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忙里偷闲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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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紧张有序的改革准备中，时间过得总是那么快。一晃而过之后，是涂山城的深秋，一个金与红肆意泼染的时节。 凛冬的寒意尚在酝酿，但清晨的空气已带着刀锋般的清冽。东书房庭院里，那几株高大的银杏和枫树，仿佛一夜之间被点着了，金黄的、火红的叶片层层叠叠，在晨光中燃烧着最后的绚烂，又随着每一阵微凉的秋风，簌簌飘落，将青石板小径和院角的石桌石凳铺得厚厚一层。 令狐蕃离踏着这层松软的“秋毯”推门而入，带进一股清冷又带着草木枯香的气息。室内暖意融融，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涂山容容正对着一份摊开的《涂山城冬季炭火配给预案》凝神思索。 她今日穿了件暖杏色的高领夹袄，领口和袖口滚着细密的同色毛边，衬得她玉白的脸庞愈发温润。长发挽成一个简洁的圆髻，发间只别了一支素雅的木簪，簪头雕刻成一片小小的银杏叶，倒与窗外的景致相映成趣。 “容容姐。”令狐蕃离轻声唤道，脱下带着寒气的外衫。 涂山容容闻声抬头，碧眸在透过窗棂的晨光下清澈如水，看到是他，唇角漾开浅浅笑意： “今日来的倒是早上一些，不过正好。帮我把这份预案里，各坊市人口户数的最新核对数据标出来，和上月的数据做个对比增减图，要直观些。” 她指了指案头一份厚厚的户籍册。 “好。”令狐蕃离应下，走到自己书案后坐下，立刻投入工作。室内一时只有翻动书页和笔尖沙沙的声响。 窗外，秋风又起，卷起更多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容容批阅完预案，放下笔，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落叶覆盖的、显得有些萧瑟杂乱的庭院，轻轻叹了口气： “又是一年叶落时。这满院的叶子，也该清一清了。”她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腰肢，“今日平儿受命去了周边巡查，今日这活儿，看来得我们自己动手。” 说着，容容回眸看向令狐蕃离。 “蕃离可愿助我一臂之力么” 闻言时，令狐蕃离也正好完成了手上的图表，闻言立刻抬头：“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涂山容容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和跃跃欲试的神情，莞尔一笑： “好。不过，扫之前，先帮我捡些完整的、颜色好的叶子回来。” 她指了指庭院里那几株枫树和银杏，“要叶形完整，脉络清晰的。金黄的银杏叶，火红的枫叶，各要十来片。” “可是要做书签”令狐蕃离有些猜测道。 “嗯，你猜的不错。” 涂山容容走到窗边，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窗棂，目光落在那些绚丽的落叶上，“夹在书里做书签，或是压在厚书下做成标本，都是冬日里的一点念想。尤其是这深秋最后的颜色，最是浓烈纯粹。” 令狐蕃离恍然，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暖意和钦佩。容容总是能在最寻常的事物里，发现并留住美好。他立刻应道：“好。保证挑最好的。” 他随即起身，拿起角落的竹篾笤帚和一个空的小竹篮，推门走进了庭院。深秋清晨的空气带着刺骨的凉意，却格外清爽。 深吸一口气，开始认真地在一地落叶中挑选起来。金灿灿的银杏叶像一把把小扇子，火红的枫叶则如同燃烧的火焰。他蹲下身，仔细翻看着，避开那些有虫蛀或破损的，只选那些色泽饱满、叶脉清晰、形状完美的，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篮里。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桠，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也落在篮中渐渐堆积的金红之上。 涂山容容站在书房的窗内，隔着窗棂静静看着庭院中那个忙碌的身影。 少年弯着腰，动作轻快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认真，在满地枯叶中仔细挑选着“珍宝”。深秋清冷的阳光勾勒出他挺拔又略显单薄的轮廓，那认真的模样，竟比满庭秋色更让她心头微动。她唇边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转身去泡了一壶滚烫的姜枣茶。 当令狐蕃离提着小半篮精心挑选的、色彩斑斓的落叶回到书房时，额头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鼻尖冻得微红。 “这些如何”他将竹篮递到容容面前。 “只是做书签标本只用罢了，也不是什么宝物……给，擦擦汗吧，别着了风寒。” 容容看着他，轻叹一声，递出手里准备好的帕子给他后，才仔细看去。 篮中的叶子果然都是精挑细选，金黄银杏叶片片完整，边缘没有一丝枯焦；枫叶更是红得炽烈，叶脉清晰如画，在晨光下仿佛带着生命力。她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 “挑得极好！这品相，比平儿往年捡的还要漂亮。”她拿起一片红得耀眼的枫叶，对着光线看了看，“尤其是这片，红得真透。” 得到夸奖，令狐蕃离脸上也扬起笑容，方才在院中的寒意似乎都被驱散了。 “像是大当家的红色。” 看着容容手中的那片枫叶，令狐蕃离随即说道。 而容容听了一愣，点了点头，“对，你说的不错，是像姐姐的红色。” 就在这个时候，容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手中的枫叶放回竹篮之中，转身便过来一杯茶。 “快喝口热的暖暖。” 容容将一杯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姜香和枣甜的茶塞进他手里，“喝完茶，叶子的事先放放，正事还没完呢，我们还得扫院子去。” “嗯，好。”令狐蕃离捧着暖乎乎的茶杯，几口喝下，一股暖流从喉间直通四肢百骸，精神也为之一振。就在这之间，容容转身出去，不一会又拿了一把小扫帚回来。等他放下杯子，两人便一起来到院子里。 令狐蕃离是清扫的主力。宽大的竹篾笤帚在他手中挥舞起来，带着少年特有的力气和一股子要把这满院“秋愁”一扫而光的劲头。他先将小径上的落叶扫到两边，堆成一条条金色的“堤岸”，然后又将石桌石凳周围的落叶拢成几大堆。 那动作大开大合，落叶被扫起时发出哗啦啦的悦耳声响。 容容披了件同色的薄绒披风，一开始跟在令狐蕃离身后，拿着小扫帚也兴致勃勃的扫着，但是眼见少年干的起劲，便走到了廊下，倚着廊柱，看着令狐蕃离忙碌。偶尔指点一句： “墙角那丛竹子下的叶子也别忘了，积久了沤烂了根。” “石凳底下也扫扫干净。” 令狐蕃离应着，一点点扫到庭院最深处，一处背阴的角落，那里常年湿气较重，落叶堆积得尤其厚实，还混合着一些枯枝和经年的尘土。他用力挥动笤帚，将厚厚的落叶层掀起。 突然，“哐当”一声闷响！ 笤帚似乎撞到了一个埋在落叶深处的、硬邦邦的东西。 “是石头” 令狐蕃离停下动作，用笤帚头拨开覆盖在上面的枯叶和泥土。一个陈旧的、约莫一尺见方的樟木箱子露出了大半。箱子表面沾满了泥污，边角有些腐朽，铜制的锁扣也锈迹斑斑，显然被遗忘在这里很久了。 “容容姐！这里有个箱子！” 令狐蕃离惊讶地喊道。 容容闻言，也好奇地走了过来。她蹲下身，用手帕拂去箱子表面的浮土和落叶，仔细打量着。 “这箱子……样式很老，像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怎么会埋在这里”她眼中也带着疑惑。 “要打开看看吗”令狐蕃离问道。 容容点点头：“小心点，锁扣锈死了，别硬掰，看看能不能把整个箱子搬出来。” 令狐蕃离放下笤帚，双手抓住箱子两边，用力一提。箱子比他想象的要沉不少，但还在他力气范围内。他将箱子整个从落叶和泥土中拖了出来，搬到廊下光线明亮的地方。 容容随即找来一块湿布，仔细擦拭掉箱子表面的泥污，露出深褐色的樟木纹理。锁扣果然锈死了，她用一根细簪子小心地拨弄了几下，纹丝不动。 “看来得用点‘非常手段’了。” 容容无奈地笑笑，指尖微动，一缕极细的、带着锐利气息的绿色妖力凝聚在指尖，如同最精巧的刻刀。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妖力，精准地切割在锈死的锁芯内部。 “咔哒”一声轻响，锁扣应声而开！ 而在锁开之后，容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考古般的谨慎，缓缓掀开了沉重的樟木箱盖。 一股浓烈的樟脑味混合着陈年纸张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箱子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厚厚一摞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好奇。涂山容容小心地解开油布上的细绳，一层层揭开。 里面露出的，是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厚厚一叠泛黄的旧画稿。 容容拿起最上面一张，轻轻展开。纸张已经发黄变脆，但上面的墨迹依旧清晰。画的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淡绿色小袄的小女孩，正坐在秋千上，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那笔触稚嫩却充满灵气，透着浓浓的童真和快乐。 “这是……” 容容看着画上的小女孩，碧眸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讶和难以置信的追忆，随即化为一片温柔的涟漪。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画中女孩的笑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是我啊，我说为什么会在这边。” 令狐蕃离也凑过来看，画上的小女孩，眉眼轮廓依稀能看出容容姐的影子，只是更加稚气未脱，无忧无虑。 “容容姐小时候”他惊讶道。 “嗯，大概……换算成人类，大约五六岁时候的样子。” 涂山容容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久远的怀念。她又翻看下面的画稿。有画她蹲在花圃边认真看蚂蚁搬家的，有画她抱着一个巨大的桃子啃得满脸汁水的，还有画她因为练字不认真被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高上许多的女子板着脸训斥，委屈巴巴掉金豆子的……每一张都捕捉了童年最生动的瞬间，充满了生活气息和浓浓的爱意。 “以前小的时候，还不像今天有那么多的事情。我喜欢玩，在涂山城内，在涂山城外都好。只要跟在姐姐身后，去哪里玩我都开心。只不过，后来…………就不去了。” 容容的声音暗暗的失落了一些，眉眼也不像方才明媚。令狐蕃离明显的察觉到似乎是有什么隐情，但是也终究没问出口。他只好指着那个红色身影，转移话题： “这画风……是大当家” 令狐蕃离看着那些笔触，猜测道。 涂山容容点点头，在岔开话题之后，她也好似摆脱了什么一样，带着一丝感慨： “是姐姐。姐姐不善言辞，但是行动之中，对我们的关心和爱护是真的。这一点，你从她对东方月初也能看出来吧虽说他总是在姐姐那里碰钉子，但，姐姐也没有恼他。” 说着，她翻到箱子最底层，除了画稿，还有几件小小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只掉了漆的拨浪鼓，几颗磨得圆润的彩色小石头……都是些不值钱却充满童年回忆的小物件。 “这些东西，怎么会被埋在这里”令狐蕃离不解。 容容轻轻抚摸着那件小小的旧袄，陷入了回忆： “想起来了……大概是很多年前，这院子翻修成东书房时，原来的杂物房拆了。这些东西当时觉得用不上了，又舍不得丢，就随便找了个箱子装着，大概是被遗忘在角落，后来又被落叶和尘土埋住了……” 她摇摇头，语气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和一丝宿命般的感慨，“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竟被你这小扫帚给‘扫’出来了。” 她将画稿和小物件一件件取出，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回廊，温暖地洒在那些泛黄的旧物上，也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樟脑味、旧纸的气息、落叶的枯香，还有一种穿越时光而来的、温暖而宁静的氛围。 容容拿起那张画着秋千上小女孩的画稿，看了许久，然后递到令狐蕃离面前，碧眸中流转着温柔的光芒，带着一丝分享秘密般的亲昵：“喏，看看，是不是比你那天画的，要灵动许多” 令狐蕃离接过画稿，看着画中那个笑得无忧无虑、露出小虎牙的小女孩，再看看眼前温柔浅笑、眉宇间却沉淀着无数责任与心事的容容姐，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但是，现在的……也很好！”他一时找不到更贴切的词。 容容被他略显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回答逗笑了，笑声清越，如同檐下被秋风吹响的风铃。 她伸出手，像对待那个画中的小女孩一样，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感情： “傻小子，从哪儿学来的不到家的油嘴滑舌。你呀，别学东方月初那套。” 令狐蕃离看着容容眼中盛满的笑意和阳光，还有廊下那些承载着时光记忆的旧物，只觉得深秋午后的阳光从未如此温暖过。 那些枯燥的预案、户籍数据，仿佛都暂时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满庭秋色、一箱旧时光，和身边人温柔的笑靥。 “不过，这些‘宝贝’，可比扫干净的院子珍贵多了。” 涂山容容将画稿和旧物小心地重新包好，放进那个被清理干净的樟木箱里。 “蕃离，谢谢你。不仅扫净了落叶，还帮我扫出了……这么珍贵的回忆。” 令狐蕃离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像被那秋阳晒透了一般，他抿了抿唇，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哪怕是听桓城玉出谋划策，与熊澜震商讨科举试题，或者再去和洛姝辩论律法，都不至于像此时一样， 他只好拿起笤帚：“那……剩下的叶子，我还接着扫” “扫！”容容笑着点头，也挽起了自己的袖子，“一起！扫完了，新到的枫糖桂花饮，庆祝我们今日的‘寻宝’大捷如何！” 她拿起回那把较小的笤帚，走下回廊，加入了扫落叶的行列。 庭院里，金红交织的落叶在两人的笤帚下再次飞舞起来，沙沙作响，如同秋日最后的低语。 阳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樟木箱静静地放在廊下，箱盖敞开，里面封存的旧时光仿佛也被这深秋的暖阳唤醒，无声地流淌出来，融入了这清扫落叶的寻常午后，让这份深秋的陪伴，染上了一层温暖而珍贵的琥珀色光泽。 “我听说，你们最近正在商量科举的命题” 容容忽然问道。 “嗯，我和澜震城玉，整理了大量材料，也请了不少专家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讨论和制定命题……或许还要些时间。加上改革的准备以及洛姝那边，暂定的时间，来年秋天。” 说着，令狐蕃离动作一停。 “容容姐以为，叫秋闱如何” “好名字。如果有什么困难，别忘了随时和我说。” “好。” 两人相视一笑。 初雪尚未来临，但心头的暖意，已足以抵御即将到来的寒冬，破解前行路上的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