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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刚吹软了老屋墙角的冻土，陈砚就开始收拾画室。从省城带回的画框靠在墙边，像列队的士兵，最显眼的是那幅《石榴树下》，父亲和周老师的身影在画布上并肩站着，石榴籽的红透过玻璃，在青砖地上洇出片暖光。 “这钉子得再敲牢点，”母亲举着锤子，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上次村东头办摄影展，就有画框掉下来，砸坏了半幅照片。” 陈砚笑着接过锤子：“妈，您就放心吧，我用的是周老师留的铜钉，说能撑十年。”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自行车铃响，清脆的“叮铃”声在巷子里荡开——是镇文化站的李干事。 一、带着墨香的请柬 李干事支好自行车，裤脚还沾着泥点，手里捧着个牛皮纸信封，脸上的笑比春风还暖：“陈砚，可算找着你了！这是县美术馆的邀请函，他们听说你要在村里办画展，特意派人送来的。” 信封上“县美术馆”几个金字闪着光，打开一看，里面是张烫金请柬，邀请“陈砚先生及参展作品”于下月赴县城参展，落款处盖着鲜红的公章。母亲凑过来看，手指在“美术馆”三个字上摩挲半天，突然抹起了眼泪：“你爸要是在，准得把这请柬贴在堂屋正墙上，让全村人都看看。” 李干事喝着热茶，说：“美术馆王馆长说了，这是咱县头回有村级画展被邀请，说您的画‘带着土腥味的鲜活’，比城里那些摆拍的强多了。 晨光漫过渡口的芦苇丛时，陈砚正蹲在木船边，手里攥着把磨得发亮的刨子。张大爷蹲在对面，用麻绳将新削的桐木板捆在船帮的破洞上，老茧叠着老茧的手勒得麻绳咯吱响。 “这船板得削成斜坡，不然划起来费劲儿。”张大爷吐掉嘴里的烟蒂，看着陈砚手里的刨子，“你这手艺，倒有你爸当年的影子。他年轻时帮我补船，刨子用得比你还溜。” 陈砚的刨子顿了顿，木屑簌簌落在船板上，像撒了层碎雪。“我爸的刨子，是不是也总卡木屑”他记得老屋工具箱里那把锈迹斑斑的刨子，凹槽里总塞着些没清理干净的木渣，母亲说那是父亲故意留着的，“带着点木气，干活更顺手”。 张大爷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可不是！他说木渣是船的魂，留着能让新板跟旧船亲热点。”他突然往船舱里努努嘴，“你看那堆破烂里，有你爸当年塞的东西，昨天清船底时翻出来的。” 一、油布包里的画稿 船舱角落堆着些旧帆布和断桨，最底下压着个油布包，边角已经脆得像枯叶。陈砚解开系绳时，手指都在发颤——油布上印着褪色的“渔业合作社”字样，是四十多年前的样式。 包里裹着三幅画稿，纸页黄得像琥珀。第一幅画的是渡口全景，铅笔勾勒的线条里，年轻的父亲蹲在船尾补网，旁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手里举着支画笔，正是年轻时的周老师。画右下角有行小字：“1982年春，与阿军补船，周明”。 “周老师当年总来渡口写生，”张大爷往船缝里塞着麻丝，“你爸怕她摔着，每天提前把船板擦得锃亮。有回她踩着露水来，你爸愣是在船头铺了层稻草，说‘软和，不冰脚’。” 第二幅画是半截未完的素描，画的是老屋的灶台，母亲正弯腰添柴，炊烟在纸页上方弯成个温柔的弧度。旁边用红铅笔写着：“阿芸总说灶膛火能暖三代人，该给画里添把辣椒串”。陈砚想起母亲总在灶台旁挂串红辣椒，说“看着就热乎”，原来这习惯早被父亲记在了画里。 第三幅画最特别，是张蜡笔画，颜色浓得像要滴下来——火红的石榴树下，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支红色油画棒，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给念念（注：陈砚乳名）留着”。陈砚的眼眶突然热了，他小时候总抢父亲的画笔，这支油画棒，想必是父亲特意为他准备的。 二、船板下的刻字 补完船帮，张大爷突然让陈砚把船尾那块松动的木板撬开。“你爸当年在这儿藏了东西，说等你懂事了再给你看。”老人的声音带着点神秘，像藏着个捂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木板刚撬开条缝，就掉出个铁皮盒，盒身锈得厉害，却被麻绳缠得整整齐齐。打开一看，里面是本牛皮纸日记，还有枚磨得发亮的铜哨子。 日记第一页写着：“1995年秋，念念今天问我，为什么周老师画里的太阳总往西边跑我说因为她想让太阳照着咱村的路，让念念以后能顺着光走出山。” 陈砚翻到中间，突然停住——某页贴着片干枯的石榴花瓣，旁边记着：“周老师说，画画要留空白，就像过日子得有点念想。她把这幅《渡口》给了我，说等念念考上大学，让他带着画去省城，告诉她山里的变化。” 最后一页的字迹有些潦草，像是急着写就：“今天去镇上买画纸，看见周老师的画展海报，她成了有名的画家。念念说长大要学画，像周老师一样。我把铜哨子放这儿，等他第一次获奖，就吹三声，让周老师在城里听见。” 陈砚拿起铜哨子，吹了声试试，清脆的哨音掠过河面，惊起芦苇丛里的几只水鸟。张大爷抹了把脸，说：“你爸当年总吹这哨子叫你回家吃饭，说‘哨音能绕着山转，不怕孩子走丢’。” 三、补好的船，未完的画 夕阳把木船染成金红色时，最后块木板终于钉牢了。陈砚跳上船，划了两桨，船身稳得像贴在水面上。张大爷站在岸边笑：“比新船还顺！你爸要是看见，得说‘这手艺，没给我丢人’。” 陈砚把画稿和日记放进油布包，又将铜哨子别在腰间。回程时，他特意绕到老屋后面的山坡，那里能看见全村的屋顶。炊烟正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来，像画里没干的墨痕。 “该给画添几笔了。”他拿出速写本，在《渡口晨雾》里加了只水鸟，在《灶台》旁画了串红辣椒，最后在《石榴树下》的角落里，补了个吹哨子的小男孩——那是小时候的自己。 风吹过素描本，纸页哗哗作响，像是父亲和周老师在说话。陈砚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是把旧物锁进箱子，而是让那些藏在画里的牵挂、刻在木头上的念想，跟着日子一起往前走。 就像这修补好的木船，带着新板的韧劲和旧钉的温度，还能在河里撑很多年；就像他手里的画笔，蘸着山里的风、灶膛的火、渡口的水，要把没画完的故事，一直画下去。 暮色漫上山坡时，陈砚对着夕阳吹了三声哨，清脆的声音裹着晚霞，往县城的方向飘去。他知道，周老师在城里听见了，父亲在天上也听见了。
