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锥处囊中 必颖脱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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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父亲探究的目光,苏遁情知瞒不住这位天下文宗的法眼。 只他早已在心中排练无数遍今日场景,是以无丝毫慌张。 只一脸疑惑,眨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父亲此话何意此诗并非我从他处听来。” 说着,他顿了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看到这画中雄鸡神采非凡,心有所感……” “那诗句,就突然跑到我脑海里来了。” 他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见底,带着孩童的天真和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得,“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大概儿子只是运气好,正好碰到了着天赐的文章,便拾得了这么一句。”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一直沉默的苏轼,口中下意识地咀嚼着儿子这看似天真、实则蕴含着至深文理的话语,心头那点疑虑被更大的震撼所覆盖。 他凝视着苏遁,眼神复杂难明。 众人却是更为惊叹:“妙啊!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苏小郎君此言,深得文章三昧!此乃真性情,真天授!” 苏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无意识地抄袭了。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是出自半个多世纪后,爱国诗人陆游所写的诗。1 王诜越看苏遁越是喜爱,豪气顿生,“此画遇此诗,方得圆满!子瞻兄,当由你亲题遁哥儿这四句诗于画上,以为今日雅集之冠冕!” “这画,今日我便赠与令郎了!” 说完却似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由一脸肉痛。 只一言既出,不好反悔,脸上顿时五颜六色,十分好看。 苏东坡闻言却哈哈大笑:“难得晋卿你肯割爱!遁儿,还不快谢过你王叔!” 王晋卿在金钱上十分大方,在书画名器上却十分小气,经常“借” 了别人的好东西就不还。 其中,最深受其害的就是苏东坡和米芾。 米芾收藏的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和苏东坡的《竹石枯木图》都被王诜“借” 了去。 苏东坡所收藏的仇池石同样被“借” 了不还,苏东坡拉来一帮朋友帮着讨要都没用。2 如今,能从这铁公鸡嘴里拔毛,苏东坡自然是开心不已。 虽然这幅“西洋画” 他并不太看得上眼,并不妨碍他替儿子收下。 苏轼笑罢,示意侍者将画放置紫檀木大桌案上,取过一支紫毫笔,饱蘸浓墨,在装帧油画的绢布上,笔走龙蛇,。 将苏遁方才所吟之诗,连同那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的谦语,一并题了上去。 铁画银钩,墨色淋漓,与那逼真的西洋画风形成奇异的交融,却又因这磅礴诗句而奇异地和谐统一起来。 苏辙看着满意轻松自在笑意的兄长,又看看一副志得意满神情的小侄子,眉头锁得更紧。 默默端起茶盏,指腹在温热的盏壁上反复摩挲。 收起画卷,雅集重又热闹起来。 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丝竹管弦之声渐起。 众人推杯换盏,话题自然围绕着方才那惊才绝艳的四句诗,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黄庭坚、秦观、张耒等一众苏门子弟更是围着小小的苏遁,或考较,或逗趣,满心好奇,两年不见,恩师这幼子又酝酿了何等锦绣。 苏遁有问必答,非但能引经据典,更是奇思妙想频出。 兼之落落大方、言之有物,更惹得众人惊叹不已,恨不得将这麒麟儿拐回自己家。 水榭一角,苏辙借着与兄长对饮的时机,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兄长,遁儿此诗……锋芒太露了。” 他蘸着杯中残茶,在光滑的红木几面上,飞快地写下一个“藏” 字,茶水淋漓,转瞬即逝。 苏轼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唇边,目光掠过几案上那个迅速消失的“藏” 字,又投向远处被众人环绕、小脸微红的儿子。 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清冽的酒液滚过喉间,却带起一片难以言喻的灼热与涩然。他低声应道,更像是对自己喟叹: “锥处囊中,必颖脱而出,想藏其锋芒,何其难矣!” 汴京的夜,沉沉地压了下来。 白日里西园的喧闹与浮华,被浓重的夜色悄然吞噬,只余下更夫悠长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一声,又一声。 兴国寺浴室院的客房里,烛火在古朴的黄铜烛台上跳跃,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酒气。 混合着新糊窗纱的浆糊味儿,以及窗外悄然潜入的、端午艾草的微涩气息。 苏轼仰面躺着,双臂枕在脑后,外袍早已脱下,只着一身素白的细葛中衣。 一声沉沉的叹息,随着口腔的酒气散逸而出。 苏辙侧卧一旁,面向兄长,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颌下几缕清须,目光灼灼:“遁儿今日……那四句诗,当真如珠玉天成,破空而出。 ‘一叫千门万户开’!此等气魄意象,绝非寻常童子所能企及。” “这两年,你在他身上,究竟下了何等功夫竟将诗心点化得如此通透” 苏轼闻言,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那弧度很快又被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淹没。 他侧过头,烛光映着他半边脸,眼角的细纹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再次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千钧重担。 “功夫” 苏轼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子由,说来你或许不信。” “我教遁儿,与教迨儿、过儿,并无二致,甚至……因他年幼,更为松散。” “不过令其熟读李杜元白之诗,涵泳其情致气韵罢了。” “至于平仄格律、用韵遣词之道……” 他轻轻摇头,目光重新投向帐顶,“尚未及深授。” “今日西园,莫说是你,便是我,亦惊骇莫名。” 苏辙捻须的手指猛地顿住,眼中精光爆射,身体不由得微微前倾:“竟有此事那他……那诗……”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措辞,只觉得一股寒意混杂着巨大的惊异从脊背升起。 未学而通诗,此为,天纵之才! 兄长苏东坡便是因才华惊世,声名太高,屡遭攻讦罗织,曾差点丧命囹圄。 如今兄弟在朝,四方眼红,暗流涌动,苏家再出一个天纵之才,绝非好事! “是啊,” 苏轼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沉入回忆的深潭,“元佑初在京师那几年,他便比一般孩童稍显聪慧,有过目成诵之能。” 在宋朝,能考中进士的,都得是天赋绝顶,天资强记,有过目成诵之能。 苏家最初的提携者张方平,博闻强记,“凡书不再读” 。3 借人《十七史》读,一个月即还,说已读完了。 张方平曾和苏洵闲谈,得知苏轼看书还需要读两遍,十分惊讶。 苏洵回家,对儿子自嘲说:“这个老先生,还不知世上还有人读书需要读三遍。” 读书需要读三遍的苏洵,死活考不上进士。 读书需要读两遍的苏轼、苏辙,考进士时名次很低,是乙科第四等第五等,直到制科考试才翻了身。4 目前苏家的第三代,年长的苏迟、苏迈、苏适都没考中进士,苏迨、苏过也在今年三月的省试中落了榜,还没下过场的苏远天资也非绝顶…… 所以,苏轼苏辙兄弟对年幼的苏遁也是饱含厚望。 只是…… ———— 1陆游《文章》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粹然无疵瑕,岂复须人为 君看古彝器,巧拙两无施。 汉最近先秦,固已殊淳漓。 胡部何为者,豪竹杂哀丝。 后夔不复作,千载谁与期 2元佑七年(1092年),苏轼作《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宝也,王晋卿以小诗借观,意在于夺,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诗先之》一诗,诗曰: “风流贵公子,窜谪武当谷。见山应已厌,何事夺所欲欲留嗟赵弱,宁许负秦曲。传观慎勿许,间道归应速。” 就是王诜欲借仇池石,苏轼恐其借而不还,俏皮地以诗诫之,风流贵公子,贬谪武当,看山应该看腻了吧何必夺人所爱呢!自己看罢了,不要再借给他人,看完快快归还! 结果王诜看完果然不肯归还,苏东坡被逼无奈,提出以王诜珍藏的唐代画家韩干的《二马图》作为交换。 王诜也舍不得《二马图》,最后仇池石还是物归原主。(中间还有钱勰(xié)和蒋之奇的调侃劝说,就不赘述了) 苏东坡其实同样是夺人所爱的“惯犯”,1101年,苏轼借了米芾的紫金砚不还,正逢其病重,嘱其子之将砚台随葬,“石痴”米芾当然不舍得割爱,写下《紫金研帖》讨还。 这与写下“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的苏东坡,实在是南辕北辙。 这大概是宋代文人之间交流的“雅趣”吧。张岱(1673年—1752年后)在《陶庵梦忆》中感慨,“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 3《宋史 张方平传》:张方平,南京人。少颖悟绝伦,家贫无书,从人假三史,旬日即归之,曰:“吾已得其详矣。”凡书皆一阅不再读,宋绶、蔡齐以为天下奇才。 4根据专家考证,苏东坡在省试(礼部试)中,考诗赋被黜落,但凭《刑赏忠厚之至论》一文,“策论”名列第二。又在第四场《春秋》对义中取得第一,才顺利通过省试,具备参加殿试的资格。 省试定资格,殿试定名次。 当年殿试试题为《民监赋》、《鸾刀诗》和《重申巽命论》,三张试卷两张诗赋,苏东坡不擅长撰写场屋诗赋,最终名列第四甲,赐进士出身。苏辙名列第五甲,赐同进士出身。 科举中的诗赋,对韵律学要求特别高,不能出韵。 宋人彭乘的《墨客挥犀》记载:“子瞻尝自言平生有三不如人,谓着棋、吃酒、唱曲也。” 就是说,苏东坡是五音不全的人(李清照在《词论》里炮轰了他这一点),所以他科举写诗赋写不好。 其千古名篇《赤壁赋》《后赤壁赋》名为赋,实际是散文。 所以说,考试真的要天时地利。如果那年的考官不是致力于古文运动的欧阳修,苏东坡很有可能被刷下来。 不过苏东坡自己科举时,在诗赋上吃了亏,后来王安石变法,把踢出科举考试内容,苏东坡却坚决反对。 应该是想给那些诗赋写得好的人才,保留一个上升通道,毕竟每个人天赋点不一样,不能一棍子把别人的路堵死了。 当然,苏东坡的反对无效,最终诗赋还是被踢出科举考试了。 后面司马光又把诗赋加回来,宋哲宗再踢出去,反复折腾天下学子,直到天下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