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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四月清明过后的武所城,总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潮气。梅雨季节尚未真正降临,但绵密的雨丝,已先一步不请自来,如同无穷无尽的愁绪,细细地、执拗地缠绕着这片层峦叠嶂的闽西土地。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铅灰天光,空气里拧得出水来,混杂着泥土微腥和陈年木料被雨水长时间浸泡后散逸出的、带着些许朽味的凉意。 傅善云放下批改了一半的学生作文,揉了揉微微发涩的眼角。武所中学低矮的校舍窗户蒙着一层细密水珠,窗外操场上一片泥泞,几棵新抽嫩芽的苦楝树,枝叶也被雨水洗得格外清亮。她轻吁一口气,那点微澜的心绪,也似窗外的天气,带着点挥之不去的粘滞。 “梁老师,”她转头看向邻桌伏案备课的同事梁惠溥,声音带着教学一天后惯有的些微沙哑,却依旧清朗,“这雨下得人心头也闷闷的,批改不下去了。趁着雨势小些,到城外小径走走透口气权当散散这霉气。” 梁惠溥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圆圆的玳瑁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带着点书卷气的沉静。他是省城福州师范毕业后来到武所的,身形单薄,言语不多,却是个心思极细的人。他望了望窗外渐渐沥沥的雨丝,点点头:“也好,雨中路滑,善云你慢些走。” 两人撑开油纸伞,一前一后出了校门。伞面承接着细密的雨点,发出细碎密集的沙沙声。脚上的布鞋很快便沾满了城外小径上特有的、粘稠如糖浆的红泥,每走一步都显得沉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木混合着雨水的新鲜气息,远山隐在蒙蒙雨雾之后,只留下深浅不一的青黛轮廓,像一幅洇湿了的水墨。 这小径平时少有人迹,雨后更是清寂。雨水冲刷着路边的山体斜坡,形成一道道浑浊的细小泥流,携带着枯枝败叶和不知名的草籽,汩汩地淌下来,汇入路边更低洼的草丛里。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雨声,一种被山林和雨水包裹的宁静笼罩着他们。 “这雨……”梁惠溥打破沉默,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倒像是把这山里的泥都泡发了。” “是啊,”傅善云应道,目光随意地扫过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清晰的泥土断面,“看着倒比平日里颜色更深些……”她的话音未落,前面的梁惠溥脚下一滑,发出“哎哟”一声轻呼,整个人猛地向湿滑的斜坡一侧趔趄过去,手中的油纸伞也“啪”地一声脱手飞出,滚落在泥泞里。 “当心!”傅善云吃了一惊,赶忙上前两步想扶他。 梁惠溥反应倒快,慌乱中一手抓住了旁边一丛坚韧的蕨类植物,总算稳住了身形,只是姿势颇为狼狈,半边身子和一条腿已滑坐在湿漉漉的坡地上,沾满了红褐色的泥浆。他喘了口气,苦笑道:“不碍事不碍事,就是这红泥太滑溜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想用手撑地站起来,手掌按下去,却感觉掌心触及的泥土下似乎有些异样——不像纯粹的柔软泥浆,倒嵌着些坚硬、有棱角的硬物。 “嗯”他疑惑地哼了一声,也顾不上满手泥泞,就着坐倒的姿势,徒手在那片被自己滑落带动的松散湿泥里刨了几下。泥水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 “怎么了”傅善云走近,微倾着腰,油纸伞遮在他上方,好奇地看向他扒拉的地方。 梁惠溥的手指在泥水中摸索片刻,抠出了一块沾满泥浆的硬物。他撩起一点衣角,小心地擦拭掉表面的湿泥。露出的是一片弧形的、边缘钝厚的器物碎片,约有半掌大小。它质地粗糙,呈现一种厚重古朴的灰褐色,表面似乎带着不规则的、细密交错的斜向刻划痕迹,像是什么人用尖物极有耐心地反复篦过一样。雨水冲刷着它,那些篦纹在灰褐色底子上显得异常清晰。 “这是……”梁惠溥将陶片举到眼前,玳瑁眼镜后的目光满是惊异,“陶片好粗的陶胎……这刻痕……” 傅善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蹲下身,也顾不得裙角沾上泥水,目光紧紧锁在那片被雨水冲洗得愈发清楚的陶片上。那刻纹粗犷有力,透着一股陌生的气息,绝非她日常所见的任何器物上的装饰。它们带着一种原始的、被时间打磨过的钝感。 “决不是现在的东西,”她喃喃道,伸手接过梁惠溥递来的陶片。指腹一触到那冰冷、粗糙的质感,一种奇异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仿佛有某种极其遥远、极其沉默的东西,顺着指尖悄然传递过来。凉意顺着指尖丝丝缕缕往上爬,一直爬到心口,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屏息的分量。这分量不仅仅来自陶片本身的重量,更来自那刻划纹路所蕴含的、无声诉说的巨大时间跨度。 “看这里!”梁惠溥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他又在旁边的泥浆里摸索了几下,这次带出的物件更为奇特。那是一块灰白色的扁平石头,形状并不规则,但一端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单面开刃,形成一个斜斜的、带着明显使用痕迹的尖角,另一端则稍显厚重,便于握持。石头表面也残留着一些类似篦刮的、短促的刻痕。 “像是……某种石质的工具”傅善云接过这块沉甸甸的石头,食指小心地划过那锋利单薄的刃口。冰凉的触感之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锋锐仿佛蛰伏了千年,依旧清晰可感。这绝非天然形成的石块。是谁在多么久远的岁月之前,耗费了多少心力,将这顽石磨砺成如此模样 两人几乎忘记了周身的泥泞与细雨,也顾不上狼狈的姿态,就蹲在这条被雨水冲刷的小径旁,借着伞下昏暗的光线,如同着了魔一般,在梁惠溥滑倒处附近潮湿松散的土层里细细翻找起来。泥土的腥气混合着草木的清气直冲鼻腔,冰凉的雨水顺着他们的发梢、衣领滑落,带来阵阵寒意,但他们的注意力完全被眼前不断出现的“碎片”所吸引。 手指扒开湿冷的浮泥,更多的碎陶片显露出来。它们大小不一,边缘有残缺的锋利,也有被时光磨圆的钝厚。颜色也各异:有的是粗砺的灰黑,胎体厚重,布满细密的绳纹或篮纹;有的则夹着沙粒,呈现出暗淡的红褐色,表面覆盖着更复杂、更密集的网格状或曲折回旋的几何形纹路,深深压印在陶胎里,排列出一种神秘而古老的韵律。偶尔还能找到一两片陶器口沿的弧形残片,暗示着它们曾经属于某个或圆或方的容器。 石质的发现则更为多样。除了那种单面开刃、一端锋利的扁平石器(梁惠溥后来低声说,这应该叫“石锛”),他们还找到几块更小的、如同鸟喙般尖锐的石凿,一块边缘布满细密锯齿的石镰,还有几枚圆溜溜、中间穿了孔的石球。其中一件让傅善云的手指在上面停留了许久:那是一件同样灰白色的石锛,但它的背部并非简单的扁平,而是明显地、非常规整地向后隆起了一个矮矮的“台阶”,使得整个器物拥有了一个高低错落的轮廓。 “这个台阶……”傅善云用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人工打磨出的、异常光滑的隆起部分,眉头微蹙,“做什么用的握起来似乎更稳当”这奇特的结构透出的、一种精心设计的实用智慧,让她感到一种跨越时空的震动。 雨水冰冷,泥土湿滑粘腻,却无法浇熄两人心头那簇被意外点燃的火焰。他们如获至宝般,用衣襟小心翼翼地兜起那些被雨水冲洗干净的陶片和石器,连那滑倒后沾满泥浆的油纸伞也顾不上捡起,便匆匆赶回学校。梁惠溥寻来一只原本装粉笔的旧木盒,两人将这些带着泥土气息、沉甸甸的远古碎片仔细地排列进去。 昏黄的煤油灯下,木盒中的这些物件仿佛沉睡着,却又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傅善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件背部有台阶的石锛和一片布满复杂曲折纹路的灰黑陶片上。陶片上的纹路深凹,曲折之处充满了力量感,与父亲济仁堂药铺里那些采自深山、炮制后入药的奇异植物根茎,似乎有着某种遥远的、形式上的呼应——那是一种来自土地深处的、原始而强大的生命力表达。 “这些东西……非同寻常,”梁惠溥的声音打破了灯下的沉默,他指着陶片上那些迥异于任何已知历史朝代风格、更非本地民俗图案的纹饰,“我看,恐怕是极古的东西。这东西,不能在我们这里埋没了。”他推了推眼镜,眼中闪着光,“得找个识货的人。” 梁惠溥口中的“识货人”,指向了厦门大学。他有一位远亲在厦大图书馆供职。斟酌再三,他提笔写了一封信,详细描述了清明雨后那次意外发现的过程、地点,以及对那些奇特陶片、石器的初步观察(那件带台阶的石锛和复杂的印纹陶被特别提及),言辞恳切。傅善云也在一旁补充了几句自己的直观感受。信写好后,连同几块最具代表性的陶片、石器(包括那件“有台阶石锛”的残件和一片纹饰最清晰的印纹陶片)小心地包裹好,交由邮差寄出。 信寄出后,日子仿佛又被武所城固有的节奏所吞没。窗外雨声淅沥,操场上泥泞未干。傅善云站在教室的窗边,目光似乎落在远处烟雨朦胧的山峦上,心思却飘向了那只塞在讲台抽屉里的旧木盒。指尖触碰陶片那冰凉的粗糙感,石锛开刃处隐含的锋利气息,总会在批改作业的间隙、备课走神的瞬间,清晰地浮现出来。它们像沉在湖底的谜题,带着一种莫名的引力,牵扯着她的思绪。 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流逝。日子如同门外长汀河里平静的水流,无声地淌过。傅善云依旧每日在讲台与济仁堂后院的药香间穿梭,只是心底深处,那个装着碎陶片与石器的旧木盒,总在不经意间被无声地打开一角。在课堂上讲解《诗经》“陶复陶穴”的诗句时,她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扫过讲台下那个抽屉;在济仁堂库房高大的药柜间穿行,指尖拂过百子柜上一个个书写着“苍术”、“白芷”、“金刚藤”的沉重黄铜拉环时,那些陶片上粗犷的绳纹、曲折神秘的印纹,会奇异地与药草干枯的脉络、根茎的天然纹路在脑海中重叠。父亲林蕴芝偶尔在灯下翻看泛黄的《本草图经》或核对药材账本,他专注的侧影,竟也与想象中某个远古先民俯身磨制石器的身影有了瞬间的恍惚重合。一种模糊而强烈的预感在她心中滋长:讲台抽屉里那些碎屑,与这药铺里弥漫的草木气息,似乎都源自同一片古老土地的深处,只是被漫长的时间长河分隔在了两岸。 就在傅善云几乎要以为那封信石沉大海,厦门大学远在千里之外无暇顾及这山城小事时,武所城小小的邮政代办所,却意外地迎来了一封厚厚的、贴着厦门大学邮戳的挂号信。信,是寄给武所中学梁惠溥与傅善云老师的。 梁惠溥几乎是跑着从代办所取回了信。他冲进傅善云正在上课的教室,顾不上学生们诧异的目光,扬了扬手中那个分量不轻的信封,脸上是难以抑制的激动:“来了!厦大来信了!” 下课钟声刚敲过最后一下,学生们还未完全散去,梁惠溥已拉着傅善云避进了他那间小小的宿舍兼办公室。房间里弥漫着旧书纸张、墨水和煤油混合的气息。他几乎是颤抖着,用裁纸刀小心地割开信封。 信纸展开,抬头是“厦门大学”的红色笺头。写信人的署名,赫然是“林惠祥”。梁惠溥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是林教授亲笔!” 傅善云的心猛地一跳。林惠祥,这个名字她曾在梁老师订阅的《东方杂志》上见过,是南方考古人类学界泰山北斗般的人物!她屏住呼吸,凑近灯光。 林惠祥教授的信写得极为详尽。他首先对梁、傅二位的发现表示“至为欣喜”和“衷心感谢”。他逐字逐句地分析了信中描述的陶片纹饰特征(特别是对那种密集、复杂、压印入胎的几何形印纹的着重强调)和石器的形态(尤其指出那件有台阶状背部的石锛极为重要,称之为“有段石锛”)。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学者的严谨与抑制不住的兴奋:“观所述器物形制、纹饰风格,迥异于商周以降之中原青铜器文化序列,亦迥异于已知之古闽地遗存。其粗朴古拙之气,尤见于印纹陶之繁密与石锛制作之原始,恐非周秦之遗,其年代或远迈三代之上,直追史前新石器时代之曙光!” “新石器时代”傅善云低声重复着这个只在历史课本上见过、却从未想过会与自己生活产生联系的名词,一股电流般的战栗感从脊背窜起。 林教授的信还在继续:“更有进者,此类有段石锛与印纹陶器之组合,在东南亚及南太平洋诸岛屡见报道,学者多疑其与古越族先民之迁徙流布有关。若武所发现确证为当地新石器时代遗存,则意义尤为重大,或可为中国东南沿海史前文化研究,开一全新之门户,填补一巨大之空白!此实乃东南考古之一线曙光也!”信中甚至附上了一些简略的器物线描图,将梁、傅二人描述的典型器物(尤其那件“有段石锛”)与东南亚、台湾等地发现的类似器物做了对比,虽寥寥几笔,却令人豁然开朗。 信的末尾,林惠祥教授以极其郑重的语气写道:“此发现干系至重,非实地勘察不可妄断。暑假在即,惠祥当不避暑热路途,亲赴贵地详细考察。届时还望二位多加协助,引领勘察遗址,共证此千古之谜之端倪!切盼!” 信纸在梁惠溥手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激动得脸色微微发红:“林教授……他要亲自来!暑假就来!” 傅善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信笺上,落在“新石器时代”、“古越族先民”、“东南沿海史前文化”这些沉甸甸的字眼上。油灯的光晕在纸上跳跃,那些文字仿佛有了生命,将她抽屉里那些沉默的碎片,骤然推入了一个宏大得令人眩晕的时间深渊之中。她眼前仿佛出现了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看到皮肤黝黑、长发披散的先民们围着篝火,用手中磨制的石锛砍斫树木,用粗陶的器皿盛装食物……那片曾被她握在掌心的冰冷陶片,此刻仿佛成了一个跨越数千年的信物。 “它们……一直在那里,等着被看见。”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呓语。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混杂着对未知时空的敬畏与探寻的渴望,在她胸腔深处悄然涌动、翻腾,竟将连日来因潮湿阴雨带来的那点烦闷彻底涤荡一空。 暑气如同沉重的帷幕,严严实实地笼罩着七月的武所。蝉鸣声嘶力竭,从清晨一直响彻到黄昏,在炽热的空气里织成一张令人烦躁的声网。阳光灼烤着大地,前些日子浸润万物的雨水早已蒸发殆尽,只留下被晒得发白、硬邦邦的红土地。 这天下午,一辆蒙着厚厚尘土的破旧长途汽车,如同筋疲力尽的旅人,喘息着停在了武所城东那棵歪脖子老榕树下。车门“哐当”一声打开,一个穿着灰布长衫、戴着眼镜、身形清瘦的中年人,拎着一个半旧的藤箱和一个鼓鼓囊囊的画夹子,略显疲惫地走了下来。他脸上带着长途旅行后的风尘,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得像探针,一下车便立刻打量着这个依山而建、被烈日晒得懒洋洋的山城。 “林教授!”早已等候在榕树下的梁惠溥与傅善云立刻迎了上去,语气里满是敬意和按捺不住的激动。 “不敢当,不敢当!”林惠祥教授连忙摆手,笑容和煦,声音带着闽南口音的温润,“一路劳顿,辛苦二位久等了。快带我去看看那些宝贝吧!”他丝毫没有客套寒暄的意思,单刀直入,显示出学者特有的专注和急切。 武所中学那几间低矮的校舍,在午后的烈日下闷热如同蒸笼。唯一稍显阴凉的,是梁惠溥宿舍旁边一间废弃的柴房临时被腾空、打扫出来权作库房的地方。旧木盒被小心地捧出,在临时搭起的两张旧课桌拼成的案台上打开。昏暗中,那些粗糙的陶片和棱角分明的石器,静静地躺在铺着的旧报纸上。 林惠祥教授一见到盒中之物,眼神瞬间亮了起来。他立刻阻止了梁惠溥要点亮煤油灯的举动:“稍等,自然光下才看得真切。”他放下藤箱和画夹,几步靠近桌旁,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些古老的碎片。 他先是拿起几片不同质地、不同纹饰的陶片,凑到门口透进来的光线里仔细端详。指尖在那些粗绳纹、篮纹和更复杂精密的印纹上缓缓移动,感受着刻划的深浅、走向、布局,甚至用指甲轻轻刮擦陶胎的质地。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几件石器:石锛、石凿、石镰,尤其是那件背部有台阶的“有段石锛”。他将其握在掌心,反复掂量,感受那沉甸甸的手感,指尖摩挲过刃口磨砺的痕迹,又细细观察被打磨出的那个“台阶”的形状和光滑度,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好,好!”林教授嘴里不时低低地发出赞叹,像是在对谁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典型的印纹陶……看这绳纹的力道……这篦纹的排列……还有这个,”他拿起那件有段石锛,声音带着明显的激动,“看这脊背的磨制,这台阶的平整度,典型的‘有段石锛’!南洋、台湾多见,没想到啊没想到,闽西大山里也有!年代……不会晚!” 他立刻打开带来的藤箱,里面竟是一个简易却颇为专业的田野考古工具包:各种型号的毛刷、小铲、镊子、卷尺、放大镜、记录笔记本、标签纸……一应俱全。他拿起一把软毛刷,极其轻柔地拂去一片陶片上沾附的细微浮尘,仿佛在清理沉睡千年的婴儿的脸庞。接着,他用卷尺仔细测量了一块较大陶片的尺寸,又拿起放大镜,将一片印纹陶片上极其细密的几何形刻划纹在镜片下放大,屏息凝视。 他时而飞快地在带来的硬皮本子上勾勒器物的轮廓,标明尺寸,记录特征;时而陷入长久的沉思,目光穿透眼前的碎片,仿佛在解读一部失传已久的密码。傅善云和梁惠溥在一旁屏息凝神地看着,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柴房里异常闷热,汗水顺着他们的鬓角滑落,滴在泥地上,瞬间消失无踪,而林教授似乎浑然不觉,额上沁出的汗珠挂在镜框边缘,他也只是偶尔抬起手背擦一下,所有心神都已沉浸其中。 时间在无声的勘察中流逝。当林教授终于直起腰,轻轻吁出一口气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涩的眼眶,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兴奋光彩。他看向傅善云和梁惠溥,语气斩钉截铁: “初步判断,没错!这些陶片和石器,就是我们苦苦追寻的新石器时代的遗物!从器形、制作技术、特别是这印纹陶的风格和有段石锛的形态来看,与我国东南沿海、乃至环南海地区发现的史前文化遗存,呈现出惊人的一致性!年代当在距今四千年甚至更久!这里,”他环顾了一下这简陋的柴房,又仿佛透过墙壁望向那条雨后的小径,“武所城郊,很可能存在着一处极为重要的新石器时代遗址!这不仅是闽西,也是整个中国东南地区迄今最早被发现的新石器时代文化线索之一!意义……非同小可啊!” “四千年……”傅善云低声重复着这个天文数字般的年份,看着案台上那些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古朴沉默的碎片,巨大的时间洪流仿佛在她眼前奔腾而过。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捡到”的,不仅仅是几块破碎的陶与石,而是一把开启远古大门的、沉重无比的钥匙。父亲林蕴芝在济仁堂药铺里珍视的、那些记录着百年药方的发黄纸页,此刻在四千年的尺度面前,竟也显得如此……年轻。 林惠祥教授的行动迅疾如风,带着一股学者特有的、发现新知时近乎狂热的专注。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湿漉漉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开,他便已在傅善云和梁惠溥的引领下,踏上了那条改变一切的小径。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裤脚,红泥依旧粘滞,小径旁被雨水冲刷过的斜坡断面,在晨光中清晰地袒露着不同颜色的土层。 “就是这里,”傅善云指着梁惠溥当初滑倒的位置,“陶片和石器都是从这附近松散的泥里翻出来的。” 林惠祥教授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矿仪器,从斜坡顶部开始,一寸一寸地向下扫视。他不时蹲下身,用小探铲(一种考古专用的尖头小手铲)在松软的土层里轻轻刮动,拨开表面的浮土和腐殖质,仔细观察泥土的质地、颜色、包含物,甚至放到鼻尖嗅一嗅。遇到土层变化之处,他便格外仔细,用小铲子刮出一个清晰的剖面,观察不同土层的叠压关系。 “看这里,”他指着斜坡中部一处颜色略深、土质更为细腻的褐色土层,声音带着发现线索的兴奋,“这层土质均匀,结构紧密,与表面的耕土层和下面的原生红土都不同。这是典型的古代人类活动形成的‘文化层’!那些陶片石器,应该就是从这层里被雨水冲下来的。” 他立刻开始规划正式的探方。没有助手,梁惠溥与傅善云就成了他最得力的帮手。在林教授的指导下,他们三人用皮尺和细麻绳,在小径旁相对平缓的空地上,拉出了一个方正的两米见方的格子(探方)。林教授亲自执铲,示范如何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向下挖掘——先用小铲子刮去表面的松土,露出底层的文化层,再用毛刷一点点拂去器物表面的泥土。每挖下去一层,他都要详细记录图层的深度、颜色、质地。 烈日当空,汗水很快浸透了他们的衣衫。傅善云的长辫子贴在颈后,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住,她也顾不得擦拭。她学着林教授的样子,跪在泥地上,屏息凝神,用一把小毛刷,轻轻拂开一块刚刚暴露的陶片周围的泥土。那陶片躺在地下数千年,此刻在阳光下显露出清晰的绳纹。当她的指尖隔着毛刷的软毛,再次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陶质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再次攫住了她——仿佛她的指尖正隔着千年的尘埃,触碰到了另一个灵魂留下的温度。这不再是模糊的想象,而是在真实的、被时间封存的泥土里,亲手触摸到的证据! “善云,看!”林教授的声音带着喜悦,他小心翼翼地从文化层中清理出一件相对完整的器物。那是一个矮矮的、圈足的陶器残件,虽然口沿和器身都残缺了大半,但那圈足的形状、器壁的弧度,都清晰地指向它曾经是一个容量不小的陶罐。器表布满了一种回旋如云卷般的印纹,线条流畅而有力。“典型的印纹陶容器!好!太好了!” 随着探方发掘的深入,更多的碎片被清理出来:不同形状的石锛(包括又一件更小的有段石锛)、石凿、石网坠,以及大量刻划着绳纹、篮纹、方格纹、曲折纹、回纹等各式各样几何印纹的陶片。每一件器物出土,林教授都如获至宝,仔细清理、测量、绘图、编号、记录出土位置和深度。柴房那张临时拼凑的工作台上,堆积的陶片和石器越来越多,如同小小的、沉默的军团,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遗忘的、属于斧凿与泥土的时代。 一天紧张的发掘结束,傅善云常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手指缝里也嵌满了洗不净的红泥。但当她坐在济仁堂后院自己房间的灯下,看着摊在桌上、自己临摹的林教授绘制的器物线图,对照着那些从泥土里挖出的真实碎片时,疲惫感便被一种奇异的满足和兴奋取代。昏黄的灯光下,陶片上那一道道粗犷的绳纹、一条条曲折的印纹,仿佛不再是冰冷的刻划,而是远古先民留在时间岩壁上的心跳与呼吸。她拿起那件小小的有段石锛复制品(林教授用带来的石膏翻模制作的),食指轻轻摩挲着那个被精心打磨出的台阶,想象着几千年前的一只手,也曾这样握持着它,砍斫坚硬的树木,削劈兽骨……那是一种穿越时空的无声对话。 这天回来后,傅善云在院子里水井旁再次清洗白天还沾满泥浆的双手,公公朱师爷踱步过来。这个前清师爷也是父亲生前的好朋友,得知发现了这样的古物件,也很是欣喜,虽未直接参与发掘,但女儿连日来的奔波、兴奋,以及那间堆满了奇怪石片碎陶的柴房,他都看在眼里。 “善云,”朱师爷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那林教授……这些天都带着你们钻山沟、挖泥巴可有什么实在的……说法”他斟酌着用词,目光落在女儿被太阳晒得微红、还带着泥痕的侧脸上。 傅善云擦干手,转身看向父亲,眼中闪着光:“爹,不是挖泥巴!是考古!林教授说,我们挖出来的那些碎陶片和石头工具,是四千多年前的东西!那时候,咱们武所这片大山里,就有人住着了!”她拿起放在井台边的一块白天带回的、印着清晰曲折纹的陶片,“爹,您看这纹路,多深,多古朴!林教授说这叫‘印纹陶’,是那时候的人用手工做出来,用印模压上去的!”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充满感染力:“还有那种带台阶的石锛,林教授管它叫‘有段石锛’。他说这形状很有讲究,在东南亚好多岛子上都发现过,很可能跟古代百越族的祖先有关系!爹,您想啊,四千多年前,我们的老祖宗就在这里,用这样的石头砍树、刨地、做陶罐子……他们用的药草,说不定就长在咱们济仁堂现在采药的那些深山里呢!林教授说,这些发现,弄不好能把咱们东南沿海的远古历史,往前推一大截!” 林蕴芝静静地听着,从女儿手中接过那片冰冷的、沉甸甸的碎陶。布满老茧的、熟悉药材纹理的拇指指腹,轻轻抚过陶片上那些深凹的、曲折回旋的印痕。那是一种与药草叶片脉络、根茎纹理截然不同的触感——更为坚硬、更为原始,带着一种穿越数千年的沧桑钝感。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抬起,望向院墙外被晚霞染成胭脂色的山峦轮廓,那里,是女儿连日来挖山不止的丘陵所在。 “四千年……”朱师爷低语一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慨。自己祖上从汀州搬迁至此,也不过传了三代,尚不足百年光景。他对武所算得上是了如指掌了,但在这片小小的、来自四千年前的碎陶面前,似乎瞬间被投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时间漩涡。一种前所未有的、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敬畏感,如同暗夜中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头。他小心地将陶片递还女儿:“林教授是大学问家。既是如此要紧的东西……你们跟着他,仔细学,用心做。也算……为后人留个念想。” 林惠祥教授在武所的考察,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水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扩散开去。最初的几天,他和梁惠溥、傅善云只在最初发现的小径文化层附近小心翼翼地勘探和试掘。林教授凭借丰富的经验和对地形地貌的敏锐观察,结合地表采集的零星陶片和暴露出来的土层线索,大胆推断:既然雨水能将器物从高处冲下,那么真正的聚落遗址核心,很可能就在更高处的山坡台地上。 他们的足迹开始向更高、更远的山岭延伸。武所周边那些被当地人称作“画眉岗”、“风口岽”、“西山”的连绵丘陵,成了他们搜寻的目标。林教授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勘探者,手持地质锤和小铲,在山坡的梯田田埂边、裸露的断崖断层处、林木稀疏的山脊线上仔细搜寻。傅善云和梁惠溥紧随其后,背着装满工具和采集物的背篓,常常被崎岖的山路和茂密的灌木丛弄得汗流浃背、衣衫划破。 考察的第七天,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终于降临。天空如同被泼了浓墨,低垂的乌云翻滚着压向远处的山巅。狂风在大山的褶皱中呼啸穿行,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和沙石,发出呜呜的怪响。黄豆大的雨点先是稀疏地砸落,很快就连成了密集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狂暴的雨水冲刷着一切。 “林教授,这雨太大了!快找个地方避避!”梁惠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在风声中大声喊道。三人此刻正在风口岽半山腰一片相对开阔的斜坡上。 “等等!看那里!”林惠祥教授非但没有后退,反而顶着狂风,用手指着斜坡上方一处被雨水猛烈冲刷着的土崖断面。浑浊的泥水像瀑布一样从崖顶倾泻而下,疯狂地剥蚀着崖壁的泥土。就在这浑浊的水流冲击下,那处土崖断面,赫然裸露出了新的、与周围土色截然不同的深褐色地层!更令人心跳加速的是,在那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的深褐色土层表面,竟然清晰地镶嵌着几点灰白色的石头轮廓和几片深色的陶器碎片! “是文化层!暴雨冲开了!”林教授的声音带着狂喜,几乎被风雨声淹没。他顶着兜头浇下的暴雨,毫不犹豫地冲向那片断崖! “危险!林教授!”傅善云大惊失色,连忙和梁惠溥一起冲上去。雨水糊住了视线,脚下泥泞湿滑如同抹了油。林教授冲到断崖下,不顾上方随时可能滑塌的土石和倾泻而下的泥水,立刻用带来的小铲子,在裸露的文化层边缘小心地清理起来。雨水冲刷着他的脸,顺着他的眼镜框往下淌,他浑然不觉。 “快!帮忙!小心上面!”林教授头也不回地喊道。 傅善云和梁惠溥也顾不得许多了,冲到崖下,学着林教授的样子,徒手或用小铲,在湿滑泥泞的崖壁上仔细刮掉松散的泥土。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泥浆溅满了全身,他们完全成了落汤鸡。但此刻,所有的寒冷、狼狈都被眼前的发现驱散了。 暴雨冲刷走了泥土,也仿佛冲刷掉了数千年的时光封尘。那片深褐色的文化层在雨中暴露得更加清晰。傅善云的手指在泥土里仔细摸索、清理。忽然,她的指尖触碰到一块边缘钝厚、但触感异常温润的陶片。她小心地拂去上面粘附的泥浆。那陶片呈红褐色,边缘微微内卷,表面竟沾着几个非常非常浅淡、但清晰可辨的……凹下去的小圆窝!那不是工具刻划的痕迹,反而像是……几个指头肚用力按压后留下的凹陷!是蘸了陶泥的手指在陶坯未干时按压、塑形留下的印记! 轰隆——! 一声炸雷就在头顶爆开!刺目的电光瞬间撕裂昏暗的雨幕,将湿漉漉的山崖照得一片惨白。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震动,碎石和泥土簌簌滚落。 就在这转瞬即逝的电光里,傅善云的目光死死锁在自己指尖触碰到的那个小小的、如同指纹般清晰的凹痕上!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流进衣领,冻得她浑身发抖。但那指腹按压陶坯留下的印痕,却异常清晰——这正是他们苦苦寻找的、带有典型印纹特征的陶片证据! 轰——!!! 又一声巨响炸开,仿佛就在耳边!这一次,傅善云感觉那震感更近了,甚至盖过了风雨声。惨白的电光下,她瞥见林教授焦急的脸和梁惠溥试图遮挡设备的身影,一切都显得有些混乱。 当指尖的凹痕与记忆中教科书上的图样完美对上时,傅善云心头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想再确认一下,手指却因为紧张和寒冷微微一滑。 “小心!”林教授的声音穿透雨声传来。 傅善云一个激灵,赶紧收回手,紧紧攥住了那块小小的陶片。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她顾不上擦,只是死死盯着指腹下那个小小的凹痕——没错,就是这个!印纹陶!新石器时代的! “找到了!林教授,梁老师,快看!这里!印纹陶片!”她忍不住喊了出来,声音因激动和寒冷而有些变调。 林教授和梁惠溥立刻凑了过来,在电光中急切地查看。确认无误后,林教授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喜:“好!好!天助我们!这处断崖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遗址边缘!” 梁惠溥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连连点头:“太好了!这标本非常关键!” 狂喜瞬间冲淡了恐惧和寒冷。傅善云看着手中这块沾满泥水的陶片,又望了望周围被雨水冲刷的山体,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一次普通的野外踏勘,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竟让他们有了如此重大的发现!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林教授果断下令:“收工!保护现场,做好标记,等雨停了再仔细勘探!现在必须尽快安全下山!” 三人迅速行动起来,傅善云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珍贵的陶片包裹好,塞进贴身的防水袋里。冰冷的雨水依旧浇淋着他们,但每个人的心里都燃着一团火。 山崖依旧沉默,暴雨仍在肆虐。但傅善云知道,今天这糟糕透顶的天气,注定要在他们的考古生涯中留下深刻的印记——因为一个重大的发现,就在这电闪雷鸣中,被他们握在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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