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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垒砌的墙壁沁着深冬的寒意,渗出的水珠沿着凹凸不平的表面缓慢蜿蜒,最终在墙角汇成一小片污浊的水洼,倒映着高处那唯一一扇巴掌大、嵌着铁栏的气窗外,一片惨淡灰白的天光。 空气凝滞,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霉味、铁锈味,以及一种更为隐蔽、却无论如何也洗刷不净的、源自石缝深处的、淡淡的血腥气。 这里的一切都是沉重而压抑的:厚重的铁门,碗口粗的铁栏,墙壁上黯淡却依旧令人心悸的禁锢符纹,以及那在死寂中分外清晰的、一滴,又一滴,仿佛永无止境的水滴声。 两根乌黑发亮、刻满细密符咒的沉重铁链,从墙壁深处的机括延伸出来,如同两条阴毒的蟒蛇,冰冷而精准地洞穿了墙角那个身影的双侧琵琶骨,将她以一种无法挣脱的姿态,半悬半靠地“钉”在石壁之上。 锁链贯穿处,灰褐色的粗糙囚服被暗红色的血痂浸透,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与萎缩。 妖力被彻底封锁,曾经翻江倒海、令沧盐州闻之色变的沧盐江妖王蛟霖,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幽蓝的竖瞳,在昏暗中依旧保持着一种非人的深邃与平静,映着气窗投下的微光,无喜无悲,仿佛一潭冻结了数百年的寒潭之水。 铁门锁链滑动的刺耳声响打破了囚室近乎永恒的寂静。 令狐蕃离提着一个朴素的食盒,独自走了进来,反手又将门掩上,将那点来自外界的声音重新隔绝。 他没有穿那身象征权力的官服,只是一件半旧的玄青色棉袍,外罩挡风的裘氅也沾了些许尘土。 头发简单地束起,几缕碎发不受控制地垂落额前,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疲惫,眼窝深陷,下颌与唇周冒出了一片青黑色的、凌乱的胡茬,让他原本清俊的面容平添了十分沧桑与冷硬。 他的眼神像是被这场刚刚平息、却余烬未冷的战火灼烧过,又像被无数深夜的思虑与决断反复磋磨,沉淀下一种近乎实质的沉重与锐利,原有的温润算计被掩盖得几乎无迹可寻。 他径直走到囚室内唯一那张简陋的木桌旁,将食盒放下。 打开盒盖,里面并非敷衍的牢饭:一整只烤得金黄酥脆、油脂尚在滋滋微响的肥鸡,一大碟切得厚薄均匀、酱色浓郁的卤牛肉,两样绿油油的时蔬,还有一壶酒,两只粗陶酒杯。 令狐蕃离沉默地撕下半只鸡,又拨了多半牛肉和蔬菜到一个空碗里,倒满一杯酒,将碗和酒杯推向桌子另一端,正对着墙角蛟霖的方向。 然后,他坐了下来,抓起另外半只鸡,没有任何仪态可言地大口撕咬起来,油腻沾满了手指和嘴角也浑不在意,又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吃得很快,很用力,吞咽时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淤积在胸口的、难以言说的块垒。 蛟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移动,从他那粗糙的吃相,扫过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与紧绷,最后落在他那双指节分明、却似乎比记忆中人形时更沉稳有力的手上。许久,她才极轻地嗤笑一声,声音因久未开口和伤势而低哑干涩: “呵……几日不见,令狐大人倒是……颇有几分气象了。” 令狐蕃离咀嚼的动作略略一顿,抬眼,隔着桌上食物的热气与昏暗的光线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又灌下一杯酒。 “不是那主簿的谨小慎微,也不是过客谋取时的算计深沉……” 蛟霖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点评一件与己无关的古物, “倒让我想起一些故纸堆里的记载。传说上古之年,王权长明尚未称尊,于草莽中聚众,与人争,亦与妖争,每每殚精竭虑,夙夜难眠,于军帐之中独对舆图时,大约便是……阁下如今这副形容吧。”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被锁链牵扯得生疼的姿势,铁链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摩擦声: “形销骨立,眼藏烽烟,胡茬满面却难掩锋芒……都是为了胸中那一口气,那一方天地。只不过,” 她顿了一下,幽蓝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令狐蕃离,“一个是为了带着人族,从妖族手中,生生抢出一片立足喘息之地;而你,令狐蕃离,殚精竭虑,赌上一切,流了这么多的血……却是想证明,妖与人,或许能在同一片天下,找到共存之途。起点背道而驰,这份‘孤注一掷’的执着,倒是一脉相承。” 令狐蕃离听着,撕咬鸡肉的动作没有停,只是眼神似乎更暗沉了几分。他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杯中微微荡漾的浑浊液体。 “这几日,外面看守换班,嗓门总是不小。” 蛟霖的目光转向厚重的铁门,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外面那条幽深走廊的尽头,“他们聊你如何雷厉风行。张家的家主,李家的长老,还有那些平日里鼻孔朝天的嫡系子弟……一个个被拖出去,拖到那些刚刚埋完亲人、眼睛里还冒着火的百姓面前。历数罪状,勾结妖族,背刺同袍,祸乱州郡……然后,咔嚓。” 她做了一个极其轻微的下劈手势,锁链随之轻响。 “家产充公,田亩重分,昔日的高门大院,如今不是贴上封条,就是改了学堂、仓廪……好手段。戡平叛乱,肃清内患,收拢权柄……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纯粹的陈述,“如今这沧盐州上下,还有哪个声音,敢不对你令狐大人俯首帖耳你终于可以放手施为了。听说,连沧盐江里最后那些不成气候、又不肯低头的水族刺头,你派去的人也在着手清理了……恭喜。”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令狐蕃离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冰冷的湖面下涌动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承认的波澜: “你终于,彻彻底底地,跨过了我这一关。用你兄弟熊澜郗的血,用这千寻城小半的废墟,用你手里那柄如今已无人能挡的‘法’与‘剑’,证明了你的路,至少在这里,行得通。将士肯效死,百姓愿归心……或许,你那‘人妖同权’的梦,真有做成的一天也说不定。” “咔。” 令狐蕃离将手里啃得干干净净的鸡腿骨扔回食盒,声音不大,在寂静的囚室里却格外清晰。 他拿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咕咚咕咚连灌了好几大口,直到壶中酒液少了小半,才重重地将酒壶砸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掺了多少水……” 他抬手用袖口胡乱擦了下嘴角和下巴的油渍与酒渍,声音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与一股压抑着的什么。 “酒喝不醉。” 他抬起头,目光如冷电般射向蛟霖,先前那点恍惚的疲惫似乎被这眼神彻底驱散,只剩下冰冷的清醒与某种近乎残酷的直白:“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蛟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慢慢敛去了。 “我来,就是知会你一声。” 令狐蕃离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铁,砸在阴冷的空气里,“对你的公审,定在三日之后。沧盐州这几年,尤其是这最后一个多月,死在你们手里的每一个百姓——渔村的,县城的,盐路上的……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脸,他们的冤屈,都会有人当着全城幸存者的面,一桩桩,一件件,念出来。” 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木桌和那未曾动过的碗盏,目光锁死蛟霖: “还有我兄弟,熊澜郗。他跟着我从涂山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北边,倒在了自己人和你们这些‘外人’的合谋之下,倒在县衙门口,至死没退一步。他的血,也得算上。” “你会得到律法的判决,也会得到……那些被你夺走亲人、毁了家园的,千千万万沧盐州百姓的判决。” 他顿了顿,呼吸略重了几分,“没有人会忘记,也没有人会原谅。” 囚室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水滴声固执地重复着。 令狐蕃离盯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愤怒,痛惜,不解,还有一丝连他自己或许都未完全察觉的、深藏的疲惫与……某种最后确认般的探寻。 “蛟霖,” 他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紧绷,“你后悔吗” “如果……如果你当初,在认出我腰间那枚玉印,看出我与涂山有关联,甚至……在你察觉到我与东方月初的图谋,在你因为‘东篱’的旧事而对我另眼相看的时候……如果你选择把这些年压在你身上的东西——那些逼迫你不得不纵容部下劫掠、以满足他们胃口和所谓‘妖族威严’的势力,你对世家、对道盟积攒了数百年的怨恨,还有你明明知道那条路走下去只会是绝路,却依旧被所谓的‘大势’和‘宿命’推着走的困境——如果你选择把这些,在某个晚上,像扔纸团一样,扔到我的面前……” 他的语速渐渐加快,带着一种假设性的、却沉重无比的力道: “而不是用这种方式!用成千上万条人命来铺路!用沧盐江两岸的烽火与尸骸,来为你所谓的‘复仇’祭旗,来作为对我‘资格’的考验!你现在,或许不是在这里,戴着这穿骨的锁链,等着三日后被推上断头台!你可能会坐在我的议事厅里,作为最了解沧盐江、最了解妖族内部、也最了解这数百年血仇根源的……功臣,或者至少是‘合作者’,一起商讨如何实现你刚才口中那‘说不定’的未来!”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声音里压抑着风暴: “你明明什么都看得清楚!你知道你手下那些妖将的贪婪迟早会反噬自身,你知道世家的承诺不过是与虎谋皮,你知道这样杀下去永无尽头,只会堆积更多的血债!可你还是选了一条最黑、最绝的路!把所有人都拖了进去,也把你自己,彻底葬送!告诉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看着这一切发生,你心里……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吗!” 质问在冰冷的石壁间碰撞、回荡,然后归于令人窒息的沉默。 蛟霖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戳破或激怒的神色。她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幽蓝眸子里瞬间闪过的、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那里面有追忆,有嘲弄,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对另一种可能性的渺远怅惘。 时间一点点流逝,水滴声仿佛成了唯一的刻度。 终于,她重新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令狐蕃离灼人的视线,嘴角甚至极其缓慢地,重新勾起了一丝弧度。那笑容很浅,很淡,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坦然的执拗。 “后悔” 她重复着这个字眼,像是在品味一个陌生而遥远的词汇,声音轻得像叹息,“令狐蕃离,你似乎……从未真正明白过我是什么样的……‘存在’。” 她的目光微微偏移,仿佛穿透了冰冷厚重的石壁,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某个破庙寒窑里,那个对着一条懵懂小蛇,用尽最后气力诉说世间不公与既得利益者可怕的书生侧影。 “我欣赏你的志向,认可你选择的那条遍布荆棘却指向晨曦的路……” 她的声音稳定下来,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假设与幻想的决绝, “但这,与你令狐蕃离是否成功,与我蛟霖今日是生是死,是功是罪……并无干系。” 她稍稍动了动脖颈,锁链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我不会因为看见了更好的‘可能’,就背叛我自己选择的道路,背叛那些……曾经依附我、推着我、也最终与我一同坠落的‘同类’,哪怕这条路的尽头,从一开始就写着‘毁灭’。路走错了,走绝了,那是我蛟霖眼瞎心盲,或是力有不逮。但中途改弦更张,背弃初衷……这种事,从来不在我的选择里。” “…………我是沧盐江的王。” 令狐蕃离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化为了另一尊石像。 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僵硬的线条,那双一直紧盯着蛟霖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对于某种“共鸣”或“转化”的渺茫期待,如同风中残烛,在这一刻,彻底地、无声地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了然,以及了然之后,更深沉的、冰冷的决断。 “……..我以为我们会是同路人。”他说。 “……这条路上,从来没有同路人。”她说。 对,他们从来就不是同路人。 曾经那短暂的思想交汇,不过是在命运湍急河流中,两块截然不同的磐石,在某一瞬间被同一股暗流冲刷,发出的、似是而非的共鸣。本质早已注定: 她是旧日血仇与妖族生存法则共同孕育出的、注定要以激烈碰撞作为终章的悲剧;而他,是要以铁与火为锤,砸碎包括她在内的一切旧时代顽石,去强行铺就一条新路的人。 道既不同,何须再谋。 令狐蕃离没有再吐出任何一个字。 他缓缓地,有些迟滞地站起身,仿佛那身棉袍与疲惫有千钧之重。他没有再看墙角那个被锁链贯穿的身影一眼,也没有理会桌上几乎未动的另一半食物与酒水,只是默默地、脚步略显沉重地转身,走向那扇厚重的铁门。 “吱呀——哐当。” 门开了,又关上。将他略显孤寂的背影彻底吞没在门后的幽暗长廊里,也将最后一丝外界的气息与声音隔绝。 囚室重归它亘古般的死寂与阴冷。 唯有那一缕吝啬的天光,依旧无声地流淌进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照亮墙角被牢牢锁住的身影,和桌上那碗渐渐失去最后一丝热气、凝结起一层薄薄油脂的食物。 三日后,蛟霖受审,次日问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