敬禄低下头,继续冲洗地面,水流冲刷污迹的声音哗哗作响,像是在拼命掩饰什么。傅鉴飞收回目光,继续翻动手中的脉案,动作恢复了平稳。只是那碾槽里刺目的暗红,如同一个无法忽视的印记,烙在了药铺沉滞的空气里,也烙在了每一个人的眼角余光之中。角落里那两个汉子不敢再多留,互相使了个眼色,匆匆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掀开蓝布门帘,消失在门外渐浓的暮色里。 暮色四合,如巨大的灰布笼罩下来。济仁堂药铺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个踟蹰的病人。沉重的蓝布门帘放下,隔绝了门外清冷稀薄的空气。前堂里只剩下两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在角落的黑暗里颤抖着,勾勒出药柜巨大而沉默的轮廓。空气里沉淀着白日积攒下来的浊气——药味的苦涩、病人体液的腥膻、汗馊和绝望的气息,混杂成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滞重。 敬禄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始清扫。竹扫帚刮过青石板,发出单调刺耳的“沙——沙——”声,带起细细的尘土,在昏黄的灯光下飞舞。角落里,佛生正在整理白天被翻乱、如今显得更加空荡的药柜抽屉。他拉开一个,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甘草碎屑;再拉开一个,只有几片干枯发黑的橘皮。他沉默地把抽屉推回去,黄铜拉手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在空旷的铺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傅鉴飞依旧坐在诊桌后。他没有整理脉案,也没有查看账簿。他只是静静坐着,背脊挺直,面对着那片巨大的、如同沉默怪兽般伫立的药柜。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则沉在阴影里,显得轮廓格外深刻,带着一种岩石般的冷硬和疲惫。他的目光落在药柜最下方那个贴着“土茯苓”标签的抽屉上,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木板,看到了深处那张字条上娟秀的字迹:“等手头松快些……” 林蕴芝从后院出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热好的稀粥,米粒很少,汤水清亮。她走到傅鉴飞身边,轻轻地将碗放在诊桌上,瓷碗底磕碰木头,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趁热,多少吃点。”她的声音低哑,带着无尽的倦意。 傅鉴飞没有动,也没有看那碗粥。他的目光依旧定在药柜深处。过了许久,久到那碗粥腾起的热气都变淡了,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搭在冰冷的桌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在昏黄的灯下微微凸起,像是枯藤攀附着岩石。药屉的空洞和字条上渺茫的承诺,在寂静的油灯下无声对峙,而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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