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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盐州的寒风似乎比往年更加料峭,卷过初显秩序的街巷与正在修复的田垄,也卷过人心头尚未愈合的伤疤。 大局初定,百废待兴,但有些事,必须在启程奔赴下一个目标之前了结。 一辆没有任何纹饰的朴素马车,在数骑沉默护卫的陪同下,驶离了千寻城,向着北地涂山的方向行去。 车上没有满载庆功的财帛,只有八百个大小一致、材质普通的陶罐,整齐地码放着,每一个里面,都安放着一位在北府军最终长眠于沧盐江畔、千寻城下的将士骨灰。 其中有一个稍大一些的陶罐,旁边还放着一个以符箓妥善封存的玉盒,里面是几片黯淡却依旧残留着不屈之气的妖丹碎片——那是使得覆江夜叉的至死的最后一击,亦是熊澜郗临死前以生命重创敌人的见证。 而另一个被细棉布仔细包裹、单独放置的陶罐,里面是熊澜郗的骨灰。 令狐蕃离亲自押送着这辆车。与他同行的,只有熊澜震、东方听池和裘良安。听池与良安在千寻城守卫战中皆身负重伤,虽经救治已无性命之忧,但元气大损,最好还是进行更好的检查。回到涂山,正好请翠玉灵出手。 熊澜震则沉默地陪伴在侧,他的悲痛深埋在眼底,比言语更能刺痛人心。 抵达涂山地域后,东方听池和裘良安在熊澜震的先行安排下,被接入了涂山城内妥善安置治伤。熊澜震本欲留下协助令狐蕃离,却被他拒绝了。 “澜震,你先回城。先……….把事情告诉叔父和婶婶吧,还有听池良安,也拜托你了。剩下将士们的事,我一人去做。”令狐蕃离看着车上那密密麻麻的陶罐,声音低沉而坚定。 熊澜震看着令狐蕃离那明显消瘦却挺得笔直的背影,欲言又止: “主公,八百户……逐一送去,耗时耗力,您刚从沧盐州脱身,诸事繁杂,不如让我……” “正因诸事繁杂,我才必须亲自去。” 令狐蕃离打断了他,目光落在那些陶罐上,仿佛能穿透陶土,看到一张张曾经鲜活的面孔。 “他们跟着我和澜郗北上时,我曾说过,会带他们建功立业,也会尽力带他们回家。如今,功业未竟,人已长眠……若连送他们最后一程,回到生养他们的父母妻儿身边这等事,我都假手他人,或匆匆敷衍,我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有何资格再让其他人为我效命公事再重,重不过这份承诺与愧怍。” 他拍了拍熊澜震的肩膀,力道很轻,却重逾千钧:“回去吧。告诉叔父和婶婶,我很快就来。还有,这些兄弟的家,我认得路。” 熊澜震鼻尖一酸,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策马奔向涂山城。 于是,令狐蕃离独自一人,驾着这辆特殊的马车,开始了漫长而沉默的行程。他按照名册,一个村落一个村落,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寻去。 第一户,是魏家。 低矮但整洁的土坯院墙,院子里晒着些干菜,一只老黄狗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 当令狐蕃离捧着那个写着“魏仁俊”名字的陶罐,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正在院子里劈柴的魏铁山停下了动作,在围裙上擦手的赵秀芹也怔在了原地。 他们似乎早已从先一步传回的消息中知道了结局,但当那个素未谋面、却决定了几子命运的青年主君,真的捧着那个小小的陶罐出现在眼前时,巨大的悲痛还是瞬间击垮了伪装出来的平静。 令狐蕃离深深一躬,将陶罐郑重地递到魏铁山颤抖的手中。他声音干涩,却努力清晰地陈述: “魏叔,赵婶,仁俊兄弟……在千寻城守卫战中,身为副将,临危不惧,率部死守城门缺口,为百姓疏散争取了宝贵时间。他作战英勇,身先士卒,手刃妖物及叛军数十……最终,力竭而亡。他保护了城内无数妇孺老幼,是沧盐州的英雄,是我令狐蕃离……永远铭记的兄弟。我……对不起你们,没能把他带回来。” 魏铁山粗糙的大手死死抱住冰冷的陶罐,指节捏得发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赵秀芹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捂住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从屋里跑出来,他是魏仁俊的弟弟魏铁蛋。他还不完全明白死亡的含义,只看到爹娘悲恸的样子,又看到这个陌生的大哥哥,便跑过来,一把抱住令狐蕃离的腿,仰着小脸,带着哭腔问: “大哥哥,我哥哥呢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要给我带北边的糖人……要带我们回老家去的………” 这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赵秀芹终于忍不住,搂着魏铁蛋放声痛哭。 过了许久,魏铁山才用嘶哑的声音,红着眼睛,死死盯着令狐蕃离,问出了那个让令狐蕃离心如刀绞却又必须回答的问题: “大人……俺家俊儿……他……他走得……英不英勇没给咱爷们儿……丢脸吧” 令狐蕃离喉头哽咽,重重地、无比肯定地点头: “英勇!非常英勇!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是涂山儿郎的骄傲,更是我军的楷模!他的功绩,我已命人记入州志,他的名字,当被后人铭记!” 魏铁山浑浊的泪水这才滚滚落下,他紧紧抱着儿子的骨灰罐,像是抱住最后的慰藉,喃喃道: “好……好……这就好……没丢脸就好……” 接下来的日子,令狐蕃离重复着类似的场景。 马车上的陶罐,一个一个减少,被送到一个个或贫困或普通的家庭。 他见到了失去顶梁柱后茫然无措的寡妇,见到了捧着父亲骨灰罐还不懂离别永诀的稚子,见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夜佝偻的老人……每一户,他都详细告知逝者的英勇事迹,有些甚至是他事后多方查证、补充完整的,每一户,他都深深鞠躬,道一声“对不起”,承受着或悲痛、或怨恨、或茫然、或最终还是选择了理解的目光。 他的喉咙越来越沙哑,眼中的血丝越来越多,怀里的那份沉重,却似乎随着陶罐的减少,不减反增。 直到最后,马车上空空如也,只剩下他怀里,那个被细棉布包裹着的、属于熊澜郗的陶罐。 他送完了所有能送的将士,最后来到涂山城附近的一个小镇,这里是王墨的老家。 王墨的母亲王大娘,依旧年迈硬朗。他在王大娘家用了顿简单的便饭,把王墨的家书交给了她。王大娘知道儿子正在沧盐州忙于军务,对令狐蕃离格外热情,却也对他憔悴的模样心疼不已,硬是给他塞了几个热乎乎的馍馍。 临走之前,令狐蕃离摸了一把已经成了个半大小子的,王葛祁的脑袋,才踏出了家门。 从王家出来,夕阳西下,将远山和近处的涂山城廓染上一层哀戚的金红。 令狐蕃离独自抱着熊澜郗的骨灰,站在路口,望着涂山城的方向,一时竟有些恍惚。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当年少年时与澜郗在涂山街头嬉闹,金人凤来时澜郗对他的保护,在军营里操练将士的英姿,成婚时的憨笑,两次沧盐州之行时他的奋不顾身,以及,……最后,定格在千寻城县衙门口,澜郗那浑身浴血、怒目圆睁、至死方休的巍然身影。 以及那将自己从昏迷中唤醒的、撕心裂肺的“表哥快走!”的残响……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刻意压低的悲伤。 令狐蕃离回头,看到熊澜震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他换上了一身素白的丧服,眼睛红肿,显然已经哭过。 “主公,”熊澜震的声音沙哑,“家里……都准备好了。我爹我娘………让我来接您。” 令狐蕃离点了点头,抱紧了怀中的陶罐,仿佛那是世间仅存的依靠。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跟着熊澜震,朝着熊家宅邸走去。 熊家宅院此刻一片缟素,白幡低垂,哀乐隐隐。进出的仆从皆身着素服,面带悲戚。灵堂已然设好,香烟缭绕,却还未迎入逝者的灵位。 当令狐蕃离抱着骨灰罐,踏进熟悉的庭院时,压抑的哭声便清晰地传来。 鹿晓芸挺着已然微微显怀的肚子,穿着一身惨白的孝服,被两名侍女搀扶着,却依旧哭得几乎昏厥,声声泣血: “澜郗……你回来啊……你说过会回来的……你骗我……你让我和孩子怎么办啊……” 她挣扎着想要扑向令狐蕃离——或者说,扑向他怀里的陶罐,却被眼含热泪、强忍悲痛的琬君轻轻揽住,低声劝慰着,示意侍女将她先搀往后院休息。 鹿晓芸回头,泪眼婆娑地瞪着令狐蕃离,那眼神充满了控诉与绝望: “你还我丈夫!令狐蕃离!你答应过会带他回来的!你答应过的!我肚子里……还有他的骨肉啊!” “这个孩子的名字,还是你帮着澜郗取的啊!可是你,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没有把他带回来啊……….” 字字句句,如同冰锥,刺得令狐蕃离身躯几不可察地一晃。 另一边,熊家的小妹熊蒹葭哭成了泪人,被琬君搂在怀里安慰。年幼的熊澜赦似乎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知道再也见不到最疼他的二哥了,扑进母亲的怀里哇哇大哭。 琬君一边要安抚崩溃的儿媳,一边要照顾幼子,还要强撑着自己作为主母的仪态,早已心力交瘁,只是凭借着一股气在硬撑。 熊千军站在灵堂门口,一身黑色劲装,外罩素白麻衣,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但那双惯常坚毅锐利的眼眸,此刻却布满了血丝,像是一瞬间,又老了好多好多,深沉的悲痛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其间翻滚。 他看着令狐蕃离抱着自己次子的骨灰走进来,看着儿子那尚未正式迎入的灵位,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 令狐蕃离走到熊千军和琬君面前,双膝一弯,就要对着二人跪下。 这一跪,是为未能护住澜郗的失责,是为辜负长辈托付的愧疚,亦是代澜郗行的孝子之礼。 然而,他膝盖还未触地,一双稳健却带着细微颤抖的大手,便牢牢托住了他的手臂。 是熊千军。 这位经历过丧友之痛、如今又承受丧子之悲的老将,用力将令狐蕃离扶起,他的手掌温暖却沉重,目光如电,直直刺入令狐蕃离满是血丝与愧色的眼底。 “蕃离,”熊千军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砂石摩擦,“不必跪。” 令狐蕃离喉头哽住,望着熊千军,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破碎的一句: “叔父……我……我没能把澜郗……带回来……我对不起您和婶娘……更对不起澜郗……他是为了保护我才……” “我知道。” 熊千军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却又带着无尽的苍凉。“澜郗的性子,我知道。” “你是他的表哥,又是他的主公。他既然认你为主,愿意随你去做大事,并且护你周全,便是他的职责,他的选择。”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令狐蕃离,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某个同样令他悔恨终生的场景,声音更沉了几分。 “当年……我没能护住你父亲……那是我一生的憾恨。如今澜郗护住了你……至少,他做了他该做的事,走了一条他认为对的路。” “好小子,没和他爹一样后悔一辈子。” 熊千军像是笑着说的,可是眼睛又全是泪。 这话里的含义太重,重得令狐蕃离几乎承受不住。那不仅是谅解,更是一种将两代人的牺牲与命运沉重联结起来的慨叹。 熊千军没有责怪他,但这种不责怪本身,比任何斥骂都更让令狐蕃离心如刀绞。 琬君这时也走了过来,她眼中含泪,却努力保持着镇定,轻轻从令狐蕃离怀中接过那个包裹着的陶罐,动作轻柔得如同抱着婴儿。 她的指尖触及冰冷的陶壁时,还是忍不住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泪水终于滑落,滴在棉布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低声呢喃,不知是在安慰怀中的骨灰,还是在安慰眼前失魂落魄的令狐蕃离,又或是在安慰她自己。 令狐蕃离站在那里,看着琬君抱着澜郗的骨罐走向灵堂正中,看着熊澜震红着眼眶上前协助,看着熊千军挺直脊背、却仿佛瞬间苍老了不知多少的背影,听着后院隐约传来的鹿晓芸压抑不住的悲泣和堂前们的哭声……他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被抽离了,空荡荡地飘荡在这满是悲伤的庭院里,冰冷,麻木,却又被每一丝悲声切割得生疼。 鹿晓芸那句“还我丈夫”和“肚子里还有他的骨肉”的哭喊,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熊千军那深沉复杂、包含了太多往事的眼神,更是将他钉在了愧疚与责任的十字架上。 葬礼的流程还在继续,唢呐吹起了凄婉的调子,道士开始吟诵经文。令狐蕃离如同一个失去了提线的木偶,在熊澜震的低声指引下,披上早已为他准备好的麻衣孝服,戴上孝帽,跟在熊千军身后,机械地履行着礼仪。 但他的心神,早已飘远。飘到了千寻城血火交织的那个下午,飘到了澜郗最后那声决绝的怒吼,飘到了这八百户同样破碎的家庭,飘到了自己那描绘了无数遍、却注定要用更多鲜血与眼泪去铺就的、遥远而沉重的未来图景之上。 这一日,涂山熊家,哀声动地。 而令狐蕃离心中的某一部分,似乎也随着那袅袅升起的香烟与悲泣,一同死去了,又或者,被淬炼得更加坚硬,也更加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