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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涂山的清晨总是带着一丝甜腻的花香和若有若无的妖气。令狐蕃离深吸一口气,成年形态的身体让他有些不习惯,但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远行的期许与沉重。 一切行装都已打点完毕,只待出发了。 不过在出发前,令狐蕃离还有一件事情要做才行。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宽大的衣袍,这身衣服不会引人注目。只是衣襟袖口处用同色丝线绣着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狐尾纹样,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怀。 “蕃离,都准备好了” 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平儿款步走来,她看着眼前令狐蕃离如今的模样,面露惊奇,“不错不错,真是好一个少年郎。” “平儿姐姐,” 令狐蕃离转过身,礼貌地点头,“都已准备妥当,有劳姐姐费心。” “跟我来吧,”平儿笑了笑,“小姐正在苦情树下,她说你出发前,定会去寻她。” 令狐蕃离耳根微热,心思似乎总也瞒不过那位算无遗策的千面妖容。 他沉默地跟上平儿的脚步,穿过蜿蜒的回廊,走向涂山那座象征着姻缘与思念的巨树。 巨大的苦情巨树下,落英缤纷。粉白的花瓣如同情人的低语,簌簌落下。 树下的石桌前,一抹绿色的倩影正凝神于面前的棋盘。她执白子,对面空无一人,黑子却已落了不少,显然是一场与自己的对弈。 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她柔顺的绿色长发上跳跃,映得那发丝如同最上等的翡翠。她微微侧着头,一手捻着棋子,一手轻轻支着下颌,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那份静美,让令狐蕃离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幅画面。 平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令狐蕃离静静站了片刻,才缓步上前,在她对面坐下,没有立刻出声打扰,只是目光落在棋盘上。棋局精妙,黑白双子纠缠厮杀,看似平和,实则处处暗藏机锋,一如对面之妖。 容容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到来,长长的睫毛低垂,依旧凝视着棋盘。良久,她才轻轻落下一子,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宁静。 “都准备好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如常,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算计,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关切。她并未抬头,目光依旧流连于棋局。 “嗯。” 令狐蕃离应道,“干粮、饮水、盘缠、路引、还有伪装的身份文牒,大家都检查过三遍了,并无疏漏。” “沧盐州不比涂山,道盟那些世家大族盘根错节,规矩多,眼线也多。虽说经化形术足以以假乱真,但言行举止还需格外小心。” 容容终于抬起眼,那双总是眯着的狐狸眼微微睁开了一条缝,流泻出翠玉般的光芒,认真地打量着他。 她的叮嘱细致入微,令狐蕃离心中微暖,点了点头:“我记下了。我会多看,多听,少说。此去主要是暗访,查明沧盐州人族与妖族混居地的真实情况,不会轻易涉险。” “如此便好。”容容复又垂下眼帘,指尖夹起一枚白子,似在思索落处,“平安归来,比什么都重要。账……可以慢慢算,命只有一条。”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令狐蕃离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他看着她,忽然鼓起勇气,再次提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许久的想法。 “容容,”他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与他外表年龄不符的诚恳。 “你……不若此次与我同去涂山之外的世界,远比账本和棋盘来得广阔。有很多地方,人族与妖族比邻而居,虽有摩擦,却也自有其温情脉脉之处。也有很多地方,压迫和偏见依旧根深蒂固,需要被看见,被改变。”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理想的光芒:“我想让你亲眼看看,我想为之奋斗的那个世界,它真实的样子。也想……让你看看我所见的风景。” 容容执棋的手微微一顿。 空气中沉默了片刻,只有苦情树的花瓣无声飘落。 良久,她轻轻将棋子放回棋盒,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惯有的、让人看不透的浅笑,但那双微微睁开的眼中,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被完美隐藏的阴影。 “蕃离可知,”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上了一层薄薄的隔阂,“很多涂山的小妖怪,都十分向往山外的世界。觉得涂山虽好,却方寸之地,无甚意趣。” 令狐蕃离专注地听着。 “但是有一次,一个小狐妖和姐姐,偷偷溜了出去。”容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她和姐姐确实看到了不少新奇有趣的东西,人族市集的热闹,与涂山截然不同。只是……运气不太好,遇上了道盟那些,专门专做‘妖口’生意的贩子。” 令狐蕃离的瞳孔骤然一缩,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握紧。 “他们看那孩子是狐妖,两个落单的小狐,觉得奇货可居。”容容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后怕,只有一种冰冷的、事过境迁的淡漠,“那笼子不大,黑漆漆的,同笼的还有几只吓坏了的小妖。他们商量着是卖去做奴仆,还是取丹剥皮,更划算些。” “……” 令狐蕃离只觉得喉头发紧,一股怒意与心疼交织的情绪涌上心头。 “幸好,大人发现得及时。” 容容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获救的过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棋子,“自那以后,便觉得,其实涂山挺好。账本不会吃人,棋盘也不会关笼子。外面的世界固然广阔,但,或许这苦情树下的一方天地,更为自在安稳。” 她巧妙而委婉地拒绝了。 但是令狐蕃离明白她的意思。 没有直接说不,却用一段尘封的往事,砌起了一堵无形的高墙。这不是不信任令狐蕃离的能力,而是某种深植于内心的、对未知危险的本能规避。她早已习惯了将所有风险和变量都掌控在计算之内,而山外的世界,变量太多。 令狐蕃离看着了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波澜,明白了她的顾虑。他心中虽有失落,却更多是理解与疼惜。 他沉默了一下,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冲淡了方才略显凝重的气氛,也让他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显得柔和了许多: “是蕃离考虑不周了。容容说得对,涂山很好,苦情树下更是天下最安宁之所。”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抬头望了望透过枝叶洒下的、变得有些灿烂的阳光: “说起来,今日似乎是道盟的七夕佳节。” 容容微微一怔,似乎才想起这个日子,眯眼笑道: “哦是吗涂山不过人间的节日。怎么,蕃离有心仪的女子,要赶着去送巧果” 她的打趣让令狐蕃离耳根更热,他摇摇头,神情变得有些郑重,又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笨拙。他从腰间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同样朴素的小木盒。 “我不知涂山不过七夕。” 他声音低了几分,双手将木盒递了过去,“但此去,不知何时能归。此物……是我闲暇时自己雕的,手艺粗糙,不堪入目,更不敢用好木料糟蹋了。只是……聊表心意,望莫要嫌弃。” 容容看着他难得局促的样子,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她接过那毫不起眼的木盒,打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根木簪。 簪体是常见的桃木,打磨得还算光滑,但细节处能看出雕琢者的生疏和小心翼翼。簪头被雕成了一朵简朴的五瓣花形,每一片花瓣都似乎用了极大的耐心去勾勒,虽不精致,却透着一股全神贯注的用心。 这确实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甚至有些拙劣。但以令狐蕃离的年纪,以及他平日忙碌涂山内阁上下而非雕工的事实,能做出这样一件成品,其中花费的心力可想而知。 容容静静地看了那木簪几秒,脸上惯有的浅淡笑容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真实、更柔和的神情。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紧张得几乎要屏住呼吸的少年,忽然莞尔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过湖面,漾开真实的涟漪。 “很好看。” 她轻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我很喜欢。” 她伸出手,指尖掠过鬓角,轻轻解开了束发的丝带。霎时间,如同翡翠瀑布流淌而下,柔顺光泽的绿色长发披散下来,衬得她白皙的肌肤愈发剔透。 她将那只木簪递还给令狐蕃离,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狡黠的期待: “既是七夕赠礼,那便有劳蕃离,替我绾上可好” 令狐蕃离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容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握着那根还带着她指尖微凉温度的木簪,他的手心有些冒汗。为女子绾发……这是极其亲近之人才会做的事。 他看着容容鼓励的、带着笑意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和微微颤抖的手,站起身,走到她的身后。 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清雅的香气,如同初春的嫩叶与晨露混合的味道。他小心翼翼地拢起她丰厚柔滑的长发,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成年男子的体型让他能轻松地完成这个动作,但内心的紧张却让他手指笨拙。 生怕扯痛了她,生怕绾得不好看,生怕……亵渎了这份突如其来的亲密。 容容却似乎浑然不觉他的紧张。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棋盘上,仿佛身后只是一位技艺娴熟的发型师。她执起一枚白子,轻轻落下。 “该你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棋局对弈时的专注。 令狐蕃离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一边努力与手中的青丝和木簪“搏斗”,一边将目光投向棋盘。黑白局势瞬间映入脑海。 他略一思索,开口道:“左上星位,三之十七,扳。” 容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依言伸出纤纤玉指,替他落下了黑子。她的应对随即而来。 令狐蕃离一边艰难地试图将头发绾成一个稳固的发髻,一边继续口述:“右下小目,七之四,断。” 容容再次落子。 一场奇特的博弈在这苦情树下展开。她手执白子,依据他的指令落下黑子。两人一来一往,落子声清脆,伴随着令狐蕃离偶尔因为头发绾得不顺而发出的极轻的吸气声,以及容容几不可闻的低低轻笑。 棋局风云变幻,攻守易势。 令狐蕃离虽大部分心神在手上,但棋力本就不弱,与容容斗得旗鼓相当。而在他磕磕绊绊的努力下,一个略显松散、却意外有种随性美感的发髻终于成型,那根粗糙的桃木簪斜斜插入发间,固定住了这份“成果”。 他退回座位,悄悄松了口气,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发丝的柔滑触感和温度。 棋局已至中盘,越发激烈。两人不再交谈,只有落子声和偶尔简短至极的指令。阳光偏移,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仿佛交融在一起。 最终,一盘棋下至官子阶段,已是难分难解,几成和棋之势。 令狐蕃离看着棋盘,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对面的容容。她发间那根他亲手雕琢、亲手绾上的木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心中的理想,那份自知晓身世、目睹不平后便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和迫切。他想要说给她听,想要她知道他为何而去,为何而战。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打破了棋局终了后的宁静: “容容,”他问。 “倘若祖宗不足惧,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我想让人族和妖族,能像这苦情树的蒲公英种子一样,自由自在的选择生长之地,不必困于血脉出身,还天下众生以选择之权。你……以为可否” 他的问题掷地有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纯粹和勇毅,却也带着超乎年龄的深思熟虑。 容容正准备收拢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抬起头,第一次彻底睁开了那双总是眯着的狐狸眼,翠绿色的眼眸如同最深沉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令狐蕃离坚定而期待的身影。她看了他很久,很久。 空气中弥漫着苦情花甜香的寂静。 最终,她眼中深邃的光芒缓缓收敛,重新眯成了两条熟悉的、弯弯的缝。她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评价他那惊世骇俗的宣言,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只是在她身后,一条毛茸茸的、柔软的狐狸尾巴轻轻探出,优雅地卷起一直放在石桌旁的一只小巧精致的酒坛,稳稳地送到了令狐蕃离的面前。 坛泥陈旧,上面似乎还贴着泛黄的封条,散发着淡淡的、清冽的梅子香气。 容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那种带着一丝慵懒和算计的语调,笑意盈盈,仿佛刚才那段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 “倘若……【天命可破】。” 她歪着头,看着那坛酒,意有所指,“若有人宁愿碎了宝玉,也要听个响动……”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令狐蕃离,笑容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纵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我倒是不介意,烧了几本账本,给他当纸钱壮行。” 令狐蕃离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梅子酒,又抬头看向容容那笑眯眯的脸庞。 他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给了他一个更重要的承诺。她不在乎他是否天真,是否狂妄,甚至是否会将一切搅得天翻地覆。若他真要去撞得头破血流,去碎玉听响,那么她,涂山容容,愿意付出代价,陪他疯这一场。 这不是赞许,是近乎宠溺的支持。 令狐蕃离的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填满了,酸涩而又滚烫。他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坛沉甸甸的梅子酒。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平儿轻柔的提醒声:“小姐,蕃离,时辰快到了。” 令狐蕃离站起身,将酒坛小心地收好。他对着容容,深深地作了一揖。 “容容,保重。” “一路小心。”容容微笑着,抬手轻轻碰了碰发间那根粗糙的木簪,“礼,我很喜欢。” 令狐蕃离最后看了她一眼,似乎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带着那根他送的木簪、坐在苦情花雨中的模样,深深烙进心底。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带着不应有的沉重,也带着破玉碎天的勇气。 容容依旧坐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花径尽头。 良久,她指尖轻轻捻起一枚白色棋子,敲在棋盘上,发出清脆一响。 她低头,看着那几乎已成和局的棋盘,唇角弯起一个极深的、真实的弧度。 “天命么……或许,真的有点意思了。” 微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发间那朵桃木雕成的、笨拙而真诚的五瓣花。 “七夕快乐,笨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