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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五年十月十七,已过霜降,初冬的寒意悄然浸透了京城的砖瓦草木。 定北侯府世子院落的正房里,四角早早燃起了银霜炭。炭火在精致的铜胎珐琅火盆里烧得正旺,偶尔爆出极细微的噼啪声,却不见半点烟尘,只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干燥而匀净的暖意。窗棂上糊着的高丽纸隔绝了外面的冷风,却因室内外的温差,在玻璃窗的内侧凝了一层薄薄的、雾蒙蒙的水汽,将窗外庭院里略显萧索的冬景晕染得朦胧胧胧。 苏绣棠半倚在临窗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紫檀木美人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轻软的银狐皮褥子。她今日穿着一身暖杏色的软缎夹袄,领口和袖缘用浅金色的丝线绣着连绵的缠枝莲纹,下头系着一条月白色的百褶月华裙,裙摆处用同色线绣了疏落的雪花暗纹。长发只松松绾了一个低髻,用一支温润无瑕的羊脂玉长簪固定,除此之外再无饰物。 她手中拿着一册近日“锦棠记”江南总号送来的细目账本,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上,却有些难以聚焦。一连数日了,晨起时那股熟悉的、挥之不去的恶心感,以及白日里时常袭来的、莫名的倦怠与食欲不振,让她心头隐隐盘旋着一个猜测。那猜测如同春日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混杂着茫然与隐约期盼的力量,搅得她心绪难宁。 她试图将注意力拉回账目上,但那些原本清晰分明的数字,此刻却像水中的倒影般晃动模糊。胃里又是一阵轻微的不适翻涌上来,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抬手轻轻按了按额角,将那册账本搁在了身旁的矮几上。指尖无意识地,极轻地拂过依旧平坦的小腹。 门外传来熟悉的、放轻了的脚步声,以及丫鬟低低的问安声。 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外面清冷的空气,随即又被屋内融融的暖意吞没。谢知遥走了进来。他刚下朝回来,身上还穿着深青色的朝服,外头罩着一件玄色暗云纹的锦缎氅衣,肩头似乎还沾着外面微寒的湿气。他在门边的熏笼旁停下,解下氅衣交给迎上来的云织,又伸出双手在熏笼上方暖了暖,待指尖的凉意散去,才转身向榻边走来。 他的目光落在她搁在矮几上的账本,以及她略显苍白、带着淡淡倦意的脸上。 “怎么又把账本拿出来了”他走到榻边,很自然地伸手,将她放在膝上的、有些微凉的手握住,包拢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里,“脸色怎么这样差可是这几日没睡好,还是哪里不舒服”他的眉头微微拧起,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我瞧你这几日胃口也不佳,晨起时云织也说……不如请温太医来请个平安脉吧,也好安心。” 他并未提起那个猜测,但话语里的关切与那隐含的、小心翼翼的期待,苏绣棠却能清晰地感知到。 她抬起眼,望进他写满忧色的眼眸。想说自己无碍,只是冬日懒怠,但那股持续的不适和心头的揣测,让她咽下了到嘴边的话。他的手掌温暖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触感。她沉默了片刻,终于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低:“也好。” 谢知遥见她应允,眼中忧虑未减,却多了几分郑重。他立刻转身,对侍立在门边的云织吩咐:“速去太医院,请温如言温太医过府一趟,就说世子妃有些不适,请他来请个平安脉。”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云织连忙应声,快步退了出去,裙角带起一阵微风。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微响。谢知遥在榻边坐下,依旧握着她的手,拇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她微凉的手背。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里面有担忧,有安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屏息般的等待。 苏绣棠靠回软垫上,闭上眼。她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也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正以一种不同于往常的、略带急促的节奏跳动着。那份猜测,随着他的紧张和这室内的静默,变得愈发清晰,也愈发沉重。 约莫两刻钟后,外头传来通传声。 温太医很快被引了进来。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打理整齐的短须,身上穿着太医官袍,外头罩着一件深灰色的鼠皮坎肩,肩头还带着外面的寒气。进屋后,他先对着谢知遥与苏绣棠躬身行礼,姿态恭敬而从容。 “下官温如言,见过世子,世子妃。” “温太医不必多礼。”谢知遥站起身,虚扶了一下,语气急切,“内子近日精神不济,食欲不振,还时常恶心,劳烦太医仔细瞧瞧。” “下官遵命。”温太医应道,走到榻前。云织早已搬来一个绣墩,备好了迎枕和一方洁白的丝帕。 苏绣棠伸出手腕,轻轻搭在迎枕上。云织将丝帕覆在她腕间。 温太医在绣墩上坐下,先净了手,用一方干净帕子擦拭了指尖,然后才伸出三指,轻轻搭在那方丝帕覆盖的腕脉上。他微微垂眸,屏息凝神,指尖感受着脉搏的跳动。 室内落针可闻。谢知遥站在一旁,双手不自觉地微微握紧,目光紧紧锁在温太医沉静的脸上。苏绣棠则偏过头,望着窗棂上凝结的、正缓缓滑落一道水痕的雾气,心跳莫名地有些失序。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只有温太医指尖细微的调整,和他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良久,温太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随即,那总是带着医者审慎神色的面容,如同春风拂过冰面般,缓缓舒展开来,露出一抹笃定而恭谨的笑容。 他收回手,站起身,后退一步,对着谢知遥与苏绣棠,再次深深一揖。 “恭喜世子,贺喜世子妃。”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异常,带着由衷的喜悦,“世子妃此乃滑脉之象。脉来流利,如珠走盘,圆滑应指,正是喜脉。依脉象沉稳有力、尺部尤显来看,胎气已然初凝,将近两月光景,甚是稳妥安好。” 滑脉。喜脉。将近两月。 这几个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骤然激起了千层浪。 谢知遥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他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空白,似乎没听清,又似乎听清了却无法理解。随即,那空白被一种急剧涌上的、几乎要冲破眼眶的巨大狂喜所取代。他的眼睛骤然亮得惊人,仿佛瞬间点燃了两簇火焰。他猛地转过身,看向榻上的苏绣棠,嘴唇动了动,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他急走两步,似乎想伸手拥抱她,手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停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珍宝。最后,他只是重新紧紧握住了她那只没有盖丝帕的手,握得那么用力,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真、真的”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却又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绣棠,你听到了吗温太医说……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 他的目光灼热地锁着她的脸,仿佛要从她脸上确认这并非梦境。 苏绣棠在他出声时,便已转回了头。温太医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心鼓上,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那盘旋多日的猜测,在这一刻被最权威的言语证实,化作一股汹涌澎湃的、复杂难言的热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心防,席卷了四肢百骸。 惊喜吗有的。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血脉相连的悸动。 茫然吗也有。这个突然降临的小生命,将她的人生轨迹推向了一个全然陌生、需要重新摸索的方向。 责任吗沉甸甸的,压在心口,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归属感。 她下意识地,将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了依旧平坦的小腹。隔着柔软的衣料,那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又仿佛一切都已不同。一个微小的、全新的生命,正在那里悄然扎根、生长,连接着她的血脉,也连接着她和眼前这个狂喜得失了方寸的男人。 她抬起眼,对上谢知遥那双盛满了璀璨星光与无尽爱意的眼眸。他脸上的笑容如此灿烂,如此不加掩饰,那纯粹的喜悦感染了她。她唇边那抹起初有些僵硬、有些复杂的弧度,渐渐软化,加深,最终化为一个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真实的笑意。她轻轻点了点头,眼眶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热。 “嗯,听到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却异常清晰。 温太医垂手恭立在一旁,脸上带着善意的微笑,待这对新婚夫妇初闻喜讯的激动稍缓,才又上前一步,温声补充道:“世子妃脉象虽稳,但孕期头三月,仍需多加注意。饮食宜清淡而营养,忌食寒凉、辛辣、油腻之物。心境务求舒畅平和,切忌大悲大喜,忧思劳神。日常起居需有节,避免久坐久立,亦不可过度劳累。下官会定期过府请脉,随时调整安胎方略。” 谢知遥此时已稍稍冷静下来,但那份喜悦依旧在他眉梢眼角跳跃。他听得极其认真,仿佛要将温太医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连连点头:“有劳温太医,本世子记下了。日后还需太医多多费心。”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温太医躬身,“若世子妃无其他不适,下官便先行告退,稍后会拟好详细的饮食起居注意事项及第一剂安胎方子,遣人送来。” 送走温太医,世子院落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如同煮沸的水般,骤然欢腾起来。 消息是瞒不住的,也无需隐瞒。云织第一个红了眼眶,却是喜极而泣,她连忙指挥着小丫鬟们收拾屋子,又将火盆里的炭拨得更旺些,嘴里念叨着:“姑娘……不,世子妃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可千万不能着凉……” 其他的丫鬟婆子也纷纷上前道贺,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的笑容。 谢知遥片刻也等不得,亲自扶着苏绣棠,小心翼翼地,仿佛她是什么琉璃做的,一路慢慢走到正院。 定北侯谢凛与夫人柳氏正在暖阁里说话。听闻儿子儿媳这个时辰过来,柳氏还有些诧异。待看到谢知遥那掩饰不住的、几乎要飞扬起来的眉眼,以及他搀扶着苏绣棠那小心翼翼到近乎夸张的姿态,再结合苏绣棠脸上那层淡淡的、不同于病弱的红晕,柳氏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念头倏然闪过。 “父亲,母亲,”谢知遥的声音都比平日高昂了三分,他扶着苏绣棠站定,咧开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宣布,“温太医刚诊过脉,绣棠她有喜了!快两个月了!” 暖阁内霎时一静。 柳氏手里的茶盏“哐当”一声轻响,险些没拿稳。她猛地站起身,脸上瞬间绽开巨大而惊喜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因这笑容而舒展开来。她几步上前,顾不上礼仪,一把拉住苏绣棠的手,连声道:“真的哎呀!老天保佑!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快,快坐下!可不敢站着累着!” 她不由分说地将苏绣棠按到铺着厚厚锦垫的椅子上,自己也在旁边坐下,目光在她脸上和腹部来回逡巡,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定北侯谢凛握着茶杯的手,也在空中停顿了一瞬。他抬起眼皮,目光先是落在儿子那毫不掩饰的狂喜面孔上,随即缓缓移到苏绣棠沉静中带着温柔的脸上,最后,似乎极快地扫过她的小腹。他那张惯常严肃、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欣慰。他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低沉,却比平日多了一丝温度: “嗯。此乃大喜。府中一应事务,需更加精心,不可有半分差池。” 这话是对柳氏说的,目光却包含了赞许,看向苏绣棠。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柳氏迭声应道,立刻进入了状态,转头就对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妈妈吩咐起来,“快,立刻将世子妃院里份例再提一等,吃食用度务必拣最好的、最细致的来!拨两个最有经验、最稳妥的嬷嬷过去伺候,再调一个擅长做药膳和滋补汤水的厨娘……还有,那些厚重的帐幔都换了,要轻软透气的,炭火也要时时看着,不能太燥……哎哟,要准备的太多了!” 她絮絮叨叨,却条理分明,每一项安排都透着过来人的周到与关切。吩咐完了,她又拉着苏绣棠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语重心长:“好孩子,这头三个月最是要紧,万不能大意。那些劳心费神、操心费力的事,暂且都放一放,交给底下可靠的人去做。想吃什么,用什么,或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千万别忍着,一定要说。如今你可是咱们府里最最金贵的人了。” 说着,她又看向谢知遥,嗔怪中带着欢喜:“遥儿,你如今可是要当爹的人了,公务再忙,也得记着多体贴绣棠,多陪陪她,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没轻没重、毛毛躁躁的。” 谢知遥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平日世子的沉稳,只咧着嘴笑,连连点头:“母亲放心,儿子晓得,一定照顾好绣棠。” 从正院暖阁出来,回到世子院落,苏绣棠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个被重新精心布置过的、更加温暖柔软的世界。院中洒扫得不见一丝尘垢,回廊下新添了几盆耐寒的、开得正好的绿萼梅,幽香暗浮。屋内炭火温暖依旧,帐幔果然换成了更轻软的云霞纱,桌上的茶具也换成了触手温润的暖玉杯。云织带着几个小丫鬟,正轻手轻脚地将一些棱角分明的家具边角用软棉布细细包裹起来。 每一个见到她的仆从,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而喜悦地向她行礼道贺。那目光里的祝福是真挚的,这院落里的每一处细节变化,都无声地宣告着她身份和状态的转变,以及这个家族对她腹中那个尚未成形的小生命,是何等的珍视与期待。 先前那份微妙的茫然与不确定,在这无处不在的、细致入微的关怀与欢喜氛围中,如同春阳下的薄雪,悄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踏实的幸福感,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与这个家族血脉交融的归属感。 夜深人静,谢知遥去了书房处理一些紧急公文。苏绣棠沐浴后,换了一身更加柔软舒适的寝衣,却没有立刻歇下。她让云织取来一个巴掌大的小笸箩,里面装着各色柔软的细棉布和丝线。 她在灯下坐下,就着明亮而柔和的烛光,挑选了一块最细腻柔软的月白色棉布,又拣出几缕淡雅的天青色和樱草黄色的丝线。然后,她拿起针,开始一针一线,细细缝制起来。针脚细密匀称,布料在她指尖服帖地折叠、缝合,渐渐显出一个极其小巧的、不足巴掌大的轮廓——那是一件婴儿的贴身肚兜。 烛光跳跃,在她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柔,仿佛手下不是布料,而是易碎的梦。指尖偶尔拂过那柔软的棉布,心尖便也跟着软了一下。 孩子。 她在心中无声地低语,指尖的动作愈发温柔。 你来得有些突然,让娘亲都有些措手不及。 但……来得正好。 娘亲会好好保护你,用尽全力,给你一个安稳、温暖、充满爱意的家。 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曾经给予娘亲的那样。 这悄然孕育的新生命,仿佛穿越了生死与时光,成了逝去的父母送给她的、一份连接着过往最深痛伤痕与未来最温柔期盼的、最珍贵的礼物。 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淡淡墨香和室外寒意的谢知遥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灯下专注缝制的苏绣棠,以及她手中那件小得不可思议的、月白色的物事。 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撞了一下,放轻脚步走过去。 苏绣棠察觉到他的靠近,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烛光在她眼中流转。 谢知遥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将她连同那件未完成的小肚兜一起,轻轻拥入怀中。他的下颌轻蹭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温柔,带着无尽的怜爱:“别太劳神,仔细眼睛。以后,我陪着你,我们一起给他做。做什么都行。” 苏绣棠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上,鼻尖是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她放松身体,轻声道:“嗯。西北商路的事,勘探有阿青在前头,具体的细节筹划,我可以先放一放,只把握大方向就好。‘锦棠记’的日常事务,有江南的林微雨和京中的各位管事,我也可远程把控。只是……”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柔软的布料,“日后怕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立刻去做了。” 谢知遥将她拥得更紧些,低头吻了吻她的发丝,声音里满是笃定与憧憬:“无妨。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来。从此以后,不再是我们两个人的路,是我们三个人的了。” 苏绣棠闭上眼,唇边漾开宁静而幸福的笑意。 是的,三个人的路了。 复仇的烈焰早已熄灭,权力的漩涡暂告段落。这条名为“家”、名为“生命延续”的新程,虽然充满了未知的挑战与需要重新适应的变化,却因为腹中这悄然萌发的生机,因为身边这人毫无保留的爱与支持,因为整个家族温暖的期待与守护,而显得如此踏实,如此充满希望,如此……锦绣璀璨。 这不仅仅是血脉的延续,更是她与谢知遥携手构建的这片“山河”里,即将添上的、最生机勃勃、也最温暖动人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