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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东头的旧书斋藏在两堵土墙中间，门楣上“知味斋”三个字被雨水浸得发乌，却仍能看出笔锋里的清瘦。陈砚推开那扇松脱的木门时，门轴发出“嘎吱”一声长叹，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在晨光里织成细密的网。 “这书斋啊，是周老师当年‘偷’出来的。”守书斋的马老先生正坐在窗边翻书，竹制的书签在泛黄的纸页间滑动，“原来这儿是堆放农具的杂屋，他说‘村里得有个闻墨香的地方’，就带着学生们扫了三天，把农具挪到祠堂，又从县城废品站淘了些旧书，才算有了这书斋。” 书斋不大，也就两间房的样子，却摆得满满当当。靠墙的书架是用旧木板拼的，有的板缝里还塞着纸团，防止书页被夹坏。架上的书参差不齐，有缺了封面的《三国演义》，有掉了页的《唐诗三百首》，还有本线装的《论语》，书脊用蓝布重新裱过，上面绣着个小小的“明”字——周明的手艺，他总说“旧书得像老人，得好好伺候”。 陈砚抽出那本《论语》，纸页脆得像干树叶，翻动时得格外小心。书里夹着些干枯的花瓣，有桃花、有杏花，还有片枫叶，显然是不同季节夹进去的。马老先生说：“这是周老师的习惯，读哪页有感触，就夹片当时的花，说‘看书得跟时节走，春天读“春风沂水”，秋天读“悲哉秋之为气也”，才有意思’。” 书页的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是周明的字迹：“‘学而时习之’，不光是读书，种地、做人都得‘习’，熟了才能生巧”；“‘己所不欲’，给学生改作业时得记着，自己不爱看潦草字，就别写潦草批语”；“‘逝者如斯’……”后面的字被泪水洇过，晕成了片浅蓝，看不清内容。 书斋的角落里，堆着些学生的习作，用麻绳捆着，标签上写着“石头 三年级”“小花 四年级”。陈砚解开一捆，里面是石头的作文，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其中一篇写《我的老师》，开头就说“周老师的手总沾着粉笔灰，像落了层雪”，结尾画了个哭脸，说“我把‘雪’蹭到作业本上了，老师没骂我”。 “周老师改作业有讲究。”马老先生拿起本作文，指着上面的红圈，“错字他不打叉，画个圈，说‘错了不是坏事，是提醒你下次别再犯’；写得好的句子，他就画波浪线，旁边还画个笑脸，说‘这句子像刚摘的桃，甜’。你看这篇——”他翻到小花的作文，“她写‘月亮像奶奶的银镯子’，周老师就在旁边画了个镯子，说‘比书上的比喻还好’。” 书斋的窗台上，摆着个旧砚台，砚池里还留着点干涸的墨痕。旁边的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有的笔锋已经秃了，却洗得很干净。马老先生说：“这是周老师练字用的，他总在书斋关门后留一会儿，说‘墨香能安神’。有回我起夜经过，看见他对着月光练字，写的是‘但愿人长久’，墨汁在纸上洇开，像朵慢慢开的花。” 陈砚拿起那支最秃的毛笔，笔杆上有处浅浅的牙印——是石头咬的。当年石头学写字，总爱咬笔杆，周老师说了几次没用，就把自己的笔给他，说“咬吧，咬秃了我再买”，结果石头反倒不好意思了，从此再也没咬过。这支笔就这么留了下来，成了书斋的“教具”，谁不爱护笔，马老先生就拿这牙印说事。 书斋的桌案上，放着个铜制的香炉，里面插着三炷香，烟圈慢悠悠地往上飘。马老先生说，这是周老师定下的规矩：“每天开斋前点炷香，不是敬神，是敬书里的道理，敬那些写作者的心血。”香炉底下压着张纸条，是周明用铅笔写的书单：“给石头：《岳飞传》，学忠勇；给小花：《格林童话》，存善心；给柱子：《动脑筋爷爷》，长见识……” 陈砚看着书单，突然注意到最底下写着行小字：“书斋的书得流动，像水，总在一个地方会臭。每月让学生带一本回家，换本新的来，说‘书见了不同的人，才算活了’。”现在书斋的借阅登记本上，果然记着谁借了哪本书，有的还回来时，书里夹着自家种的花生、摘的野果，算是“谢礼”。 日头爬到窗棂时，几个孩子背着书包来了，熟门熟路地找书看。小石头的孙子捧着本《西游记》，蹲在书架旁看得入迷，手指在“孙悟空”三个字上划来划去；丫丫的孙女翻着《格林童话》，边看边给布娃娃讲故事，声音软软的像。 “周老师当年总说，”马老先生给孩子们倒了杯白开水，“‘书斋不用太华丽，有书、有灯、有愿意来的人，就行’。你看现在，跟他在时一个样，孩子们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陈砚走到书架前，把那本《论语》放回原位，又抽出本《唐诗三百首》，翻到“随风潜入夜”那页，果然见里面夹着片梨花，是今年春天新夹的——想来是哪个孩子读这首诗时，想起了院子里的梨树。他突然明白，周明当年弄这书斋，不是为了堆书，是为了在孩子们心里种点什么：种点忠勇，种点善心，种点对“远方”的向往，就像书里的花，看似不起眼，却能在某个春天，开出满树的香。 离开书斋时，马老先生正教孩子们查字典，阳光透过窗纸，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会动的画。书斋的木门在身后“嘎吱”关上，却关不住里面的琅琅书声，混着墨香、花香，漫过土墙，漫过村道，漫过那些被文字浸润的日子。 陈砚回头望了一眼，“知味斋”的匾额在阳光下泛着暗光，像个饱读诗书的老人，正微笑着看着往来的孩子。他知道，这章故事还在书里，在字间，在孩子们翻动书页的指尖上，只要还有人愿意翻开书，闻闻墨香，那些藏在纸页里的道理，就会像周明的目光，一直陪着他们，慢慢长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