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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坝贴出布告那天,武所城像一锅将沸未沸的米汤,空气滞重得能拧出水来。布告是县苏维埃李主席亲自带人刷上去的,半人高的土墙瞬间被那抹新鲜的朱砂红点燃了:“为增强工农体魄,粉碎反动派围剿,兹定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五日于南门坝广场,举行全县赤色体育运动大会!工农商学,踊跃报名!” 布告前挤满了人。长衫的、短褂的、头上包着褪色蓝布巾的、腰里别着旱烟杆的,一张张被山风和贫瘠揉搓得沟壑纵横的脸,被那红纸黑字映得有些陌生,有些光亮。几个赤卫队员挎着梭镖,在人群外围警惕地扫视着,风掠过他们褪色的灰布军帽檐。远处,西门城楼那半塌的墙垛子上,不知何时被人用石灰歪歪扭扭刷上六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赤匪末日快到!” “运动会”人群后头,济仁堂的学徒佛生踮着脚尖,瘦得像根三月里抽条的嫩竹竿,眼睛却亮得惊人,他费力地扭头问身边的老者,“先生,啥是‘运动会’” 傅鉴飞没立刻答话。他一身半旧的灰布长衫浆洗得干净硬挺,下摆沾着几点深褐色的药渍,像岁月沉淀的徽记。他微微仰着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布告上“粉碎反动派围剿”那七个墨汁淋漓的大字上,又越过布告,投向远方铁灰色的、连绵起伏的山脊线。那里,盘踞着令人不安的消息——白军的调动,像山雨欲来前躁动的蚁群。 “就是跑跑跳跳,比试身手的场子。”傅鉴飞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医者特有的沉稳,“强健筋骨,同场较技,古已有之。”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一枚油润的旧玉牌,那是他家传的行医凭证,温凉的触感似乎能定住心神,“只是这‘赤色’二字……”他话没说完,目光扫过布告下方落款的鲜红印章——“武平县苏维埃政府”。 “哼!”一声冷哼从身后响起,带着旧日官场的腔调,像块冷硬的石头投进人群的低语里。朱师爷来了。他穿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依旧一丝不苟的深蓝宁绸长衫,脑后半截花白干枯的小辫子细细地缠着根褪色的红丝线,步履迟滞却竭力维持着旧日的体统。他瞥了一眼布告,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不屑,又混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他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随着冷哼微微颤动:“傅老弟,听见没世道真变了天了!踩高跷、跑旱船、耍大刀,乡野俚俗的玩意儿,也配登这大雅之堂还要冠上‘赤色’之名荒唐!有辱斯文!”他枯瘦的手指捻着稀疏的胡须,眼神瞟向远处那刺目的石灰标语,声音压得更低,“白纸黑字写在那墙头上呢,这才叫正理儿。” 傅鉴飞收回目光,看向这位相识半生、如今又是儿女亲家的老友,眼神平静:“朱兄,斯文自然要讲。可眼下这年月,你看这满大街的人,面黄肌瘦者十有七八。孩子像豆芽,风吹就倒;青壮年劳力,稍一劳作就气喘如牛。这身子骨,怎么扛得住这乱世风雨,怎么下田,怎么养家强健体魄,总归不是坏事。至于名目……”他轻轻摇头,话里带着医家的通透,“药能救人,何须计较药罐子上贴的是‘仁术济世’还是‘苏维埃万岁’” 朱师爷被他这比喻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喉间又习惯性地发出那种含糊不清的“咕哝”声,像是老旧的木门在风中呻吟。他甩了甩袖子,那点残余的官威在傅鉴飞坦然的注视下显得愈发干瘪,转身便朝自家那条逼仄幽深的老巷子踱去,脊背似乎又佝偻了几分。 佛生却没理会师爷的离去,他整个心神都被布告吸住了,踮着脚,又往前挤了挤,嘴里反复念叨着布告上那几个最让他热血沸腾的字眼:“赤卫队武装竞走……青年组翻越障碍……还有为救护队招有识之人的名额呢……”少年的眼睛亮得如同淬了火,直勾勾盯着布告上“救护队”三个字,仿佛那就是他混乱世界里骤然亮起的一盏灯。 “先生!我要去!”佛生猛地扭回头,一把抓住傅鉴飞洗得发硬的灰布长衫袖子,力气大得让傅鉴飞都微微趔趄了一下,“我报名救护队!我认得草药!会搓艾条!还会给您打下手包扎!”少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带着破音的嘶哑,在人群的低语中显得格外清晰。 傅鉴飞低头看着徒弟那张因急切而涨红的脸,沾着草屑和药尘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中燃烧着一种他许久未见的光彩——那是年轻生命对参与、对认同最本能的渴求,是一种被时代洪流裹挟着也要奋力抓住点什么的本能力量。这光芒,冲淡了远处白匪标语带来的阴霾,也暂时压过了朱师爷那声沉疴般的叹息。 他沉默片刻,抬手,用那带着苦艾、甘草和岁月摩挲印痕的指关节,轻轻拂去佛生额角的一点灰尘。“好。”一个字,短促,却落地生根。 药铺后院的傍晚,总是被草药的馥郁和世事的烦扰充塞。空气里浮动着陈艾的暖香、黄连的清苦、还有不知名草药根茎被晒透后散发的土腥气。四四方方的天井被夕阳染成一片柔和的橘红,墙根下几个大竹匾里摊晒着刚切好的甘草片、黄澄澄的陈皮丝,以及颜色黯淡的干田七。佛生蹲在角落一个小炭炉旁,小心翼翼地用瓦罐熬着给赤卫队伤员预备的金创药膏,药气辛辣,混杂着麻油被熬炼熟透的独特气息,袅袅升腾。 傅鉴飞坐在廊下的一张磨得发亮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一封薄薄的信纸。信是他在红区当医生的善辉托人辗转带来的,纸张粗糙,字迹潦草却筋骨硬朗: “……伯,苏区正搞‘扩红’、‘查田’,忙得很。伤病员多,药缺,绷带更缺……听说县里要开运动会,这是苏维埃的新气象!领导说,老百姓身子强了,才有力量保卫胜利果实。爹的药铺若有余力,能否匀些金疮散、跌打酒若还能号召街坊邻里支持运动会救护事宜,更是造福桑梓……儿振川匆草。” 信纸被夕阳照得有些透明,透过背面,能看到墨迹深浅不一的洇痕,仿佛写信人当时急促的心跳。傅鉴飞的手指在“新气象”三个字上摩挲良久,儿子信中那股扑面而来的忙碌与昂扬,像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涟漪。 “新气象……”他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目光落在院中那些沉默的药匾上。药香依旧,世道却已然翻覆。 门外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打断了傅鉴飞的沉思。朱师爷背着手踱了进来,脸色有些阴沉,带着屋外尚未散尽的暑气。他瞥了一眼傅鉴飞手中的信纸,没说话,径自拖过旁边一个矮竹凳坐下,又从袖筒里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印着暗花水印的纸。那纸张的质地和纹路,与这药铺里的一切、与苏维埃布告的粗糙形成鲜明对比。 “看看,”朱师爷把纸递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颤抖,“刚从龙岩那边夹带过来的旧报。”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报纸一角,“看看这上面怎么说的——‘赤祸蔓延,绑票勒索,罪大恶极!’ 还有这,”他的手指移到另一处,“‘国军精锐云集,不日即将犁庭扫穴,彻底肃清匪患!’”他抬起眼,眼珠浑浊,直直盯着傅鉴飞,“傅老弟,你听听!这是要动真格的了!剿匪!大军!就在眼前了!你那老大、老四……”他喉结滚动,后面的话没出口,但意思已如冰冷的蛇,缠绕在两人之间。 傅鉴飞没接那报纸,只是静静地看着激动得胡须都在抖动的朱师爷。天井里,佛生熬药的咕嘟声,炭火的噼啪声,风吹过竹匾里草药的窸窣声,交织成一片奇异的安静。 “朱兄,”傅鉴飞的声音异常平稳,他拿起手边紫砂壶,给朱师爷倒了杯半温的草药茶,深褐色的茶汤氤氲着淡淡的菊花和决明子的气息,“你信那报纸上写的‘什么共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朱师爷因常年写字而微微变形的手指,“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仗,打了多少年了报纸上的话,和药铺门口那些卖大力丸的叫喊,有多大区别不过是给手里的家伙寻个由头罢了。” 朱师爷被问得一滞,捏着报纸的手指紧了紧,骨节泛白。傅鉴飞继续道:“眼下是乱,乱得很。可你看看这武所城,自打去年苏维埃进来,农会分了田,我铺子里赊账拿药的穷苦街坊,是不是少了些那些催租逼债、半夜拉壮丁的‘老总’,是不是消停了”他抿了一口茶水,苦涩中带着回甘,“老大老四振川在那边做的事,是拿命在拼。他信的,是他眼前的路。我们做父辈的,在这后方,能做的,无非是护着点能护的人,免些伤痛,少些夭折。运动会也好,别的也罢,人聚在一起,总比互相砍杀要好。” 他放下茶杯,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穿透世事的疲惫与通透:“亲家,这天下大势,不是你我能看清,更不是你我能扭转的。但这条老街上,喝过你代笔写状子的,吃过我几帖药没给钱的,还有佛生这样的后生仔……他们的命,就在这眼皮子底下。能护一点,是一点吧。” 朱师爷沉默了。他端起那杯微温的草药茶,浑浊的眼睛望着茶汤里沉沉浮浮的菊瓣碎片。天井里的光线暗了下去,远处似乎传来赤卫队操练的隐隐口号声,隔着几条街巷,模糊而又真切。手里的报纸,那些墨印的惊悚字句,在药铺后院沉厚的现实气息和傅鉴飞平实的话语面前,忽然失去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沉重,变得有些轻飘,有些遥远。 良久,他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一声磕碰。没再提报纸,也没再提“赤匪末日”的标语。只是站起身来,含糊地咕哝了一句:“话是这么说……可这世道……”他背着手,踱到天井边,低头看着竹匾里那些形态各异的草药,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起一片干枯的陈皮,又松开,任它无声地飘落回同伴之中。陈皮特有的辛香,在暮色四合里幽幽地弥漫开来。 运动会筹备的风,一旦刮起来,势头便挡不住了。南门坝那片原本荒草丛生、乱石嶙峋的河滩地,成了整个武所城的焦点。苏维埃政府的工作人员——多是些穿着粗布衣、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的年轻人——开始频繁地在城里穿梭。 “傅先生!傅先生在家吗”一个清亮的女声在济仁堂门口响起,带着年轻人才有的那种毫无挂碍的朝气。 傅鉴飞放下手里的药碾子,迎了出去。门口站着两个年轻女子,为首的身材高挑,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列宁装,齐耳短发,脸庞红润,眼神清澈有力。她身后跟着个更腼腆些的姑娘,手里拿着纸笔。 “傅先生您好!我是县苏维埃妇女部的柳明娟,”高个女子朗声自我介绍,语速快而清晰,“县里运动会筹备工作,李主席特别交代,要我们多向您这样的地方贤达请教!尤其是医疗卫生这块,您是真正的行家!我们初步琢磨着,运动会人多,磕碰擦伤、中暑晕厥怕是少不了,得设个像样的救护点。您看……” 她把一张用铅笔草草画了格子的纸递给傅鉴飞。上面简单写着所需物品:止血草药粉(艾灰、三七粉、白芨粉等)、跌打药酒、中暑急救药(如仁丹、藿香正气水之类的替代品)、绷带、干净布条、担架。每一项后面都留了空白,显然等着傅鉴飞填写具体的数量和建议。 傅鉴飞接过单子,扫了一眼,眉头微蹙。单子上的内容项项落到实处,但所需数量,对于一个县城规模的运动会来说,这简直就是个无底洞。“柳同志,”他指着“绷带”、“干净布条”和“担架”这几项,“这些……耗材巨大,一时半刻,怕是难凑齐。还有担架,可以用薄门板代替,轻便结实些才行。” 柳明娟明亮的眼神黯了一下,随即又燃起更执拗的光:“傅先生,困难我们知道。但李主席说了,运动会是咱工农自己的盛会,安全是头等大事!就是一块布、一根绳子,也得想办法凑出来!我们妇女部正发动各家各户捐旧衣服旧被单,拆了洗了做绷带!担架……”她咬了咬下唇,显出一点年轻人的急躁和为难,“实在不行,我们组织人去山里砍竹子现扎!编织成竹订单,也不错!” 她话语里的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让傅鉴飞心头微动。略微一数,有十几间房,就有十几扇门板。 “绷带布条,你们尽力去凑,”傅鉴飞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力量,“至于担架……”他顿了顿,手指缓缓拂过身边冰凉厚重的红木柜台面,“这张老柜台,是上好的红木,有些年头了,看诊也要用。除了药铺的大门,得要防盗,其它屋里的门,我都拆下来。”他说得异常平静,仿佛在讨论处理一捆普通的柴火。 “先生!”佛生第一个失声叫出来,眼圈瞬间红了,“那是……那是这门板都拆了,多不方便啊,……”他像只被侵犯了巢穴的小兽,震惊地看着傅鉴飞平静的脸。 朱师爷不知何时也从后堂踱了出来,倚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却没出声,只是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位行事越来越让他琢磨不透的亲家。 傅鉴飞抬手,轻轻按在佛生剧烈起伏的、还显单薄的肩膀上。少年颤抖着,却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倔强地仰头盯着傅鉴飞。 “佛生,”傅鉴飞的声音低沉而温和,“药柜还在,药戥子还在,济仁堂的招牌还在。这柜台再好,终究是块木头。”他的目光扫过柳明娟年轻而充满希冀的脸,又掠过朱师爷那张写满世事沧桑与不解的脸,“去做事吧。人抬人,总比抬木头强。木头断了,还能找;人命没了,就真没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医者刻骨的清醒与重量。 傅鉴飞拆门板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武所城这潭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水中的巨石,激起的浪花远超预料。有人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傅先生高义!”;有人摇头叹息,骂一句“败家子,祖宗家业都敢拆”;更多的人则是在惊愕之后,心头被某种暖热的、沉甸甸的东西撞了一下。 这消息甚至传到了县苏维埃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李主席——一个脸庞黝黑、额头上有道浅浅刀疤的中年汉子——正和几个干部围着火油灯研究运动会的组织路线图。听到消息,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先是不敢置信,随即爆发出一种极为复杂的光芒。他沉默了足有半分钟,粗糙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最终,他重重一拳砸在摊开的地图上:“好!好一个傅鉴飞!这份情,咱们苏维埃记下了!通告各乡各村的农会、赤卫队,还有城里的小商贩、手艺人,都看看!看看人家傅先生是怎么支持咱们工农自己的事业的!不能光让人家出血!咱们得动起来!有力出力,有物出物!”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被点燃的激动,“告诉后勤的老张,运动会那天,济仁堂药铺的救护点,给我摆在最显眼、最当道的位置!牌子,要挂得最高!” 李主席的这番话,像一道无形的命令,又像一 把投入干柴的火种。一种更广泛、更复杂的动员力量,开始在武所城及周边乡村悄然涌动。 就在济仁堂对面那条窄巷的深处,住着个姓王的皮匠,手艺极好,性子却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早年他在城里摆摊,被几个白军兵痞砸过摊子抢过皮料,从此恨透了穿军装的。后来红军来了,成立了苏维埃政府,赤卫队也穿灰布军装,他对“当兵的”的恶感便不分青红皂白地转移了过来。听说傅鉴飞拆了门板做担架,他先是嗤之以鼻地骂了句“傻佬”,可当他看见几个穿着灰布军装、胳膊上系着红布的年轻赤卫队员,汗流浃背地从城外扛来粗大的毛竹,就在南门坝的河滩地上笨拙地尝试着削砍捆绑,试图制作简易担架时,王皮匠那满是褶皱的老脸抽动了几下。 他蹲在自己低矮的铺子门口,嘴里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盯着河滩上那几个笨手笨脚忙碌的身影,看了足足一顿饭的功夫。烟锅子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终于,他猛地站起身,把烟锅子重重在门框上磕了几下,暗红的火星溅了一地。他转身进了黑黢黢的铺子,翻箱倒柜,从最里头一个蒙尘的大木箱底,拖出一大卷韧性十足、压得板板正正的老牛皮——那是他压箱底的宝贝,预备着以后给自己做副好棺材的料子。 第二天蒙蒙亮,一副用上好老牛皮精心蒙制、四角铆着黄铜钉、提把处还细心缠了防滑麻绳的崭新担架,重重地放在了南门坝临时搭起的筹备点空地上。王皮匠放下担架,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只是用他那布满老茧、染着深深褐色的手指,狠狠抹了一把担架上光滑坚韧的牛皮面,然后扭头就走,留给众人一个倔强沉默的背影。 城东头开杂货铺的余大娘,男人前年被粤军抓了壮丁,杳无音讯。她拉扯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听说傅先生拆了门板,又听说苏维埃号召捐旧衣做绷带,她翻箱倒柜,把家里仅剩的两床半新的棉布被里都拆了出来,认认真真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送了过去。站在一堆捐赠的布料前,她局促地搓着衣角,小声对管收发的柳明娟说:“柳同志,家里实在没多的好布了……这两床被里,是娃他爹……以前用的……干净、厚实,当绷带,吸水,不磨人……”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成了耳语,眼圈却悄悄红了。 这无声的泪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都更有力量。消息长了翅膀,飞进那些偏僻的院落和愁苦的人家。一件件褪色但浆洗干净的旧衣,一捆捆自家纺的粗麻布,甚至有几块姑娘压箱底的、绣了花的细棉布,裹着主人们复杂的心绪,汇聚到南门坝。妇女们自发组织起来,在河滩旁几棵老榕树巨大的荫凉下,排成长长的队列,坐在小板凳上,拆的拆,剪的剪,缝的缝。剪刀的咔嚓声,针线穿过布料的嗤嗤声,女人们低声的交谈和偶尔的笑语,混合着河滩上远处赤卫队操练的口号声,交织成一片奇异而充满生机的乐章。 朱师爷夹着一卷宣纸,心事重重地踱到南门坝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夕阳的金辉洒在忙碌的人群身上,给那些粗糙的布匹、女人们专注的侧脸、还有远处挥汗如雨的青壮劳力们,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站在喧闹的边缘,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布匹被灵巧的双手变成一捆捆整齐的绷带卷,看着几副崭新的竹骨牛皮担架和傅鉴飞用红木锯出的那几副骨架并排放在一起,一种前所未有的震动攫住了他。 “朱师爷!”一个清脆带笑的声音响起。柳明娟手里拿着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脸上沾了点灰,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您老来得正好!正愁着写横幅标语呢!我们几个写的字,跟狗爬似的,贴在主席台上,怕是要给苏维埃丢脸!您老这笔字,可是咱们武所城头一份的颜体!城隍庙那块‘泽被苍生’的匾额,多少年了,看着还是那么有精神头!能不能请您老动动金笔,给我们写几条运动会的大字标语” 朱师爷望着柳明娟殷切而真诚的脸,又看看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喉头滚动,那句习惯性的推脱“老夫眼拙手抖,写不动了”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没能出口。他接过柳明娟递来的纸,上面是她拟好的标语词句:“锻炼工农身体,建设苏维埃政权!”、“发展赤色体育运动,巩固工农革命力量!”、“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字句朴实,甚至有些直白,却带着一股蓬勃向上的、不容置疑的生命力。 “好……好。”朱师爷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挺直那习惯性微驼的背脊,仿佛要找回几分昔日的风骨气度,“拿笔来!要大号的!墨要浓!纸要厚实!”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带着一种久违的、主持刑名师爷文案时的果断。 巨大的条案很快在榕树荫下支开。上好的徽墨在端砚里磨开,浓郁的墨香瞬间压过了草叶和尘土的气息。朱师爷挽起那深蓝宁绸长衫的袖子,露出枯瘦却依然稳定的手腕。他左手按纸,右手提起一支粗大的斗笔,饱蘸浓墨。那一瞬间,浑浊的老眼骤然凝神,笔走龙蛇!饱含力道的颜体楷书,一个个雄浑方正的大字,沉稳地落在厚重的红纸上,墨色饱满,筋骨铮然,仿佛将旧日士大夫胸中的那点沉雄气韵,尽数浇注进这崭新而陌生的时代标语之中。 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低低的赞叹。连那些埋头缝纫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计,伸长了脖子看过来。朱师爷浑然不觉,全身心沉浸在笔锋的提按转折之间。写完最后一条“强身健体,保卫苏区”的最后一个“区”字,他重重顿笔,长长呼出一口气,额角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迎着夕阳,闪着微光。 “好字!朱师爷宝刀不老!”柳明娟带头鼓掌,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真诚的喝彩声。 朱师爷放下笔,看着那几条墨迹淋漓、气势磅礴的标语,又看看身边一张张带着汗水、灰尘却洋溢着热情和希望的脸庞,一种极其陌生的暖流,悄悄冲开了他心头那道落满尘埃的闸门。他摆了摆手,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赧然”的表情,咕哝了一句:“老了……手生了……”便背着手,踱到一边,看着人们小心翼翼地将那些他写就的标语捧起、悬挂。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那背影虽然依旧瘦削,却仿佛少了些往日的沉重与孤寂。 六月十五日,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化不开。雨是后半夜开始下的,起初只是淅淅沥沥,到了寅时,骤然变作倾盆之势,豆大的雨点砸在济仁堂的青瓦屋顶上,噼啪作响,如同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腾。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层,惨白的光瞬间照亮药铺里临时捆扎好的一箱箱药材、绷带和那几副承载着太多意味的担架,旋即又沉入更深的黑暗。雷鸣滚滚,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佛生早已穿戴整齐,紧张地守在药箱旁,听着屋外肆虐的暴雨,眉头拧成了疙瘩:“先生,这雨……运动会还能开吗” 傅鉴飞没点灯,就着窗外间歇的闪电光亮,仔细地检查着一个药囊里的银针和艾条。他动作沉稳,语气也异常平静:“开不开,李主席他们自有决断。我们该准备的,一样也不能少。越是这种时候,越容易出乱子,救护的准备才更要万全。” 他抬眼,闪电的光芒映亮他深邃的眼眸,里面没有丝毫慌乱。 “老傅!老傅!开门!”急促的拍门声和朱师爷那辨识度极高的、略带尖利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 佛生赶紧拉开门栓。朱师爷浑身湿透,深蓝宁绸长衫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手里却死死护着一个油纸包裹。他一步跨进来,带进一股湿冷的潮气和浓重的雨腥味,顾不上擦脸上流淌的雨水,把油纸包往桌上一放,解开绳子——里面是几双簇新的、纳了千层底、针脚细密结实的青布鞋。 “快!快换上!”朱师爷喘息着,指着佛生和傅鉴飞脚上的旧鞋,“我熬了几个通宵赶出来的!这鬼天气,河滩地肯定成了烂泥塘!穿着那薄底布鞋,一脚下去就陷进去了,还跑什么救护快换上这厚底的!”他不由分说地把鞋子塞到两人手里,自己则靠在一旁的药柜上喘着粗气,湿透的花白头发贴在额角,显得格外苍老,眼神却异常焦灼,“我刚才过来,西街那一片好几处老房子漏得不成样子!河滩地那边积水更深!这运动会……怕是要……”他后面的话没说完,被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吞没了。 傅鉴飞接过那双沉甸甸、散发着新布和糨糊气味的布鞋,鞋底厚实,针线细密得惊人。他看着朱师爷被雨水和疲惫刻画的憔悴面容,心头滚热,只说了两个字:“有心了。”便不再多言,迅速脱下湿了大半的旧鞋,换上了这双饱含亲家心意的“战靴”。 天刚蒙蒙亮,雨竟然停了。傅鉴飞和佛生各自扛起沉重的药箱和担架,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泥泞的街道,朝着南门坝方向走去。朱师爷犹豫了片刻,咬咬牙,也找了两把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绸衫在晨风里紧紧裹着他,冻得他微微发抖。 离南门坝还有一段距离,喧天的锣鼓声和鼎沸的人声便已扑面而来,压过了雨丝的沙沙声。眼前的情景让傅鉴飞和朱师爷都怔住了。 河滩地上,哪里还有半分泥泞不堪的样子巨大的积水洼被无数双赤脚、无数把铁锹、无数个木盆和水桶生生排干!烂泥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从附近山上、田埂边紧急运来的干燥稻草、碎石子、甚至还有拆下来的破门板!成千上万的人!穿着草鞋的、打着赤脚的、穿着破旧单衣的、包着头巾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临时平整出来的主会场周围,像一片沉默而坚韧的森林。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衣服,泥浆溅在他们的脸上、腿上,每个人的裤脚都裹满了泥浆,手上脸上溅满泥点,然而他们脸上却看不到沮丧,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期待。无数双眼睛投向河滩中央那座用毛竹和木板搭起、此刻披挂着几条鲜红标语的主席台——朱师爷的颜体大字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遒劲有力! “来了!傅先生来了!”有人眼尖认出了傅鉴飞他们,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和热烈的掌声。这掌声像波浪般扩散开去,汇入那震天的锣鼓声里。几个披着蓑衣的赤卫队员飞快地跑过来,不由分说地接过傅鉴飞和佛生肩上的担架和药箱,簇拥着他们走向会场西侧那个用几根竹竿、几大块军用油布临时搭起的救护点。一块醒目的木牌挂在油布棚子的入口处,上面用粗黑的墨写着三个大字,正是朱师爷的手笔:“救护站——济仁堂”。 傅鉴飞的目光扫过那些泥泞却热情洋溢的脸,扫过那几副承载着他家族记忆的红木担架被郑重地放在棚子最显眼处,最后落在朱师爷身上。朱师爷撑着伞,花白的辫子湿漉漉地贴在脖颈上,深蓝绸衫的下摆沾满了泥浆,冻得嘴唇有些发青,却站得笔直。他看着眼前这从未想象过的、由万千衣衫褴褛的普通人用双手双脚甚至整个身体构筑起来的“新气象”,看着自己亲笔写下的字迹被高高挂起,迎接着万千目光的注视,一种极其复杂的热流在他胸中奔涌冲撞,几乎要将那具衰老的躯壳撑破。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挺直的、略带僵硬的背脊,在漫天的雨丝和震耳的人声中,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存在感。这存在感无关身份,只关乎他与这片土地、这些血脉相连的泥泞身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