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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亚王国的首都,被誉为“不夜之城”。 通常,这里的清晨是从嘈杂开始的。送奶车的轮轴声、面包房开炉的蒸汽声、巡逻士兵铠甲的摩擦声,以及早市上为了几枚铜板而爆发的争吵声,会像一锅煮沸的浓汤,在第一缕阳光落下之前就咕嘟咕嘟地冒泡。 但今天,首都病了。 不是那种喧闹的、充满了咳嗽和呻吟的病。 是一种安静的病。 …… 清晨五点。东区的面包房。 庞大的面包师老约翰站在案板前。他的手里抓着一团发酵了一整晚的面团。这面团很软,很有弹性,就像他年轻妻子的腰肢。 往常这个时候,他会一边哼着下流的小调,一边用力地揉搓面团,把它摔在案板上,发出啪、啪的脆响。 但现在,他的手停在半空。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团面白,瞳孔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没有歌声。没有摔打声。 只有呼吸。 极其缓慢、极其均匀的呼吸声。 不仅是他。 在面包房的后厨,那个平日里总是偷懒打盹的学徒,正拿着扫帚站在角落里。扫帚悬在离地一寸的地方,一动不动。 那个负责烧火的哑巴女工,手里举着一根木柴,停在炉口。炉火舔舐着她的指尖,皮肤发出了焦糊味,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整个面包房,就像是一幅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油画。 …… 清晨五点零三分。西区,郁金香公馆。 身为王国社交界女王的玛格丽特夫人,在天鹅绒的被窝里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尖叫着摇铃唤来侍女,抱怨窗帘的缝隙透进了光,或者抱怨枕头不够松软。 她只是睁开了眼。 那双美丽的、总是闪烁着精明与算计的蓝眼睛,此刻如同一潭死水。 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走下床。 那双平日里若是踩到一点灰尘都会让她大发雷霆的娇嫩双足,此刻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镜前。 镜子里的人,穿着丝绸睡裙,妆容已经化了一半,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玛格丽特夫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她平日里那种练习了千百遍的、优雅而虚伪的假笑。 那是一个……充满了几何美感的、绝对对称的微笑。 “早安。”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声音轻柔,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理智。 …… 清晨五点零五分。城门卫戍所。 “换班时间到了!那群懒猪怎么还没来” 卫队长巴特不满地嘟囔着,将手中的长戟重重地顿在地上。他已经在寒风中站了四个小时,膝盖里的旧伤正隐隐作痛。 按照军规,换班的哨声应该在五分钟前就响起了。 “喂!托马斯!去看看钟楼那帮混蛋是不是睡死了” 巴特回头冲着身后的岗哨喊道。 没有回应。 “托马斯” 巴特皱起眉头,转身走进了岗哨。 下一秒,他的脚步僵住了。 年轻的士兵托马斯,并没有睡觉。他笔直地站在那里,手里握着长剑,姿势标准得就像是教科书里的插图。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死死地盯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 “你在搞什么鬼”巴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火气,伸手去推托马斯,“我让你去看看——” 他的手碰到了托马斯的肩膀。 硬。 像石头一样硬。 那根本不是人类肌肉该有的触感,那就像是……某种被强行绷紧到极限的弹簧。 “托马斯” 巴特的声音开始发颤。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 巴特猛地抬起头。 他听到了。或者说,他感觉到了。 这阵风里,没有早市的喧嚣,没有马车的辚辚声,没有狗叫,没有鸟鸣。 这座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巨型城市,在这个清晨,竟然……没有一点声音。 死一般的寂静,像是一张厚重的羊毛毯,死死地捂住了这座城市的口鼻。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脉动声,突然在巴特的脚底响起。 那不是地震。 那是某种信号。 岗哨里的托马斯,突然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缓冲。就像是一个被通了电的机器,瞬间启动。 他转过头,脖子发出咔吧一声脆响。那双空洞的眼睛锁定了巴特。 “队长。” 托马斯开口了。 那不是托马斯的声音。 那个平日里说话结结巴巴、带着浓重乡下口音的乡下小子,此刻的声音,变得优雅、磁性、充满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悲悯。 “你很累了。” 托马斯微笑着,向着满脸惊恐的巴特伸出手。 “为什么……不休息一下呢” 巴特想尖叫。想拔剑。想逃跑。 但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他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嗡鸣。那是他昨天在酒馆里喝下的那杯劣质麦酒,那是他早上洗脸时泼在脸上的冷水。 潜伏在他体内的无数个微小的螺旋符文,在这一刻,接到了来自地底主脑的“光波”。 嗡—— 巴特的瞳孔瞬间放大,然后猛地收缩。 眼白里的血丝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幽绿色的光晕。 他的手松开了长戟。长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这是这个清晨,这座城市发出的唯一一声噪音。 然后,安静再次降临。 巴特抬起头,看着托马斯。 他也笑了。 露出了一个和托马斯一模一样的、完美的微笑。 “是啊。”巴特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和托马斯,和玛格丽特夫人,和面包师老约翰一模一样。 “休息……真好。” …… 清晨五点十分。 首都上空。 如果此时有一只飞鸟掠过,它会看到一幅令它终生难忘的画面。 这座庞大的城市,在这个瞬间,苏醒了。 但不是以人类的方式。 数以万计的市民,从家中走出。 没有交谈。没有问候。没有混乱。 他们像是无数条汇入大海的溪流,沿着错综复杂的街道,向着同一个方向——皇宫广场——缓缓流动。 他们的步伐惊人的一致。左脚,右脚。左脚,右脚。 几十万人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竟然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宏大的共振。 沙——沙——沙—— 那不再是脚步声。 那是巨兽鳞片摩擦地面的声音。 那是这个名为“沃拉克”的新神,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的声音。 …… 【早安,我的孩子们。】 那个声音,不在空气中传播,而是在每一个人的颅骨内回荡。 它不需要语言。它直接作用于思维。 它是面包师脑中关于“面粉”的概念。它是贵妇人脑中关于“美丽”的定义。它是士兵脑中关于“服从”的本能。 【昨晚,你们睡得好吗】 皇宫广场。 数万人聚集在这里。黑压压的一片,却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他们抬起头,仰望着皇宫那高耸的阳台。 那里空无一人。 但他们“看”到了。 在他们的意识世界里,那里站着一个光辉的存在。它不是具体的形象,它是所有人心底最渴望的东西的集合体。 对穷人来说,它是无尽的面包。对病人来说,它是永恒的健康。对野心家来说,它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沃拉克,通过病毒网络,成为了所有人的“理想”。 【我知道,你们很累。】 那个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哄睡婴儿。 【你们的一生,都在做选择。】 【今天穿什么中午吃什么要不要爱这个人要不要恨那个敌人】 【选择……是痛苦的根源。】 【因为每一个选择,都意味着放弃。每一个选择,都伴随着后悔。你们在焦虑中度过白天,在悔恨中度过黑夜。自由意志……多么沉重的枷锁啊。】 人群中,一个年轻的画家流下了眼泪。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卖不出去的画作,想起了自己在面包和颜料之间的挣扎。 是啊。太痛苦了。 如果不需要选择颜色,如果不需要构思构图,如果有人能直接告诉他“画什么”,那该多好。 【把枷锁……交给我吧。】 沃拉克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我是你们的大脑。我是你们的灵魂。我是你们唯一的……神。】 【在这个新世界里,没有贫穷。因为资源将按需分配。】 【没有战争。因为我们……都是一体。】 【没有孤独。因为我就在你们每一个人的心里。】 画家跪了下来。 紧接着,是他身边的屠夫。再然后,是那个一身珠光宝气的贵族。 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广场上的人群,一圈接一圈地跪倒在地。 甚至连皇宫的守卫,连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臣,也从皇宫的大门里走出来,跪在了台阶上。 所有的膝盖,都弯曲了。 所有的头颅,都低垂了。 这是这片大陆历史上,最壮观、也最恐怖的一次加冕礼。 没有王冠。没有权杖。 只有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统一。 …… “不!我不跪!!” 一声尖锐的、不和谐的嘶吼,突然在死寂的广场上响起。 那是广场边缘,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 他没有喝过喷泉的水——因为他被卫兵赶走了。他没有喝过救济站的粥——因为他去晚了。他只喝过城外臭水沟里的雨水。 那些雨水太脏,连病毒都无法存活。 他是这个广场上,唯一一个“漏网之鱼”。 老乞丐惊恐地看着四周。 他看着那些平日里甚至不会正眼看他一眼的大人们,此刻像是一群没有灵魂的木偶,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 他们的脸上带着那种诡异的、幸福的微笑。 “疯了……都疯了……” 老乞丐挥舞着手中的破碗,跌跌撞撞地想要往外跑。 “魔鬼!这是魔鬼的法术!救命啊!有没有人啊!!” 他的叫声凄厉而刺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但没有人理他。 跪在他身边的人,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仿佛他的尖叫只是空气中的一丝杂音。 老乞丐跑了几步,突然停下了。 因为他发现,整个广场,几十万双眼睛,虽然身体没动,但眼球……都在那一瞬间,整齐划一地转动了过来。 几十万道目光,聚焦在他一个人身上。 那些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厌恶,甚至没有杀意。 只有一种看着“错误数据”般的、冰冷的漠然。 【杂音。】 沃拉克的声音在空气中轻轻震动了一下。 并没有雷霆落下。并没有卫兵冲上来抓捕。 只是离老乞丐最近的一个面点师,缓缓地站了起来。 面点师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用来切面包的长刀。 他脸上带着那个标准的、温柔的微笑,走向了老乞丐。 “你……”老乞丐吓得瘫坐在地上,双腿乱蹬,“你要干什么老约翰!我昨天还讨过你的面包!你认识我!我是瘸腿汤姆啊!” 面点师老约翰走到他面前。 并没有挥刀乱砍。 他只是蹲下来,像对待一块面团一样,温柔地按住了老乞丐的肩膀。 “嘘。” 老约翰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别吵。神……在说话。” 然后,他手中的长刀,平稳、精准、没有任何犹豫地,刺入了老乞丐的心脏。 噗嗤。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老约翰一脸。 但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 老乞丐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那一瞬间的“杂音”,消失了。 老约翰拔出刀,在老乞丐那破烂的衣服上擦了擦血迹。然后,他重新跪回原来的位置,恢复了之前的姿势。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广场,再次回归了死寂。 …… 地下深处。 沃拉克的生物主脑,发出了满意的嗡鸣。 它“看”着那个死去的乞丐。 在它的逻辑里,那不是杀戮。那是……修正。 就像是在画一幅完美的几何图形时,擦掉了一个多余的墨点。 【完美。】 沃拉克感叹道。 这就是它想要的。 不是恐惧带来的服从,而是基于“集体意识”的自我维护。 当所有人都成为了“一”,任何的“异类”,都不需要它亲自出手,这个庞大的机体自身,就会像免疫系统消灭病毒一样,将“异类”抹除。 【现在,第一课结束了。】 沃拉克的意识触角,再次扫过全城。 【开始工作吧,我的细胞们。】 【为了……我们的进化。】 …… 太阳升起来了。 金色的阳光洒满了皇宫广场。 跪在地上的人群,像是接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同时站了起来。 他们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整理了一下衣领。 然后,转身,散开。 并没有一窝蜂地拥挤。 他们像是一群精密计算过路径的蚂蚁,互相穿插,却没有任何碰撞。 面点师回到了面包房,拿起了面团。 卫兵回到了岗哨,握紧了长戟。 贵夫人回到了卧室,坐在了梳妆台前。 城市重新运转了起来。 送奶车的轮轴声响了。面包房的蒸汽冒出来了。 但这声音变了。 不再有争吵。不再有咒骂。不再有因为懒惰而产生的拖沓。 每一个人都在以最高的效率工作。 铁匠挥锤的节奏,和隔壁织布机梭子的节奏,竟然形成了某种奇异的和声。 整个首都,变成了一台巨大的、精密的、没有一丝冗余的机器。 而在皇宫的深处。 国王瑟伦三世,坐在他的王座上。 他的面前,摆着一份早已拟好的、关于调动全国资源进行“圣地巡礼”的诏书。 他拿起羽毛笔,在那份可能葬送整个王国的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羊皮纸,发出沙沙的声响。 国王抬起头,看向空荡荡的大殿。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优雅的、理智的、属于沃拉克的微笑。 “这才是……” “真正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