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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刚漫过油坊的木窗时，王伯已经在灶台前忙开了。铁锅烧得发红，他抓了把去年的菜籽倒进锅里，“刺啦”一声，白烟裹着焦香腾起来，在房梁下绕了个圈，又从门缝溜出去，缠上院门口那棵老槐树。 “小砚，来搭把手！”王伯的声音裹在油烟里，带着点沙哑。陈砚应声放下手里的扫帚，快步走到灶台边。他记得周明以前总说，老油坊的菜籽得炒到“三分焦七分黄”，焦了发苦，生了出油少，王伯这手火候，全村没人能比。 “闻着没”王伯用木铲翻着菜籽，眼里闪着光，“这是后山收的晚熟籽，比早茬的多含两成油。去年雨水匀，颗粒瓷实，榨出来的油准能漫过油缸沿。” 陈砚凑近闻了闻，焦香里裹着股清甜味，确实和往年不同。油坊的石碾子还在墙角歇着，碾盘上的纹路深得能卡住指甲，那是几十年碾菜籽磨出的痕迹。周明在时，总爱蹲在碾子旁看王伯碾籽，说这碾子比村里的老槐树还有年纪，“每道沟里都藏着油香”。 “周老师以前总说，等收了新籽，要学榨油呢。”陈砚帮着把炒好的菜籽倒进碾槽，“他说想试试自己榨的油，拌凉菜是不是更爽口。” 王伯的动作顿了顿，木铲在锅里敲了敲：“那小子，啥都想试试。去年还跟我要了半缸油，说要泡辣椒，结果泡了没三天，全给孩子们当零食吃了。”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团，“不过话说回来，他泡的辣椒是真够味，我家那口子现在还念叨呢。” 碾子转起来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老黄牛在喘气。陈砚推着碾杆，脚步跟着节奏晃悠，忽然想起周明写在油坊墙上的字——“油香不怕巷子深”，当时还用红漆描了三遍，说要让外村人都知道王家村的菜籽油香。 “对了，”王伯往碾槽里添了把菜籽，“前阵子李小子捎信来，说县城的餐馆要订咱们的油，给的价不低。他还说，想在油坊边上盖间小铺子，卖现榨的油和咱村的土特产。” 陈砚愣了愣，碾杆差点脱手：“盖铺子” “可不是嘛，”王伯笑得更欢了，“那小子出息了，在县城开了家农产品店，说要把咱村的好东西往外运。他说这油坊是老宝贝，得让更多人看见。”他指了指墙角的旧油缸，“你看那缸，周老师以前总说它像个胖娃娃，肚子里藏着全村的香。等铺子盖起来，就把它擦干净当摆设，让城里人也摸摸这老物件。” 碾好的菜籽粉像铺了层金粉，簌簌落在竹筛里。陈砚帮着把粉装进铺了棉布的圆箍里，压实了放进榨油机。这台榨油机是前年新换的，比老木榨省劲，但王伯还是保留着老规矩——每榨一槽油，都要往油饼上撒把新收的菜籽，说“让新籽认认老地方”。 “嗡——”榨油机启动起来，金黄的油珠顺着管道慢慢渗出来，滴进下面的油缸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像在数着时光。陈砚看着油面一点点升高，想起周明曾把耳朵贴在油缸上，说能听见“油在唱歌”。 “你听，”王伯忽然说，“是不是比往年更响” 陈砚侧耳听去，油滴进缸里的声确实更脆，混着机器的嗡鸣，竟真像支特别的曲子。他忽然明白，周明说的“唱歌”，大概就是这声音——是菜籽从生长到压榨，经历了阳光、风雨、翻炒、碾压，最后变成油的喜悦吧。 中午时，油坊里已经堆了好几桶新油。王伯舀了碗刚榨的油，递到陈砚面前：“尝尝” 陈砚抿了一小口，醇厚的香味从舌尖漫到喉咙，带着点焦香，一点也不腻。周明以前总说这油“能当酒喝”，当时还笑他夸张，现在才懂，这香味里藏着的，是土地的馈赠，是手作的温度，还有那些一起围着油坊说笑的日子。 “对了，小花让我给你带样东西。”王伯从屋里拿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块绣着油菜花海的手帕，针脚密密的，正是周明最喜欢的图案。“那丫头手巧，说这帕子能当油坊的吉祥物，以后客人来买油，就送一块，让他们带着咱村的香走。” 陈砚把帕子凑近鼻尖，上面除了布香，还沾着淡淡的油味，像周明身上常有的味道。他忽然想起周明在日记里写的话：“所谓故乡，就是能让你闻到一种味道，就想起一整个村子的人。” 下午，李小子带着县城的设计师来了。那设计师围着油坊转了三圈，眼睛发亮，说要把老油坊的木梁、旧油缸都保留下来，再装几扇大窗户，让阳光能照进榨油的全过程。 “周老师以前总说，咱的油好，是因为心诚。”李小子指着墙上周明写的字，眼眶有点红，“我想让更多人知道，这香不是凭空来的，是咱一锨一锨种出来的，一碾一榨做出来的。” 陈砚看着他们讨论铺子的布局，看着王伯给设计师演示怎么炒菜籽，看着阳光透过木窗，在油桶上画着跳动的光斑，忽然觉得，周明好像从没离开过。他的字还在墙上，他说的话还在大家的心里，就连这油香里，都藏着他的笑声。 傍晚时，油坊的烟囱又冒出了烟，这次炒的是给李小子带往县城的菜籽。陈砚站在院门口，看着老槐树上的麻雀叼着菜籽飞走，看着远处田埂上扛着锄头归来的村民，鼻尖萦绕着浓得化不开的油香。 他想起周明最喜欢的那句诗：“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此刻，油坊的烟火，油缸里的金黄，还有身边这些为日子忙碌的人，大概就是这句诗最好的样子吧。 夜色漫进油坊时，第一桶封装好的新油已经摆在了门口，标签上印着王伯写的“王家村老油坊”，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石碾子，是小花的手笔。陈砚摸着标签上的碾子，仿佛能感觉到周明正站在身边，笑着说：“你看，咱的油，以后要香遍全城了。” 风吹过油坊的木窗，带着新榨的油香，漫过村头的石桥，漫过亮着灯的窗户，漫过王家村每个寻常又珍贵的夜晚。陈砚知道，这一章的故事，就像这源源不断的油香，会跟着日子，一直流淌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