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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七月的闽西,暑气如同熬稠的糖浆,黏腻地糊在每个角落。武平县城的街巷,石板路被毒辣的日头晒得滚烫,蒸腾着泥土与牲畜粪便混合的混沌气味。济仁堂药铺门前的青布幌子,纹丝不动地垂挂着,只有偶尔掀开的门帘,带出一股浓郁而复杂的药气——晒干的陈年艾草、带着泥土腥气的鱼腥草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带着微苦甜意的当归气息。这气味仿佛药铺的魂灵,常年盘踞在此,沁透了每一块铺板,也浸染着铺子里的人。 林世才依旧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靛蓝粗布短褂,立在柜后。他身前是几格排得整整齐齐、盛着各色药材的乌木抽屉,黄铜拉手被他长年累月的手汗摩挲得锃亮。他正低头用一杆小秤,专注地称量着几味祛暑的草药:霍香、佩兰、薄荷叶。秤杆上的小铜星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他的手指稳定而灵巧,仿佛在进行某种精确的仪式。算盘珠子在他左手边,安静地卧着,偶尔被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动几下,发出几声沉闷的“哒、哒”轻响。药铺里光线晦暗,空气仿佛凝滞,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静笼罩着。柜台前的老主顾咳了两声,放下几枚磨得光滑的铜子,拿起药包,慢吞吞地离开了。林世才抬起眼,目光掠过空荡荡的街面,投向巷子尽头那片被阳光灼得发亮的灰白天空,眼神如同古井,无波无澜。 突然,一阵极其异样的喧哗声浪,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轰”地一声,从街巷深处猛地炸开!那声音穿透了沉闷的暑气,也瞬间撕裂了药铺里凝固般的寂静。不是寻常的市集嘈杂,更不是节庆的锣鼓,那是一种混乱的、带着震惊与某种难以名状恐慌的声浪——脚步声杂沓,人声鼎沸,间或夹杂着女人尖利的惊呼和男人粗嘎的争论,像失控的潮水般汹涌而来。 林世才握着秤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滞了零点一秒。他身后的学徒钟明生,一个半大的小子,早已按捺不住,丢下手里的药碾,几步就窜到了门边,探出大半个身子,惊疑不定地向喧闹的源头张望。 “才哥!”钟明生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气息不匀和惊惶,“外头…外头像是出大事了!好多人朝兴贤坊那边跑!都…都在说…说打起来了!在卢沟桥!跟日本人!” 卢沟桥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林世才的心尖上。他依旧维持着称量的姿态,只是颈部的肌肉线条骤然绷紧了一下,又缓缓松弛。他放下小秤,将称好的草药小心地倒在裁好的桑皮纸上,动作没有一丝慌乱,沉稳得近乎刻板。手指在药纸上灵巧地折叠、包裹,束紧麻绳,每一个环节都精准无误。他做这一切时,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被草药浸透了的、常年不变的沉默。 直到药包被稳稳地放在柜台上,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锐利地投向门外喧嚣涌动的方向,投向那被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街巷尽头。那古井般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沉、极重地,动了一下。如同深潭底部被投入了一块巨石,虽然水面依旧平静,但那股强烈的震动,已传递到了每一寸神经末梢。 “去打探一下。”林世才的声音低沉,几乎没有任何起伏,像一锤定音,“别慌。” 这平静似乎也感染了钟明生。少年用力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猛地撩开门帘,一头扎进了外面那片混乱燥热的声浪里。 药铺里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林世才没有动,也没有去触碰那个搁在柜台上的、代表着药铺一日营生的药包。他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嵌在柜台后的塑像。外面的喧嚣隔着门帘,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如同隔着水面传来,但那“卢沟桥”、“日本人”的字眼,却异常清晰地不断钻进耳朵。他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在药铺最里间、那张靠墙的乌黑旧条案上。条案上原来是有放一些报纸。原来师父傅鉴飞在世上,《申报》是一定会订阅的,在这偏僻山城,它曾是连接大山外界信息的唯一管道。但师父走了,报纸也没有再订阅了。 他走过去,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小心地拂去条案上积攒的浮尘。 外面,究竟如何了呢 ...... 七天后的一个深夜,济仁堂药铺后院那扇通向曲折小巷的厚重木门,被短促而极有节奏地叩响了三次。 林世才没有点灯。黑暗里,他像一道无声的幽灵,迅速而准确地滑到门边,拨开门闩。一股裹挟着浓重夜露和草木气息的凉风猛地灌了进来,门外站着两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 “老林!”为首那人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紧绷和急切,是久违的交通员老吴。他身后跟着一个更为年轻挺拔的陌生身影。 林世才一言不发,侧身让两人闪进,随即迅速而无声地合拢、插上门闩。黑暗中,彼此只能勉强看清轮廓。 “进去说。”林世才的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 三人无声地穿过堆满药材和箩筐的后院,进入药铺的堂屋。林世才这才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桐油灯。昏黄跳跃的灯火,勉强照亮了堂屋中央那张沉重的八仙桌。老吴摘下头上的破斗笠,露出一张被山风和焦虑刻得更深的脸庞,额上汗水涔涔。他顾不上擦汗,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块,双手递到林世才面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老林!延安!党中央!毛主席!朱总司令!”老吴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激动和哽咽,语速快得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通电全国!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的空气都吸进肺里才能支撑着说完,“停止内战!枪口一致对外!”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沉重的铁钉,狠狠砸进林世才的耳中,凿进他的心里。他伸出因常年接触药材而略显粗糙、此刻却微微有些发颤的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桐油灯的光晕在纸面上跳跃,他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辨认那上面的每一个字迹: “……日寇进攻卢沟桥,实施其武装攫取华北之既定步骤……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我们要求立刻给进攻的日军以坚决的抵抗,并立刻准备应付新的大事变。全国上下应立刻放弃任何与日寇和平苟安的打算……红军将领致电蒋委员长,全体红军愿即改名为国民革命军,并请授命为抗日前驱,与日寇决一死战!……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 字字千钧!力透纸背! 林世才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直冲头顶,握着电文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他猛地闭上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现:长汀水口的密林,山坳破屋里瞿秋白微弱却坚定的命令,兴贤坊牌楼下钟魁腰间的“中正剑”闪耀的刺目金光,还有报纸上那些“卢沟桥”、“宛平”、“抵抗”……字眼,这些被仇恨、隐忍、屈辱和巨大悲恸层层包裹的记忆碎片,此刻被这份来自延安的、带着滚烫体温的电报猛烈地冲击、搅拌!如同冰封的河面被投入烧红的铁块,瞬间炸裂、沸腾! 他睁开眼时,眼底那常年如同深潭古井般的平静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烧的、混杂着巨大震撼、释然、以及被唤醒的、沉睡火山般的激越光芒。他死死盯着那张纸,仿佛要将它烙印进骨髓深处。 “老林,”老吴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和急切,打破了这沉重而激荡的沉默,“县委指示!形势变了!天翻地覆!我们的人,都要走出来!到光天化日之下去!建立公开的抗敌后援会!宣传!组织募捐!唤醒民众!支援前线!山里…山里憋屈太久了!”他激动得脸庞都在灯影下微微发红,双手用力地在空中挥舞了一下,“要光明正大地干革命了!把抗日的旗号,打出去!打到武平县城的街面上!我们还要北上抗日!” “光明正大……”林世才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嘶哑。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敲击在他灵魂深处最沉重的那扇门上。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简陋的屋顶,投向了极其遥远的地方。那里有山河破碎的烽烟,有无数牺牲者无声的凝视。久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干!” 半个月后,武平县城的气氛,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激荡起的波澜仍未平息,却又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狂热所裹挟。街巷间,青砖墙上,那些贴着“剿匪安民”、“肃清赤祸”的泛黄旧告示,被一张张崭新的、墨迹淋漓的大字标语覆盖:“国共合作,共赴国难!”“驱逐日寇,还我河山!”“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支援前线!”“全民抗战,抗战到底!”鲜红的纸张,遒劲的墨字,像一道道刺目的伤口,也像一束束灼热的火焰,烙刻在古老的街巷肌理上。 兴贤坊那座承载了太多历史尘埃的石牌坊,再次成为了风暴的中心。牌坊的基座下,临时用门板和条凳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台子,顶上扯着一条崭新的白布横幅,上面用浓墨写着:“武平县抗敌后援会募捐义卖大会”。台前人群攒动,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比两年前钟魁授勋时,似乎更加拥挤、更加亢奋。空气里不再是单一的锣鼓喧嚣,而是充满了各种口号声、歌声、演讲声、募捐者的吆喝声、还有围观群众的议论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嗡嗡作响的声浪海洋,冲击得人耳膜发胀。 一个穿着半旧学生装的年轻人站在台上,脸上带着学生特有的激动红晕,正挥舞着双臂,用尽全力嘶喊着:“……同胞们!卢沟桥的炮声就是警钟!日寇的铁蹄已经踏碎了我们的家园!平津陷落!华北危急!四万万炎黄子孙,还能再退吗退一步,就是亡国灭种!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台下,几十个青年男女排成队列,神情悲愤而激昂,齐声高唱《义勇军进行曲》。他们的声音或许不够整齐,不够嘹亮,甚至带着地方口音的颤抖,但那歌声里蕴含的决绝与力量,却像无数块磁石,吸引着、感染着周围越来越多的民众。许多人的嘴唇开始无意识地翕动,跟着那熟悉的调子,低低地应和起来。歌声如同燎原的星火,在攒动的人潮中蔓延、升腾。 在牌坊的另一侧,几个穿着蓝布工装、一看就是印刷厂工人的汉子,正在奋力敲打着一面大鼓,“咚咚咚”的鼓点沉重而有力,像是战场上的号令。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中年人站在鼓旁,他是县立小学的校长,此刻正对着一个小巧的铁皮喇叭筒,声音嘶哑却充满感染力:“……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后方百姓当竭尽全力!一分一厘,皆是抗日救亡之资!一针一线,皆为救国保种之力!乡亲们!为前线捐款!捐物!义不容辞!……” 募捐的摊位就设在紧邻讲台的地方。几张拼凑起来的八仙桌旁,挤满了人。人们或是喊叫着熟悉邻居的名字,或是沉默地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折叠得整整齐齐、带着体温的钞票、银元、铜板,甚至还有妇人摘下压箱底的、早已发暗的银簪子、银镯子,颤巍巍地递上去。负责登记收款的,多是些戴着“抗敌后援会”布袖章的学生和店员模样的人,他们紧张而兴奋地忙碌着,额头上满是汗水,登记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数额。 林世才就在这募捐台的一角。他今天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靛蓝短褂,而是换上了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硬、颜色褪成灰白的旧军装。军装显然有些年头了,肘部和肩部打着颜色相近但质地不同的补丁,领口和袖口磨损得厉害。这身装扮,将他身上那股常年隐匿的、属于战士的硬朗线条骤然凸显出来。他坐在一张同样老旧、腿脚不稳的长条板凳上,面前放着一个敞开盖子的木制大药箱。药箱里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着包扎用的干净白布、消毒用的烈酒、简易的止血草药粉、清热解暑的丸药,还有一小包一小包配好份量的行军祛暑方和跌打损伤膏。药箱外面,挂着一块用毛笔写着“义务救护,支援抗日”的小木牌。 他眼神专注而沉静,如同他平日里在药铺柜台后称量药材。一个穿着短褂、手臂上被竹筐划开长长血口的挑夫挤过来,林世才立刻用镊子夹起浸了烈酒的棉花,快速而利落地进行清创、上药、包扎。动作沉稳、精炼,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和老练。他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只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偶尔抬头,目光扫过眼前汹涌的人潮,扫过那面在牌坊高处迎风抖动的巨大募捐横幅,眼底深处,是平静之下难以言喻的复杂激流。 “林队长!”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喘息的声音响起。负责募捐登记的女学生小方,梳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捧着一本摊开的登记簿挤到他身边,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您看!就这一会儿功夫!第三本登记册都快写满了!王记绸布庄的掌柜,捐了整整一百块大洋!还有城东的赵寡妇,把给儿子娶媳妇攒的十块袁大头都拿出来了!她说‘国家没了,哪还有家’!”小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泪光。 林世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那登记簿上密密麻麻、或工整或歪斜的名字和数字。目光落在“赵王氏 大洋拾圆”那一行时,他嘴唇抿得更紧,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一百块大洋,十块袁大头……这些数字背后,是多少升米、多少担谷、多少穷苦人家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血汗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压在心头,又化作一股炽热的暖流。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却有力,如同磐石落地,“都记好,账目要清,一分一厘,都要对得起乡亲们的心血,对得起前线将士流的血。” “嗯!”小方用力点头,捧着本子又飞快地挤回登记桌旁。 募捐台前的人群依旧喧闹如沸。就在这时,那临时舞台的方向,传来一阵嘹亮而尖锐的唢呐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紧接着,是几声破锣破鼓急促的敲打。 “快看!宣传队开演了!”人群中有人喊道。人们像被磁石吸引,潮水般向舞台方向涌去。 舞台上,几个穿着同样颜色驳杂土布衣裤的年轻人正在表演一出街头活报剧。扮演鬼子兵的,歪戴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旧军帽,鼻子下粘着一撮滑稽的黑毛,端着木头削成的步枪,正凶神恶煞地追赶一个衣衫褴褛、扮演农妇的女孩。那女孩惊惶逃窜,“鬼子兵”紧追不舍,嘴里发出怪腔怪调的恐吓声。 “放下你的鞭子!”突然,一声带着浓重闽西口音的、洪亮而愤怒的断喝从台下围观的人群深处炸响!一个扮演流亡关内卖艺老汉的演员,穿着打补丁的长衫,颤巍巍地冲到台上,张开双臂拦在“鬼子兵”和“农妇”之间。他脸上涂抹着夸张的油彩,皱纹深深,但那怒睁的双目和悲愤的神色,却异常真实。 “凭什么打人凭什么抢东西凭什么糟蹋咱中国的土地咱们的东三省!咱们的华北!哪一寸不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老汉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句句泣血,如同控诉的惊雷,响彻整个兴贤坊!他猛地转身,面对台下黑压压的群众,伸出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悲愤而剧烈颤抖:“乡亲们哪!咱们能眼睁睁看着小鬼子横行霸道吗能看着咱们的兄弟姐妹被他们糟蹋吗不能啊——!” 台下死寂了一瞬。随即,一股压抑到极点的怒火如同火山喷发!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小鬼子滚出中国去!” “跟他们拼了!” 怒吼声浪排山倒海般冲天而起!无数手臂举了起来,紧握的拳头如同愤怒的森林!几个挤在前排的半大小子,眼睛都红了,不顾一切地想往台上冲,被维持秩序的青年会成员死死拦住。整个兴贤坊仿佛都在燃烧,巨大的声浪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 林世才也被这山呼海啸般的怒吼震撼了。他站在募捐台旁,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紧紧锁定在舞台上那个扮演老汉的演员身上。那嘶哑的闽西腔调,那悲愤欲绝的神态……如此熟悉!是张水生!他手下那个最机灵、嗓门最亮的小鬼!几个月前还在大山里钻林子,啃着硬邦邦的野菜饼子躲避“围剿”的小战士!此刻,他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两年前钟魁披红挂彩接受授勋的地方,用生命在呐喊,在点燃这片沉睡已久的土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林世才的喉头,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了一下,敏锐地捕捉到石牌坊巨大石柱投下的、一片深重阴影的边缘。 那里,站着一个人。 钟魁。 他显然刻意选择了这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没有穿那身耀眼的呢子将校服,换了一套相对不那么扎眼的黄绿色校级军官常服,领口的军衔徽章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帽子压得很低,帽檐的阴影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他站在那里,像一根笔直、僵硬、毫无生气的木桩。他的目光死死地投向喧嚣的舞台,投向那燃烧着愤怒火焰的人群,投向那个扮演老汉、正在慷慨激昂控诉的张水生。他的脸色在阴影中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沉滞,嘴唇紧抿成一条向下弯曲的、毫无温度的直线。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他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了那深重的阴影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僵死的沉寂。他如同一尊被遗忘在历史角落的泥塑,带着一股与这沸腾场景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疏离感。他放在裤线旁的手,指节微微弯曲,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又似乎只是无力地垂着。 林世才的目光只在钟魁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没有愤怒,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仿佛只是扫过一块冰冷的石头,一片飘落的枯叶。那短暂的目光交接,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虚空中擦过,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他迅速收回视线,重新落回眼前。一个满头大汗的汉子扛着一大袋米挤到他面前,喘着粗气:“林…林大夫!我…我家婆娘让我送来的!新米!给前线的兵娃子吃!” “多谢老哥。”林世才点点头,示意旁边帮忙的青年接过米袋,快速记录在册。他拿起消毒棉签,准备继续处理下一个排队等待包扎的小腿擦伤的工人。 就在这时,舞台上张水生扮演的老汉,在群情激愤的最高潮,猛地撕开自己破旧的长衫前襟,露出了里面用红颜色不知画着什么符号的白布衬里(象征着破碎的山河),发出了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呐喊: “四万万同胞一条心!拿起刀枪!赶走豺狼!夺回我们的家乡——!” “夺回我们的家乡——!” 台下,无数喉咙跟着嘶吼,声浪几乎要将那古老的石牌坊掀翻! 这震耳欲聋的怒吼,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撞击在石柱阴影下的钟魁身上。他那泥塑般的身躯,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极其短暂。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扶住冰冷的石柱,手伸到一半,又猛地顿住,僵硬地收了回去。帽檐阴影下的嘴唇,似乎更用力地抿紧了些,下巴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向后挪动了半步,将自己的身形更深地、更彻底地,隐入了那片冰冷的、被他寄身的黑暗之中。仿佛那沸腾的光明与呐喊,是灼伤他灵魂的火焰。 林世才没有再向那片阴影投去一眼。他弯下腰,小心地为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大约是学徒模样的少年清洗膝盖上的伤口。少年的腿因为紧张和疼痛微微发抖。林世才的动作更加轻柔,蘸着烈酒的棉签稳稳地落在伤口边缘。 “怕么”他低声问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少年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少年咬着牙,摇了摇头:“不…不怕!等我再大点,我也要去打鬼子!” 林世才专注地清洗着伤口,没再说话。只是他那双沉稳如同磐石的手,在放下沾着血污的棉签、拿起干净纱布的瞬间,微微顿了一下。药的苦香,血与汗的咸腥,人群呐喊的热浪,远处隐约的锣鼓点,还有那丝始终萦绕不散、仿佛从灵魂深处逸出的当归气味……所有的气息都扑面而来,汇成一股无比复杂、无比炽热、也无比沉重的洪流,将他整个人温柔又坚定地裹挟其中。 他稳稳地包扎好伤口,打好最后一个结。然后,他挺直了背脊,目光越过眼前攒动的人头,投向兴贤坊石牌坊顶端那片被炽热阳光照亮的天空。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牌坊石柱上,不知是哪个热血青年刚刚刷上去的白色大标语:“抗战必胜!”,那“胜”字的最后一笔,墨迹淋漓,仿佛要挣脱石壁,冲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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