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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像无数把生锈的剃刀,贴着湘湖连绵起伏的山脊刮过。崖坡上那些枯槁的松树,枝条在风中僵硬地抽搐,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天空压着沉重的铁灰色,云块沉甸甸的,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那冰冷的硬壳。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难以驱散的、令人胸口沉闷的腐殖质气息——那是经冬的枯叶、朽木和湿冷泥土混合成的阴冷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上,带着死亡般令人窒息的寒意。 林延年拖着脚步,踩在厚厚的、吸饱了水分的枯叶层上,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湿滑声响。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灰布军装,肩头和后背的位置被渗出的脓血染成了僵硬的深褐板结,沉甸甸地坠着他疲惫的身躯。他双手捧着一卷东西,极其小心,如同捧着初生脆弱的婴儿,又像是捧着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余烬——那是刚从一具僵硬尸体上解下来的旧绷带,凝固的深褐色血迹在灰白布面上结成硬痂。他刚刚掩埋了小张,一个三天前大腿被保安团的“花机关”撕开、最终在寒冷和饥饿的双重折磨下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年轻战士。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收这些绷带。每一寸污秽的布条,在眼下这绝境里,都关乎着下一个可能垂危的生命。 一阵猛烈的咳嗽撕心裂肺地冲上来,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扶住一棵冰冷的树干。肋下那道被保安团刺刀挑开的旧伤疤,在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里都重新裂开般锐痛,提醒着他自己也不过是这片巨大伤病阴影里挣扎的一员。他憋着气,强忍着不让那撕扯肺腑的咳嗽声惊动四周死寂的山林,直到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喉咙深处弥漫开。他狠狠咽了下去,用袖子胡乱抹掉嘴角渗出的涎水,还有眼角因剧痛而渗出的生理性泪水。 终于,他看到了前方密林深处那个极隐秘的入口——几块风化得厉害的巨岩夹着一道缝隙,被厚密的藤蔓和枯死的灌木巧妙地遮挡着。这是他们赖以存身的山洞。他侧着身挤进去,一股更加浓烈、混浊的气味立刻将他淹没:那是上百个溃烂伤口散发出的、带有绝望甜腥的腐臭味;是长久无法清洗的身体散发的汗馊和污垢味;是堆在洞穴深处角落里人体排泄物的恶臭;还有劣质烟草燃烧后的焦糊味——一切在寒冷的、几乎不流通的空气里酝酿、发酵,结成了凝滞的、令人窒息的一团。渗水的洞顶冰凉的水滴,时不时落在岩石地面上,发出空洞而单调的“滴答”声,如同丧钟缓慢敲打,更衬得洞中气息死寂沉沉。 洞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处靠近狭小洞口的地方,透进些许惨淡的天光,勉强勾勒出洞内模糊而令人心悸的轮廓。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蜷缩着人。呻吟声是这里最“活跃”的背景音,低沉、断续、压抑,从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像一张无形的、痛苦编织的网,缠绕着每一个尚存意识的人。那些因长久缺乏食物而凹陷下去的面颊,在昏暗中更像是骷髅的投影。 几个负责照料的轻伤员,在微弱的光线下忙碌着。他们的动作因为疲惫和寒冷而僵硬、迟缓。一个战士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豁了口的小刀,刮掉另一个伤兵小腿伤口上覆盖的、已经变成黑绿色的厚厚脓痂。每一次下刀,伤者瘦弱的身体都猛地一抽搐,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压抑的呜咽。另一个角落里,一个战士端着半片碎裂的瓦盆,里面是浑浊的温水,正试图喂给一个昏迷的伤员。那伤员毫无反应,水大部分顺着嘴角流到了肮脏的衣领上。更远处,一个伤员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蜷缩得像只煮熟的虾米,咳声在洞里沉闷地回荡,然后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更加死寂的沉默。 林延年的目光急切地扫过这片被地狱阴影笼罩的区域,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队长雷火青。最后,在靠近洞壁一个稍微干燥点的角落找到了他。雷火青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坐着,一条腿僵直地伸在外面。那是一条被子弹打穿了膝盖骨的腿,虽然用削尖的木片和藤条勉强固定着,但伤处肿胀得异常明显,裹在上面的破布绷带早已被渗出的脓血浸透、结块、变硬,紧绷绷地箍在肿得像发面馒头似的肢体上,颜色是触目惊心的深褐色。 林延年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放下那卷珍贵的旧绷带。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就想触碰雷火青那条肿胀得发亮的腿。 “别动它!”雷火青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痛苦造成的短促。他猛地睁开疲累的眼皮,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钢铁般的意志。他额头上沁满了细密的冷汗,在黯淡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那瞬间从腿部传来的剧痛,“能动弹的,还有几个” “能动弹的轻伤员,”林延年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加上你我,只剩下十四个了。”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队长,药……一点都没了。连给伤口换洗的盐水和酒都没了。刚才…小张没了。” “没了”这个词轻飘飘地从他唇边滑出,却在冰冷的洞里砸出沉重的回响。 雷火青的腮帮子骤然绷紧,一道深刻的咬肌在瘦削的脸颊上突兀地隆起。他沉默着,目光穿过洞口狭窄的缝隙,投向外面那片灰暗压抑的山林,仿佛要把那绝望的天色看得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喉咙里硬生生凿出来的:“省保安团钟魁那个杂种…昨天在小湘坑又屠了三个村子。”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刺骨的寒冰,“传过来的消息,他们的‘三光’…是要把整个湘湖区的山,都烧成白的旷野,连草根都不给我们留一丝!” 洞内死寂般的呻吟似乎随着雷火青的话语瞬间停顿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压抑的、带着浓重恐惧的呜咽和绝望的叹息。林延年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太清楚保安团的手段了。自聂祖唐政委在小湘坑血战后壮烈牺牲,省保安团便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在湘湖游击区展开了疯狂的反扑。他们的“三光”绝非口号——房屋化为灰烬,粮食颗粒不留,水源投毒,稍有嫌疑的百姓即刻处决。他们是铁了心要把这大山变成红军最后血脉的坟场。 “不能等死!”林延年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发颤,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队长,让我出去一趟!下湘里,或者更远一点的镇子!我知道风险,但我认得点草药,也懂点门路…总得试试,搞点盐,搞点酒,哪怕…哪怕是一小撮止血的金疮药粉回来!再拖下去……”他的目光扫过洞内那一片片在昏暗中蠕动的、痛苦的阴影,“我们所有人都得烂死在这里!一个也活不了!” “糊涂!”雷火青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林延年,里面是前所未有的厉色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林延年要去闯的不是敌占区,而是真正的鬼门关,“保安团正愁找不到我们!他们的狗鼻子比饿狼还灵!你现在出去,就是往他们的枪口上撞!就是送死!”他因为激动,那条伤腿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剧烈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额上的冷汗瞬间汇成了大颗的水珠滚落下来,他强忍着,牙关格格作响,“守着…守着我们还有这山洞…等上级的消息…等…” “等!”林延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在这死寂的洞里显得格外刺耳,引得周围一些昏睡的伤员也发出了不安的呻吟,“聂政委他们…整个分区主力…音讯断绝多久了!上级!哪里还有上级的消息!雷火青!”他第一次在这样公开的情境下直接喊队长的名字,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你看看他们!看看你自己!你看看我们这四百多号人,现在还剩多少还能撑几天是饿死、冻死、烂死在这里,还是让我出去搏一线生机这他妈的还有什么可等的!” 他的手指指向洞内深处昏暗的角落。 那里,一个腹部被炮弹片撕开的伤员,绷带下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伤口溃烂的边缘翻卷着,隐隐能看到蠕动的白色蛆虫。他似乎已经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拉风箱般的咯咯声,眼神早已涣散,直勾勾地望着渗水的洞顶。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又一个伤员,曾经那么壮实的汉子,现在只剩下一把包裹着蜡黄皮肤的骨头架子,侧躺在那里,一条腿从小腿处被炸断。用来止血捆绑的布条深深勒进肿胀的残肢里,皮肤绷得发亮。那残肢的末端,已经呈现出可怕的乌黑色,如同枯死的树根。他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破碎的梦呓,无人能懂。 林延年的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逼视着雷火青:“你告诉我!等什么!” 雷火青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惨白如纸。他看着林延年眼中那份近乎燃烧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看着洞内这人间地狱的景象,看着那条断腿伤兵那乌黑发亮的残肢……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被林延年的目光灼伤,又像是被眼前这幅景象彻底击垮。一种深深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无力和痛苦在那张刚毅却此刻无比脆弱的脸上蔓延开来。 漫长的、死一般的沉默。只有洞外呼啸的风声和洞内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 终于,雷火青的眼皮极其沉重地掀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锋芒、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灰烬般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绝望的松动。 “……天黑透……再动……”他从紧咬的牙关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盖过,“只准……去最近的……下湘里外围……弄点盐巴……”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补充道,“……天亮之前……必须回来……否则……就当你是牺牲了……我们立刻转移……”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然。 林延年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去,像是抽掉了全身的骨头。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这已经是雷火青所能允许的极限。一丝微弱的、带着巨大风险和死亡气息的希望,在无边的绝望深渊里,极其渺茫地摇曳了一下。 夜色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泼洒在湘湖起伏的山峦上。风似乎小了些,却更加刺骨,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钻进衣物的每一个缝隙。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薄的寒星在铁灰色的天幕上挣扎着,投下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山林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成一片片巨大、沉默而充满威胁的阴影。 林延年像一片被寒风卷起的枯叶,悄无声息地滑出了那条狭窄的岩石缝隙。他贴着一块冰冷潮湿的巨石停下,整个人半跪在冰冷的腐叶和岩石棱角上,细碎的石砾硌着膝盖。他侧着头,耳朵几乎要贴到冰冷刺骨的岩石表面,捕捉着风中每一丝异样的颤动。除了呜呜的风声穿过枯枝的缝隙,万籁俱寂,死一般的寂静反而绷紧了他每一根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清明。他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俯下身体,几乎是匍匐着,钻进了一片极其浓密、枝条虬结的灌木丛。刺人的荆棘刮擦着他裸露的手腕和脖颈,留下道道火辣辣的划痕。他毫不在意,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听觉和视觉上,像一头在绝境中觅食的野兽,缓慢而警觉地向着山下低洼地带——下湘里镇的方向移动。他选择了一条极其隐蔽的、几乎被荒草完全覆盖的小径,那是他曾随聂政委在这一带活动时摸索出来的“野猪道”。 入冬的山林,散发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死寂气味。腐烂的落叶层被寒冷凝滞,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霉腐味被冻结了,混合着泥土深处透出的寒气,仿佛整个大地都是一具正在缓慢冷却的庞大尸体。偶尔,不知名的夜鸟发出一两声短促、凄厉的啼叫,像冰冷的针尖,瞬间刺破寂静,也狠狠扎在林延年紧绷的心弦上。每一次,他都本能地匍匐在地,屏住呼吸,直到那叫声带着不祥的余韵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下半夜,一片稀疏的坟岗出现在视野中。歪斜断裂的石碑在星光下投下狰狞怪诞的影子,如同蹲踞在黑暗中的恶鬼。这片靠近下湘里的乱坟岗,是保安团经常巡逻的边界地带。林延年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他伏在一座半塌的坟包后,冰冷的泥土气息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尸臭味钻进鼻腔。他强迫自己冷静,耳朵捕捉着风中的每一个细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漫长而煎熬。就在林延年准备再次移动时,远处,隔着几道低矮的山梁,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碰撞声——是枪械磕碰的声音!还有被刻意压低、但无法完全消弭的、沉重的脚步声! 保安团的巡逻队! 林延年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像壁虎一样紧紧贴在冰冷的坟包后面,连呼吸都停滞了。那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由远及近,又似乎改变了方向,朝着另一条岔路远去,最终慢慢消失在风声里。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渗进冰冷的泥土。他依旧保持着贴地的姿势,又等待了仿佛一个世纪,直到确定那危险的源头已经远离,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他不敢再走暴露的小径,而是像鼬鼠一样,钻进了坟岗深处更为茂密的、一人多高的巴茅草丛里。锋利的茅草边缘割着他的脸和手,带来一阵阵刺痛。就在他拨开一丛格外浓密的草叶时,脚下一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稳住身体,低头看去——一块半埋在土里的、断成两截的木牌。他蹲下身,拂去上面的浮土。借着微弱的星光,他辨认出那上面用简陋的烧红的铁条烙印出的字迹,依稀可辨:“……红军……叛徒……陈……打……”旁边似乎还有几个模糊不清的符号。牌子的边缘布满刀砍斧劈的痕迹,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是被砸碎后丢弃在这里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林延年的脚底窜上头顶。这是红军内部用来标记叛徒和警示他人的暗记!怎么会出现在保安团巡逻区边缘的乱坟岗是保安团故意布置的疑阵还是……某个被追捕的叛徒曾在此处被惩罚或处决 危险的气息骤然浓烈起来。这里绝非久留之地!林延年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不再犹豫,放弃了继续深入下湘里外围的打算。他必须改变计划!去更偏远的、传说中曾有零星山民居住的岩背坳!那是更荒凉、更偏僻的地方,保安团或许还来不及将触角完全伸到那里。风险更大,路途更远,但……他必须赌一把! 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与下湘里截然相反的方向,没入了更加浓重、更加无路的黑暗山林之中。冰冷刺骨的巴茅草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仿佛一张贪婪的巨口吞没了他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 岩背坳。这地名带着一种被群山遗忘的苍凉。当林延年借着黎明前最黑暗时分的微光,终于摸到这片位于陡峭山崖背阴处的洼地时,映入眼帘的景象更印证了他的预感。那所谓的“村落”,不过是紧贴着湿滑岩壁搭建的三五间极其低矮、歪斜的棚屋。屋顶覆盖的茅草早已腐烂塌陷,露出如同骷髅肋骨般的细碎椽子。墙壁是用碎石胡乱堆砌的,缝隙大得能塞进拳头,几扇用破木板勉强拼凑的“门”歪斜地挂在门框上,在寒风中发出吱呀呀的呻吟,随时都会散架。整个地方散发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破败与荒芜气息。 林延年的心沉了下去。但他不能放弃。他如同幽灵般无声地滑下陡坡,悄无声息地靠近最靠外的一间棚屋。他贴在冰冷的、布满苔藓的碎石墙缝隙上,极力向内窥探。 屋内一片死寂。借着破洞透入的一缕惨淡天光,他看到地上胡乱铺着些发黑的烂稻草。屋角堆着几个小小的、沾满泥土的薯块——是再普通不过的野芋头,有些已经开始腐烂流脓。屋子的另一头,一个用几块石头垒起的简易火塘早已冰冷,只剩下些灰白色的灰烬。角落里散落着几片破碎的瓦罐片,边缘锋利。除此之外,空无一人。山民早已逃光或被抓走。 他强压住心头的失望和不祥的预感,如同树叶般滑向下一间棚屋。同样的死寂,同样的破败,连腐烂的野芋头都更少。绝望像冰冷的藤蔓,开始缠绕他的心脏。 第三间棚屋,也是最小最破的一间。当林延年靠近那扇歪斜的木板门时,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声响——是人的手指在粗糙地面上无意识划动的“沙沙”声! 林延年的心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一条较宽的墙缝向内望去。 棚屋深处最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一团东西。借着缝隙透入的光线,林延年辨认出那是一个人。一个极其瘦小的老人,身上裹着一件褴褛不堪、几乎无法蔽体的单衣。他蜷缩在那里,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他的嘴唇干裂发紫,急促地、极其微弱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嘶嘶”的拉锯声。而在他的脚边,靠近冰冷墙壁的地方,林延年的眼睛骤然睁大! 那里,静静躺着半块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巴掌大的东西!那油纸包裹的形状,他熟悉得刻骨铭心!是药!是极其珍贵的、一小块压实的云南白药饼!旁边,还有一小块用破布包着的黑褐色东西——是盐!是救命的东西!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了林延年全身,几乎让他晕眩。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要推门而入!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凉腐朽的门板时,职业卫生员的警觉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太巧了!在这连鬼都不愿来的绝地里,一个气息奄奄的老人身边,竟然摆着如此珍贵的药品和盐,而且没有任何防护,就那样随意地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不合常理!远比保安团巡逻队的脚步声更可怕的寒意,如同毒蛇的芯子,猛地舔舐上他的后颈。 他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再次将眼睛死死贴在那道墙缝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捕捉屋内的每一个细节。他死死盯着那老人——那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这不是装出来的!那濒死的状态,太真实了!林延年的呼吸变得急促,内心激烈地挣扎。是陷阱还是上天赐予的最后一丝怜悯那包药和盐,像黑暗中唯一燃烧的火种,灼烧着他的理智。 时间在滴答流逝,每一秒都是洞内战友生命的倒计时。不能再等了!林延年猛地一咬牙,他不信这老人垂死的状态会是伪装!他猛地直起身,不再犹豫,伸手推向那扇腐朽的木板门—— “吱嘎——!” 一声刺耳、响亮的摩擦声骤然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那声音在空旷的岩背坳里,如同惊雷炸响! 就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的刹那,林延年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了!借着门外即将消散的惨淡星光,他清晰地看到,在那蜷缩的老人身下,压着一根极其隐蔽的、绷紧的细藤蔓!那藤蔓一直延伸到黑暗的墙壁深处! 糟了!中计了! “砰!!!” 几乎在林延年看到藤蔓的同时,一声极其响亮、如同摔碎破瓦罐般的炸响从棚屋深处响起!一团刺鼻的白色浓烟伴随着呛人的硫磺味猛地爆开,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报警的响箭!是保安团惯用的示警烟火! 与此同时,林延年身后,那死寂的山坡上,如同从地狱里苏醒一般,响起了尖锐、凄厉的唿哨声!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充满疯狂杀意的呐喊! “别放跑了赤匪探子!” “抓活的!钟团长有重赏!” “围起来!围起来!” 林延年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几道刺目的白光猛然从高处射下!那是保安团特有的、用大号手电筒改装的强光探照灯,粗大的光柱如同实质的棍棒,狠狠抽打在他刚刚站立的位置和他刚刚推开的棚屋门口!瞬间将他暴露在无情的强光之下!他被彻底钉在了那团爆开的白烟之中! 完了!林延年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他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向后一倒,一个狼狈的翻滚,撞开了棚屋旁边一堆腐朽的柴垛,整个人摔进后面的茅草丛里。密集的弹雨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呼啸着射来! “砰!砰!砰!” “哒哒哒……哒哒哒……” 驳壳枪和“花机关”的射击声如同爆豆般响起!子弹打在朽烂的门板、墙壁和旁边的岩石上,发出“噗噗”、“啪啪”的可怕声响!碎石和木屑四处飞溅!那间本就摇摇欲坠的棚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屋顶瞬间塌陷下去一大块! “打中了没有” “妈的!好像滚到后面去了!” “冲上去!抓活的!抓住他,其他人就都跑不了!” 狂乱的叫骂声、脚步声如同潮水般从山坡上、从洼地四周的密林里涌来!强光手电的光柱疯狂地扫射着林延年藏身的柴垛和茅草丛! 林延年蜷缩在冰冷、散发着腐烂气息的草丛深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颗滚烫的子弹几乎是贴着他后背的军装掠过!恐惧攫住了他,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愤怒和恨意——那个老人!那个垂死的老人!他竟然是陷阱的诱饵!保安团竟然歹毒至此! 生死一线!林延年猛地从腰后拔出那把仅剩几发子弹的驳壳枪,根本来不及瞄准,朝着最近的一道扫射过来的手电光柱方向,抬手就是砰砰两枪!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那道光柱剧烈摇晃着倒了下去! 这短暂的反击为他争取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趁着保安团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还击惊得微微一滞的瞬间,林延年猛地从草丛里弹起,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豹子,不顾一切地朝着洼地侧面那道最为陡峭、布满嶙峋怪石的山崖扑去!那是他视线里唯一可能脱身的、九死一生的方向! “跑啦!在那里!” “追!快追!他跑不了!” “绕过去!抄他后路!” “开枪!打断他的腿!” 子弹如同飞蝗般追着他的身影!噗噗噗地钻进身边的泥土、石块。林延年爆发出全身的力量,手脚并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攀上那片滑溜陡峭的石壁。冰冷的岩石棱角割破了他的手掌和膝盖,鲜血混着冷汗流下,但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身后的叫骂声、枪声、手电光柱的晃动,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着他! 他钻进一道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岩石裂缝,身后的子弹打在裂缝入口的岩石上,激起一串串火星!他不敢停留,拼命向内挤。裂缝深处一片漆黑,散发着浓重的水腥和苔藓味。他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困兽,在曲折狭窄的缝隙中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身后的追兵被裂缝阻挡了片刻,叫骂声和枪声暂时被隔绝。 不知在黑暗中奔跑了多久,当林延年终于从裂缝的另一端钻出来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更加陌生的、布满巨大风蚀岩柱的乱石岗。天边已经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灰蒙蒙的光线勾勒出那些巨大岩石狰狞怪异的轮廓。 他背靠在一块冰冷的巨石后,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般拉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冷汗浸透了里衣,冰凉的贴在皮肤上。手心和膝盖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侧耳倾听着。身后那狭窄裂缝的方向,追兵的叫喊和手电光似乎被甩开了一段距离。他暂时安全了不!林延年立刻否定了这个侥幸的念头。保安团绝不会轻易放弃!他必须立刻绕路,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山洞!陷阱是针对他的,这更意味着——山洞的位置很可能已经暴露!那些伤病员……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他不敢再停留哪怕一秒,甚至顾不上处理流血的伤口,立刻辨认了一下大致方向,再次投入了茫茫的、危机四伏的黑暗山林之中,朝着那个藏着四百多垂危生命的山洞,亡命狂奔!恐惧不再是唯一的情绪,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负罪感和对山洞战友命运的担忧,像沉重的磨盘压在他的心上,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 天色在亡命的奔逃中,一点一点艰难地亮了起来。但那黎明吝啬得可怕,只是将原本浓稠的漆黑,稀释成一种更加阴郁、更加令人窒息的铅灰色。乌云依旧沉沉地压在头顶,仿佛随时会垮塌下来。一阵比之前更加凛冽、带着冰碴子质感的北风,呜呜地咆哮着,席卷过山林,枯枝败叶被卷上半空,打着旋,如同无数垂死挣扎的黑色蝴蝶,发出簌簌的哀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骨的、潮湿的铁锈般的寒意,钻进骨髓深处。 林延年感觉自己的肺每一次扩张都像是在吞吐着烧红的炭火,灼痛难忍。肋下的旧伤在剧烈的奔跑和寒冷的刺激下,开始疯狂地抽搐、剧痛,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那一片皮肉,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他几乎是用意志力拖着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在移动,汗水早已流干,寒冷和剧痛让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 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凭着对山势和地形的最后一丝熟悉感,跌跌撞撞地在越来越陡峭、越来越嶙峋的山岩间穿行。就在他攀上一道布满锋利碎石的山脊,准备寻找那条绕回山洞的秘密小径时,他的脚步猛地僵住了! 风的方向,变了。 一股完全陌生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被猛烈的寒风裹挟着,硬生生地灌入了他的鼻腔!那不再是山林的腐殖气息,也不是冰冷的岩石味道。那是一种……烧焦的、混合着浓重血腥味的烟雾!一种皮肉毛发被烧焦后的恶臭!一种……只有在屠杀场才会弥漫开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死亡气息! 林延年的心脏仿佛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坨。他踉跄着扑向前方一块凸起的巨大岩石边缘,不顾一切地向下望去—— 目光所及之处,如同被地狱的业火舔舐过! 山谷对面,隔着一条早已枯涸的、布满乱石的河床,那片他曾无数次隐秘进出的、环绕着游击队藏身山洞入口的密林,此刻正升腾着滚滚浓烟!一股股粗大的、漆黑如墨的烟柱拔地而起,扭曲着,翻滚着,直冲那铅灰色的压抑天穹!火光在浓烟深处明灭不定,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在寒风中早已干枯的树木。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啪爆响声,隔着这么远,竟也隐隐传到了他的耳中,如同魔鬼的狞笑! 而在那一片狼藉的、被火焰燎过的山坡上,在那升腾的浓烟下方,在那焦黑的、裸露的土地之上,林延年看到了!他清晰地看到了! 几十个穿着土黄色军服、戴着大檐帽的身影!省保安团的士兵!他们如同闯入羊群的恶狼,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那片区域来回搜索、践踏!他们用枪托粗暴地砸开可疑的灌木丛,用刺刀凶狠地戳刺着岩石的缝隙。几处靠近山洞密道入口的、被刻意伪装过的藤蔓和岩石堆,已经被彻底掀开、推倒,露出了后面幽深黑暗的入口!那入口处,此刻正有两个保安团的士兵站在那里,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正朝里面喊叫着什么。 完了! 林延年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彻底抽空,双腿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岩石上。粗糙的石砾深深硌进他膝盖早已结痂的伤口,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股腥甜的热流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捂住嘴,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同一只被彻底遗弃的破旧麻袋,在凛冽的寒风中无助地颤抖。 视线被涌出的热泪和呛咳带来的水汽彻底模糊。他死死地盯着那片被浓烟和敌人占据的山坡,那个藏着他所有濒死战友的山洞入口。痛苦的呜咽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变成一种如同野兽濒死般的、断断续续的咯咯声。全身的每一寸骨头都在绝望的重压下发出哀鸣。他失败了。他不仅没能带回救命的药和盐,反而像一个愚蠢的飞蛾,一头撞进了敌人精心布置的罗网,亲手将这最后的藏身之所暴露给了豺狼!聂政委的牺牲,四百多战友的性命……都断送在他这鲁莽的行动里 悔恨、自责、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满了他身体里的每一条血管,彻底冻结了他的思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也许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一阵更加凄厉、更加狂躁的北风狠狠抽打在林延年的脸上,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让他从那种濒临崩溃的麻木中惊醒。 不!不能就这样结束!就算死,也要死回去!死也要和队长他们死在一起!和那些还在洞窟里挣扎的伤病员死在一起!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对面山坡上那些保安团士兵的身影依旧在浓烟和火光中晃动,他们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那暴露的山洞入口和里面的情况所吸引。也许……也许他们还没能完全控制住整个山谷也许……还有一条极其隐秘、极其危险、几乎不可能通过的路径,可以绕过这片被封锁的山坡,从另一端靠近那个山洞那条路,是当年聂政委和他秘密勘测出来、以备万一时使用的绝命通道——需要攀爬一片近乎垂直的、布满松垮碎石和冰凌的断崖! 这个念头一起,就如同烈火般烧灼着林延年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山谷对面那片燃烧的山坡,然后,他的视线沿着那陡峭山体的轮廓移动,最终落在一处被浓烟遮蔽了大半的、更加险峻阴暗的巨大断崖上。那里的岩石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灰黑色,在铅灰的天色下更显得狰狞。隐约能看到断崖中段似乎有几道极不明显的、被水流侵蚀出的狭窄罅隙和微小的岩架,如同死神脸上的皱纹。那就是他想到的路径! 赌!用命去赌!林延年猛地用冰冷的手背擦掉脸上混着泪水和泥土的污迹。他挣扎着从冰冷的岩石上爬起来,膝盖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咸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拖着沉重如灌了铅的双腿,朝着山谷下方那条早已枯涸的、布满了巨大鹅卵石和荆棘的河床冲去!他必须绕到山谷的另一侧,从那里开始攀爬断崖!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石头上,每一步都牵扯着肋下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已全然不顾! 朔风如淬了冰的刀,裹挟着对面山谷翻涌的浓烟——那是焦土与血锈搅在一起的腥气,化作千万根淬毒的鞭子,抽得林延年颧骨生疼,肩背的旧伤又开始渗血。他手脚并用地抠住断崖的岩壁,那些岩石浸在寒露里,冷硬得像铁砧,每道裂隙都生着倒刺。 每向上挪半寸,指节都要在结霜的岩缝里抠出血来。冻僵的指尖早没了知觉,只觉皮肉被岩棱磨得滋滋作响,温热的血珠刚渗出来,就被山风舔得凝固成细小的冰晶。他望着上方永不见尽头的峭壁,喉间泛起腥甜,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风声轰鸣——这断崖,究竟是通途,还是墓道 最后一丝天光从云层裂缝里漏下来,落在他沾血的掌纹间,像道未干的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